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月终于把手里的东西收了,点点头:“好。走陆路。”
我吐口气,这一路都不会嫌闷了。
方才那个酒坊就在跟前,沈千月走过去的时候看都没看它一眼。好在码头边上就有雇车买马的地方,用不着再到别的地方去。
谁知没走几步,突然有个人挡在我们身前,两手拢起,手指摆了个极其古怪的姿势。
我一看那人,魂飞魄散:清俊瘦长的脸型,左眼上罩着黑色的眼罩,左脸颊上一条伤疤——不就是刚刚……死掉的那个么?!
鬼啊——
切,动手的是沈千月,他自己还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我怕他个……啊。
可是再看看那人,似乎又和刚才那个有些不一样,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沈千月居然也拢起双手,摆了个一样的姿势,又说了一句叽里呱啦嘛里轰隆……总之是我听不懂的话。
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伙摇头,答了一句叽里呱啦嘛里轰隆,似乎很头疼。
沈千月再叽里呱啦嘛里轰隆……
于是那人再叽里呱啦嘛里轰隆……
拜托,说点我听得懂的好不好?!
沈千月点点头,似乎是终于放心了。转头对我说:“曲水镜,这是孙零孙先生。孙先生,这是曲水镜。”——这也太偏心了吧?介绍人家还好好地叫先生,介绍我就说个光秃秃的名字?
那孙零冲我拱拱手:“曲公子,久仰了。”
我怔了怔,才不自然地说:“久仰。”——久仰你个头啊!
不等沈千月说话,孙零便说:“二公子,既然江上已经不安全,我们还是走陆路吧。马车已经备好,我们可以立刻就走的。”
坐上黑蓬的大马车,我有些惊奇。敲敲车壁问驾座上的孙零:“你们动作还真快哈,从沈千月在酒坊那里画了暗号,到你来接我们,不过几个时辰,居然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孙零苦笑:“不是几个时辰,是几天。”
啊?
“在下五天前接令,两天前才赶到这里……等二公子。”
沈千月点头:“我们因为路上有事,还耽搁了一天。如果……本可以昨天到这里的。”
——中间出的差错,自然是在金银客栈那里了。
我疯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从你告诉我……你看到那张图。”
哗!
我这回真服了他了。亏了他那时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暗地里却调兵遣将,计划周详得我都要对他竖大拇指。
我决定不说话了。这里只有我是傻瓜,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千月拉过我的手去,有意无意地说:“接下来我们要到临安去,陆路上要走两天。中间有一个晚上不能住客栈,只能在外面将就过了。之后我们再换船……到时还得劳你给我们化化妆——”
我收手:“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么多……”
沈千月没说话,倒是孙零噗嗤笑了。
我横身躺倒在沈千月怀里,问孙零:“孙先生,你家公子也没说来几个人,你怎么就知道要准备这么大一辆马车呢?”
看看身旁的空地儿,不要说两个人,四个人坐都够了。可是看车上的陈设……靠垫是两个,装水的皮囊是两个,装干粮的袋子是两个,就连放在车上的坊间传奇也是两本!这,这也太可疑了——
孙零的声音颇有些惊奇:“公子你——”但是没有说下去,结果连我都不知道他喊的这一声“公子”喊的是谁。
我拎起沈千月的衣领:“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带我来?”
沈千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我恨不能一拳头揍下去:“那你为什么还——”
想到还有人在听着,我说不下去了。
他爷爷的,这一路上闹情绪闹别扭还想赶我走……是不是……都是装的啊!这算什么?不相信我?试探我?
太过分了!他把我当什么了?
我坐到他对面去,恶狠狠地盯着他。
岂有此理!
车身突然跳了起来,大概是轮子从石头上碾过去了。
就那么一下,他就到了我跟前,近得我能数清楚他的眼睫毛……
车子又跳了一下……
我整整衣衫,坐直,看到别的地方去。想到孙零还是可能会听到……脸上就一阵热热的。沈千月追过来,耳语:“怎么了?原来你也会害羞?”
我咳嗽一声,没话找话:“咳咳,那个,孙先生,你在码头等了两天是么?”
孙零大声说:“是的,公子!”
接下来,接下来……终于给我想到个话头了:“那个,你有没有听到关于丐帮的什么传闻呢?我们今早遇见一帮行色匆匆的丐帮弟子,不知道要干什么去——”
这回轮到孙零惊奇了:“二公子,大公子——”
说着又打住了。
沈千月说:“水镜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孙零这才放了心地接下去:“大公子没跟您说么?他要成亲了。”
啊?原来……原来要成亲的是沈哥哥……可是那和丐帮有什么关系?
沈千月看看我,微笑说:“大哥原来的名字叫‘沈千钧’,现在在丐帮……是副帮主,用的名字是‘杨钧’。”
我点头。杨钧这名字还真耳熟啊……
沈千月眉头眼角的喜色都要飞出来了:“孙先生,不知我那大嫂是谁家小姐?”
孙零沉吟了半天,才说:“二公子,我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您别怪罪大公子……”
奇怪哩,沈千月好好的为什么要怪他?
沈千月说:“你就说吧。”
孙零又支吾了许久,才说:“大公子要娶的……是江烟柳小姐。”
第三十三章 大舅子的盛大婚礼
孙零又支吾了许久,才说:“大公子要娶的……是江烟柳小姐。”
我撑住车壁,强忍着没大叫一声:“天助我也也也也——”
沈哥哥竟然替我把江烟柳弄走了……虽说江烟柳只是沈千月的未婚妻,可是她要是闹起来也麻烦得很哪!
我的大舅子哎,小弟我怎么着也得给你送份大礼……
我望向沈千月,忍得全身都疼了——不敢放肆地笑出声音来,但估计脸上的肌肉扭曲的程度不会比一根麻花少!
沈千月居然也笑了:“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据说消息是三天前放出来的,我也是今早才听到的。”
三天前……三天前……
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多想。
——江烟柳没有在比试上出现,是因为这件事么?
她是因为对沈千月死心了才决定要嫁沈千钧的,还是……变心了?
唉,想那么多干什么,反正那两个人我都不喜欢。
沈千月问:“孙先生,照原来的行程我们能赶上他们的婚礼么?”
孙零安静片刻,才说:“恐怕要日夜兼程。”
沈千月没有半点犹豫:“好罢。无论如何,我不能错过大哥的婚礼。”
这句话犹在耳边,我就开始在心里暗骂沈千钧他娘。骂了几遍之后猛然想起沈千钧他娘不就是沈千月他娘么?万分郁闷——
本来马车走得就挺快的,在这种乡间小路上颠簸得很厉害,现在沈千月一说要快马加鞭,索性颠得我屁股没有一刻是安稳地贴着座椅的……痛啊!
我的大舅子哎,你啥时候结婚不好,为什么非赶在那一天?
等到终于换船了,我把几乎散架的骨肉聚拢起来,竟然还能勉强拼凑成个人。船是条小小的乌篷船,我和沈千月挤在舱里,脚都伸不直。我一气睡得不知人事,有饭到嘴边就吃,有水到眼前就喝,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天,沈千月终于扯着我的衣领拎我起来:“到了。”
哦,到了。
离上次离开临安也不过两个月,怎么我就觉得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的光阴。
至少丐帮总舵看起来不一样了,上次见到的是黑压压的一片宅院,这一次呢,这一片宅院仍是黑压压的,只是因为大门门楣上张灯结彩,两扇厚重的门板上也贴了两个大红的双喜字。我们的马车停在洞开的大门前,想到要嫁的是江烟柳,我不由得心情大好,于是诚心诚意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长命百岁……就是不要再回来跟我抢沈千月!
这边大门口人来人往,马车轿子停了一地,鼓乐声穿过重重院落飘出来。沈千月在帘子上掀条缝看出去,说:“孙先生,我们绕北门。”
孙零大声说:“公子,吉时快到了,来得及么?”
沈千月说:“不怕,等会儿我们抄近路。”
转了个方向绕到一个边门上,沈千月从马车里伸手递了个什么牌子出去,守卫就放我们进去了,连看都不看车上坐了什么人。我伸个懒腰:“公子好大架子。”
沈千月笑笑:“我们这不是在赶时间么?”说着指点孙零驾车从七拐八怪的夹道里穿过去,不多时就到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前。他伸手托住我软塌塌的身子下去,小声说:“你……来过这里的。”
瞪眼一看,这不就是我上次夜探丐帮碰到他的那个小院么?
我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先进去吧,我们这样子也没办法去观礼,至少得换件衣服。”
说是换件衣服,结果还不是连“脸”都换了?
再踏上那个在漫天喜气里仍旧有些阴森森的大堂,我还是禁不住心里发毛。吉时未到,等着观礼的宾客都三三两两聚着闲聊。沈千月眼珠子转个不住,大约是在找他哥哥。我也到处找着,就想看看他大哥究竟是什么模样。结果他大哥没看到,倒看到了大堂一角堆在一处说笑的丐帮弟子。
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沈千月小声问:“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我转头:“没事。你哥哥在哪呢?”说着扯他走远。
尤长老……和大椿也在。尤长老背着七个袋子,大椿也有四个。我忍不住哼哼,看来赵舜还是挺小气的么。像这样肯卖友求荣的,换了是我一定统统给提拔成八袋长老……咦,钱修武怎么也在——不是说顾亭之带了一大群人走了么。
说到顾亭之……他会不会来呢?上次他不告而别,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应该会继续调查赵舜吧……
我站在那里,浑身不对劲,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了。
沈千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转了一圈才说:“他可能……还没出来。”
说得也是,要是主人在这儿,那大伙还不得都围着他。
但是沈千月眼睛立刻一亮,朝一个地方看了过去——
出来的那人,身披一件大红色的喜袍,头上扎着红色的方巾,一身的红色,衬得那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艳若桃李。
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暖而不淫的气息,有如四月的春光一般明艳。
我从没见过这样能把红色穿得令人窒息的人。
我扯扯沈千月:“这……就是你哥哥?”
他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只盯着他自家哥哥发呆。
不止是他,全场的宾客都哑然无声,看着沈千钧携同江友松大步走出大堂,两人一起向众人拱手致意。
然后,所有人涌上前去,跟他们道喜。
我笑:“你不去跟你哥哥道喜?”
沈千月回过神来:“他还不知道我来了……等等再说吧。”
我却在腹诽——你该不是害怕给江友松认出来吧?好歹对我的易容术有点信心啊大哥。
江友松很快就被推到长辈的主座上,有头有脸的宾客都在两边坐下了。沈家没有长辈,所以旁边的主座是空着的。沈千钧站在江友松身边,不时低下头去说什么。
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赵舜。丐帮帮主,沈千钧的顶头上司,不在。
沈千钧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么急匆匆地举行婚礼。何况,江友松不是和赵舜有密谋么?流烟楼和丐帮联姻,赵舜怎么可以不在场?
除非,沈千钧和江友松另有图谋……
沈千月突然拍拍我的肩膀,轻笑:“快看,新娘子来了!”居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我小声说:“喂,人家本来是你的未婚妻哦,被人抢了你还穷开心?”
——其实我也开心得很。
江烟柳全身给红色喜服裹得严严实实,头上盖着大红描金的盖头,让喜娘扶着,踩着小碎步出来。我忍不住想笑:“你说她学走这几步路得学多久啊……”
沈千月只笑,不说。
我看着他们做拜堂的准备,忍不住狐疑:沈千钧上观云山探沈千月的时候,明明还在劝他和江烟柳成亲;沈千月那时还有些不情愿,结果他们还为这个闹得不开心……现在突然变成沈千钧娶江烟柳,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难道是沈千钧听是说了沈千月已经离开流烟楼之后,发觉沈千月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娶江烟柳了,才临时决定自己亲自……补上的么?
可是江烟柳失踪,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
还是……顾亭之曾说沈千钧偶尔也会不见,他去的可能也是那座什么定高山。他有机会见到江烟柳——我宁可相信是江烟柳移情别恋,喜欢上沈千钧,所以才会偷偷跑掉……去找他?沈千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娶了江烟柳。
再看看仍罩在红盖头下的江烟柳,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她站着的时候,分明是像着沈千钧的方向,沈千钧一说话,她便侧过头仔细倾听——也许我的想法是对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沈千钧,也许根本就不喜欢江烟柳。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晃晃脑袋,不会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司仪的声音高高响起:“吉时到——新人拜堂——”
沈千钧拉拉江烟柳衣袖,两人面对大堂的大门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