雪天————牛奶

与记忆同时浮现的是对方也无法说话的思维信息。

"你好，我是《窗边族》的责任编辑，我叫王庚宇。"

与自己思维不符的事实让杨穆大吃一惊，没有思想准备的自己只能笨拙地回应对方：

"我是《良友》的杨穆。你好，那个，我们见过面吧？"

也许是没有仔细在听的缘故，《窗边族》的编辑并没有接着杨穆的话题回答下去，抛下一句进来吧之后，对方自顾自地转身先离开了玄关。

真是让人不舒服的家伙。尴尬地一个人站在原地脱掉鞋子之后，杨穆快步走进了男人一般工作时会呆的房间。

以为会早一步出现在那里的人却没有在房间里，只有男人埋头在各种纸张和绘图工具中全神贯注地工作。

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男人这么投入工作的杨穆思考了一下之后，决定不打扰对方，安静地坐在了男人身后的椅子上。

工作台上的情况被挡住了大半，看不清楚，有点无聊的杨穆将视线放在了男人的后背上。那具隐藏在衣服中的身体现在看来似乎不带任何威胁性，但是曾经被拥抱过的杨穆知道衣料下面暗藏的固执和冲动，显然不是那么温情。

有人走近的声音让杨穆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那个别家杂志社的编辑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正在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向自己。意识到杨穆已经发现自己时，没有表现出一点慌张神色的人悠闲地举着杯子，经过了杨穆，把咖啡轻轻放在了男人的左手边。

没有抬头看向对方，直接用不怎么忙碌的左手接过杯子的男人显然很习惯这种方式。

心里觉得不敢相信的杨穆不明白只是见过一面的人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敌意。这么想的同时，两个人之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也浮上脑海。

好象一开始就被讨厌了一样。对方明明会说话，可是在自己主动告别打招呼时，却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自己。

想不出自己招惹对方讨厌的原因，杨穆有点不安地看着那个人走近自己，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做他的责任编辑很轻松吧？"

身边的人点了一支烟，朝着杨穆的方向吐了一口浓烟之后，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开口问道。

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表现得弱势的杨穆，认真考虑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

对方看到自己的动作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忽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

不认为自己的回答有什么可笑之处的杨穆，看到那个人笑到几乎要滚落到椅子下时，厌烦地说了一声够了吧。

做男人的责任编辑确实是非常愉快轻松的事。男人绝对不会拖延自己的发搞期，也绝对不会提出让编辑苦笑的要求。男人不会说话的事实，使工作中那些类似废话的客套也可以省略掉。如果再算上男人的温柔气质，那么杨穆实在想不出和自己共事的人中间还有谁会比他更容易相处。

"你......你说......够了......？？"

还在继续狂笑的人嘲弄地重复着杨穆的话，把点燃没多久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熄之后，忽然抓住杨穆的衣领。

"该说够了的人是我！你这个根本不懂别人心情的混蛋！"

"你在胡说什么？！"

使劲地想推开使自己呼吸困难的人，但是在体格悬殊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办法让对方离开自己半步的杨穆懊恼地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对方生气的原因。

后颈被扯起的衣领勒得生痛，不远处正在工作中的男人一点都没有发现这边异样的情况。

"你没有去学手语对吧。"

虽然是问句，但是那个人却没有使用疑问的语气。心里虽然不愿意示弱但是只能含糊回答"有想过要学"杨穆看着对方缓缓地松开了紧抓住自己的手。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一个有语言障碍的人只凭着看别人的嘴型来判断对方说的话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吧。"

"只负责看别人穿传来纸条的你当然觉得这种事情非常轻松了。"

"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朋友，那么对于你的这种做法我毫无非议。但是作为他的责任编辑，你居然连最起码的两个人之间的沟通方式都没有想过要去改善，不要太过分了！"

没有办法反驳。

杨穆没有办法反驳对方的任何一句话。眼前的男人说的所有的话，都是针对着自己的弱点来的，没有一处不精准，没有一处不让人感到羞耻。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你这种逃避的态度实在让人看了不爽。如果是诚心想和他做朋友的话，那么至少就要学会手语。否则你们就不是处于一种公平的立场。"

听到"公平"两个字时，杨穆脑海中一瞬浮现的是那天酒店里男人不停去拣被自己扔掉的纸条的情景。连手心都有了汗湿感的他，紧紧地抓住了手边的椅子坐垫。

"我看你连为他倒一杯咖啡的事都没有做过吧。"

的确没有。在工作时，亲手研磨咖啡的是男人，工作时间太晚的时候，也是男人为两个人烧煮饭菜。自己充其量只是在一边摆放一下碗筷，或者收拾剩下的残局。

以前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有这样的觉悟，为什么这种事会是理所当然的？

是因为自己知道男人喜欢自己？所以笃定男人会照顾自己吗？

这种想法不是混蛋才有的吗？！

被自己想法吓到的杨穆几乎就要坐不稳，旁边忽然伸出一双手，揽住了自己的肩膀。转过头时，看到了应该还在工作的男人的脸。

男人掩饰不住的担心表情舒缓了杨穆的眩晕感。将身体重量转移到一边的椅背上后，杨穆朝担心的人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转头看向另外一个人的男人，急促地开始用手语和对方交谈起来。茫然地看着两个人用自己不知道的方式进行交流的杨穆，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种类似于悔恨，又像是不甘心的情绪涌了上来。

第14章

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法理清，杨穆忽然站起，走到男人面前说了一句先回去后，逃跑一样地冲出了这个房间。

"等一等！"

才走出公寓来到外面的街道上时，杨穆听到了呼喊声。意识到是谁在叫自己等一等时，杨穆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我说你给我等一等！"

衣服的领子再次被赶上来的男人粗鲁地揪住了，心里的郁闷指数已经快要达到临界点的杨穆看着刚才还在男人公寓里大声责骂自己的人，自暴自弃地想着随便他要再说些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也不想和你有什么更多的接触面，但是看样子以后这种同时工作的情况会经常发生，所以，我们还是把话说明白了好。"
语气和表情都没有掩饰不快的人放开了杨穆的衣领，然后又粗鲁地把自己刚才用力拽时在衣服上留下的褶皱拍了几下，算是帮杨穆拂平整后，自顾自地走到了路边的花坛边坐了下来。

不愿意和他靠近的杨穆站在原地，被动地听着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随便你......但是接下来我要说道话可不算少。站得脚酸的话也是你自找的。"

根本没有打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回应对方的杨穆面无表情地低着头，逃避的态度非常明显。

"嗤！"嘲弄的冷笑声直面而来。

"你可能觉得我是个不可理喻的家伙吧。那个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会喜欢上你的男人确实看上去像个变态，所以就算你现在出于一些利益上的考量勉强呆在他的身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不会多发一句牢骚。"

只听到第二句就手脚冰冷的杨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已经知道了男人喜欢自己的这个秘密。对方擅自把自己呆在男人身边的理由定位为是为了某种利益的事实也让他感到眩晕。

"但是这个家伙不是一般人，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我来提醒--他有语言障碍。我说的语言障碍不是指他不会说话这么简单，他与人沟通也存在着相当大的问题。"

"我和他当了二十几年的朋友，从来没有看见他和其他人相处得还可以。应该是因为自己身理方面的障碍产生的自卑心理吧--所以他对接近自己的人总是很不近人情。"

坐在花坛边的人点燃了烟，斜叼在嘴角继续说了下去。

"你说做他的责任编辑很轻松？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他对于因为非情感因素而呆在自己身边的人非常反感，所以在你之前，他的责任编辑都会或多或少地患上一些神经性的官能疾病。"

苦笑着取下嘴角的烟的人，斗落了上面的烟灰，轻声说那个男人在某些方面可是非常敏感的。

由原先的僵硬到现在不自觉地注意听，意识到自己居然对于男人的过去显得有兴趣时，杨穆正好对上玩味地注视着自己的人。

没有在意杨穆这次逃避开视线的行为，对方甚至还不带恶意地笑了笑。

"所以那个家伙这次会喜欢上谁真是天大的奇迹！我根本不关心他喜欢的是谁、是男是女或者是动物、是外星人。我只想让他知道恋爱的感觉。不管结局如何，过程会对他的心理重建有很大的帮助。"

把烟丢在地上后轻轻用脚踩灭的人忽然语调严肃地对杨穆说：

"这都是我原先一些自以为是的想法。对于我来说，恋爱的结果根本就不重要，因为我对爱人或者被爱没有障碍--但是他不行，他对于自己能被别人爱上有深切的自卑心理。结果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切。虽然不相信，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只能爱一次的人。"

"他的笔名叫‘八音安'，这是他随便写的名字。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他对于自己的存在没有自信。"

"这是他的笔名吗？"忍不住开口询问的杨穆遭到了对方恶狠狠的眼神攻势。听到对方嘲弄地肯定了自己，杨穆涌起了强烈的悲哀感。

男人其实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这种感觉的确算不上好。

"混蛋！看来那个笨蛋虽然喜欢你，但是还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即使是普通朋友也应该会告诉的事情却没有告诉你，"忽然间又怒气冲天的人凑近了杨穆，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说，"你让他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即使是作为朋友的立场，你也一定是一个差劲的朋友，你连让他表现出真实一面的安全感都没有给他......你真是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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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总是萦绕着那个人最后说的话。

"你连让他表现出真实一面的安全感都没有......你真是混蛋......"

记忆戛然而止。那句话之后的记忆完全呈现出空白的状态，杨穆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走过了街道来到自己的家的。

所有的思维都集中在那最后一句话上，与此想对应的是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浓重的悲伤感。

在一整天都没有办法调整好自己状态的情况下，杨穆来到男人的家。来的理由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但是，似乎只有这里有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的念头却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头脑中。

敲了很久的门后，杨穆发现男人外出的事实。

虽然可以先回家，或者去路边的咖啡店等待男人回来，但是，这扇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非常熟悉的门却带给了他一些莫名的安慰。

杨穆坐在男人的房门前，后背紧紧贴着那扇铁门，安静地等待着男人的回来。

第15(完)章

时间的流逝出乎意料得快。天色变得昏暗。坐在男人房子前的杨穆，身体已经变得冰冷。看了一下手机确定了自己呆在这里的时间后，杨穆忽然产生了非常焦躁的感觉。

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在等待的中途曾经想起也许可以在男人的手机上发送简讯的念头，但是反复地翻阅了自己的通讯录后，杨穆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向男人索要过号码。

不仅如此，相处了这么久，除了男人家的电话号码和工作时必须要的传真号之外，自己对于他的所知真是少得可怜。

男人的手机号码。男人平时开的车子。男人的邮箱地址。

扩大范围来说的话，男人喜欢的事物、男人工作之余从事的活动、男人的藏书......种种事迹都是呆在他身边的自己轻而易举可以得知的，但是事实却是自己完全不知道。

如果自己主动去询问男人的话，对方绝对会惊喜异常地告诉自己。

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询问的自己，的确是混蛋得可以。

不知不觉之间把男人的关怀看作是理所当然般地享受，完全没有预计过后果--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和男人的相处非常轻松，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什么的杨穆忽然间想到了摆在他和男人之间的现实问题。

男人是出于喜欢自己的原因所以对自己百般照顾，那么自己又是出于什么理由接受这种照顾的呢？

思考这个问题花了自己不少时间。但即使想到头痛，最后的结论还是模糊不清。

对男人的感觉总是在不停变换。变换到最后，结果究竟是什么，连自己都开始糊涂了吧。

"你没事吧？"

正在思考中，却忽然被人拍了拍肩。对着关心自己的老人说了自己是在等人之后，对方才了然地转身往楼上走去。

思维中断，随意地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杨穆终于开始担心起来。

男人的工作时间随意性很大，又是在家工作，所以不会有什么加班到很晚的事情发生。厌恶与人沟通的他也绝对不会邀请别人去一些夜晚营业的店家喝酒到很晚。作为他的责任编辑，最近编辑部也没有安排他去外地取材之类的活动......那么已经晚上九点的时间了，男人究竟会去哪里？

该不会是和那个讨人厌的王庚宇一起出去了吧。

越想越觉得可能，连对方也说过男人二十几年来的朋友只有他这种话。可是为什么非要和那种人作朋友呢？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自己也可以来劝慰男人啊！

开始觉得愤愤不平的杨穆在怒火上扬的一瞬间，忽然想到也许男人的苦闷大半是因为自己。

一旦有了这种负罪的念头，怒火就再也无法生成了。垂头丧气的杨穆用力捶了金属的门框，听到了口袋中手机发出陌生来电的音乐声。

拿出手机后，屏幕上显示的果然是自己不认识的号码，连忙按下通话键的杨穆疑惑地问了对方是谁。

"我是王庚宇。"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沉默了一会之后，忽然说了一句杨穆无法理解的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他死了。今天出的车祸，肇事司机跑了。刚刚被送到医院，没有来得及抢救。死了。"

"......谁死了？"

"......"

"王庚宇你他妈的告诉我谁死了？！"

"......你来医院吧。朝阳医院，一病区，三号楼，二楼。记住，一病区，三号楼，二楼。"

被挂上电手机里传出了连续的忙音。杨穆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忘记了可以乘坐出租车，他一路狂奔着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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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躺着的人根本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男人。血迹已经被清洗了一下，但是透过头发，还是可以看见隐藏在其中的那个丑陋的黑洞。

看着那个黑洞，杨穆可以感觉到男人的生命就是从这里慢慢流失的。

他平静地把白布重新盖回男人的脸上，走出病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他的心情非常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男人死了，即使作为一个最普通的朋友也应该有了那种伤心难过，自己却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