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他们正要盈盈拜下去,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慢着!”
——顾亭之!
那一瞬间,我竟然松了口气。
朝大门口看去,顾亭之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衫站在那里,八个布袋子整整齐齐地挂在肩上;身后还跟了一群虎视眈眈的丐帮弟子。
我精神一振。从我看了半辈子热闹的经验来看,好戏要开场咯!
看看顾亭之,大概他的伤已经好了,精神很不错;虽然布衣草履,却隐然有一股英雄气概。
既然顾亭之他们挡在门口,沈千钧这一拜是拜不下去了。他温和地笑笑:“顾兄别来无恙乎?今天是在下和明月大喜的日子,顾兄亲自到贺,兄弟我感激不尽,还请上座观礼!”
他这话说得倒漂亮,周围的宾客都笑着看向顾亭之。顾亭之朗声说:“杨副帮主,你确定你今天要娶的,是流烟楼楼主的女儿江小姐是么?”
咦,这有什么好问的?
沈千钧答:“不错。”说着挑衅似的拉起江烟柳的手,“在下的新娘,确实是江楼主的女儿江小姐。”
顾亭之大笑:“哈哈,各位,这倒奇了,据我所知,这位江小姐半年前就与流烟楼的‘朱炎’沈千月定下婚约,最近也未曾听说这婚约解除了,沈千月他人也不知所踪……江小姐,敢问你今日尚有婚约在身,怎的就又另嫁他人了?”
呃,这番话堂堂正正,义愤填膺,要不是他讲明了江烟柳的未婚夫是沈千月,旁人一定会以为差点戴绿帽的是他。
满场子的宾客听了都愣住,少说有两百颗眼珠子都转到江烟柳身上去了。
江烟柳两手低垂,指尖搓捏着一片衣角就是不说话,明摆着要她老爹和准老公出头。
这边江友松咳嗽一声,笑说:“咳咳,这就怪我老头子考虑不周到了……小女和沈千月的婚约在流烟楼已经解除,本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不曾公开告诉——今日再嫁杨副帮主,并无不妥。”说着口气突然变了,咬牙切齿地说:“倒是顾亭之你——我老头子当初看你被逐出丐帮,无依无靠,好心收你入流烟楼门下,你非但不知道知恩图报,竟然还——这笔帐,我们呆会儿算!”
顾亭之轻蔑地笑笑,没有回嘴。江友松的怒气已然压不下去了:“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先上座观礼吧,耽误了新人的时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顾亭之吐口气:“唉,看来我的好心给当成驴肝肺了……解除婚约一事,光听江楼主你的一面之词,在下还是难以相信……为着江小姐的名节着想,还请楼主找沈千月出来作证!”
我这下真的着急了。你要打就打要闹就闹,好歹等他们拜了堂生米做成熟饭再说——江烟柳一天不嫁出去,我是一天都不安心哪!
突然听到沈千月小声笑出来:“你还不明白么?人家是想我娶了江烟柳,你身边没人了,他好趁虚而入。”那说话的口气,竟然有点……得意!
——不,不是吧?顾亭之你讲清楚你今天干嘛来了……
江友松有些急了,大声说:“顾亭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哼,你今天要是破坏了我女儿的婚事,我们改期也无所谓,只是,我不会让你的脑袋在你脖子上呆到下一次!”
江友松的话还没说完,顾亭之身后的那些人刷刷全把兵器亮了出来。一时间,整个大堂里是剑拔弩张,争斗一触即发——
江友松倒没有亮兵器,只是他的两手都藏在袖子里,更令人恐惧。
顾亭之倒是面无惧色:“好,好,在下还有一个问题,问完了就走。杨副帮主,敢问这一个多月里,赵帮主上哪去了?副帮主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等他老人家到场?”
此话一出,别的门派的人都不说话了,可厅中的丐帮中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虽然帮主不在,可是传功、执法长老还在,其余的八袋七袋六袋五袋……弟子都在,他们全都望向沈千钧,眼里是明明白白的怀疑和愤怒。
——也是,赵舜不见了,他独揽大权,不得罪人才怪。
顾亭之今天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和这个有关。把他赶跑的赵舜不在,沈千钧在帮里不得人心,他要回来,倒是个好时候……
沈千钧冷冷一笑,冷静非常:“赵帮主现在正在闭关练功,不要说是在下成亲,就是在下的脑袋给人砍了,也劳不动他老人家大驾。顾兄要是没别的问题了,还请让兄弟成礼。”
顾亭之针锋相对:“敢问赵帮主在何处闭关?练的什么功?究竟要练多久?帮主闭关前对帮中事务有何嘱付?杨副帮主,你不把这些说清楚,这一个多月来你做的事情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沈千钧仍旧跟他耍花枪:“这些都是我丐帮自己的事情,顾兄你一个……外人来问,似乎不太好吧?何况,有些事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是说不得的。”
顾亭之转头问旁边一个人:“传功执法两位长老,赵帮主驱逐在下之时并未得到两位的同意,对吧?”
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头子站出来:“不错。副帮主,帮主驱逐顾长老时并未问过我二人的意见,事后也未正式通告全帮上下,做不得数的,所以只要顾长老愿意,他就仍是八袋长老。”
说完了,又对顾亭之说:“顾长老,请上座观礼!”
他故意把“观礼”两个字说得很重,满是嘲讽的味道。
沈千钧明明已经落了下风,却温文尔雅地笑笑。他拍拍手,就有人端了椅子上来放好。他伸手相邀,一字一句:“顾长老,请!”
顾亭之听了笑笑:“不必了。在下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在下手头要办的事,还需要一些帮手,请愿意帮忙的兄弟跟在下走一趟罢!”
他说着转身就走了。开始是站在门边的几个丐帮弟子跟了上去,结果走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走了大半。我定睛一看,发现尤长老拉着大椿也跟上去了。
呵,这两个人还真是……
江友松和沈千钧默然看着他们出去。等那些人终于都不见了,江友松才冷冷地说:“钧儿,明月,你们接着拜堂吧!”
沈千钧道了声“遵命”,扯扯江烟柳的衣袖着这门外站好,司仪却不做声了。江友松对他说:“怎么了?喊呀!”
他支吾几声,才说:“老,老爷,吉时已经过去了,现在再拜,恐怕不吉利——”
江烟柳突然发话了:“就现在罢!我们江湖中人,大家都是刀口上讨生活的,鬼神之说,终属缥缈,有些事,便是老天爷也管不得的!”她大约是因为许久不说话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
她说完了,那些宾客都叫起好来,纷纷赞她有魄力,果然不愧丐帮副帮主夫人的名头。
我也有些诧异。长久以来,我一直不喜欢她,现在却也佩服起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的感觉涌上来。
然而司仪已经喊了拜堂的口令。沈千钧和江烟柳拜完天地拜高堂,拜完高堂夫妻交拜。礼成,他们从此便要终身厮守。
沈千月突然小声说:“我们走吧。”
“你……不去跟你哥哥打个招呼?”我说完了又笑,江友松还在那里呢,怎么过去。不等他说话,就接着改口:“好。走吧。”
喧天的锣鼓礼乐抛在身后,突然有些落寞。
第三十四章 我们也洞房花烛
沈千月常住的小院离大堂很远。他说这是沈千钧特地给他留来平时落脚的,除了几个心腹仆从,别人通通不能进。我们回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听不到任何人群的喧闹声或是礼乐声。我抢先跨进院门去,扯下脸上的面具:“你这里……还真安静啊!”
沈千月柔声问:“现在,放心了没?”
我怒:“什么放不放心的?”
“呵,我明明看到有人笑得嘴都拢不上了……”
咳咳,我果真失态了……话说,和自己喜欢的人站在一起看人家白头偕老,开心之中,确实有些酸溜溜的。
沈千月也把脸上的面具扯了。这个是他自己平时预备着的皮面具,做得极精巧,只是……看着有些恐怖。我拿过来仔细看,笑说:“亏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没戴这个……”
沈千月故作深沉:“你怎么知道我没戴着这个见过你?”
这话不知真假,我一时给弄糊涂了:“不会……真的么?”
他摇摇头,推门进房去,突然小声叫了一声:“咦?”
我立刻退了半步:“怎么了?”
——别怪我胆小,我是吃够了丐帮的亏,现在怕了。
沈千月也退出来,还故意把门给关了:“你自己来看看吧!”
哼,一看就知道是故弄玄虚。既然要玩,那就玩大点。我再退,小跑,凌空一脚踢开门——落在了一张桌子前面。
准确地说,是好大一张桌子前面。
我说:“哇——好多——好多吃的——”
说着就开始流口水——前面冷盘热菜面点浓汤满满摆了一桌子,我那条忍受了不知多少天干粮的舌头忍不住就舔到嘴唇上了……
沈千月已经跟了进来:“看来哥哥已经知道我们到了,大概孙先生见过他了吧——”
我拿汤勺舀了碗汤放在他跟前,自己也舀了一碗慢慢品尝:“嘿嘿,人家今天当然要先忙着……洞房花烛了,你这小叔子也得靠边——嗯,汤不错!”
沈千月在我对面坐下,却不动手,只托着腮帮看我喝汤,欲言又止。
我挟块鱼肉扔他碗里:“怎么不吃呀?别浪费了你哥哥的一番好意——”呲呲,这可是绝对正宗的鳜鱼,鳜鱼啊!
沈千月拿起筷子,顿了顿:“好。先吃了饭再说。”
我再也顾不上风度了——反正我什么熊样沈千月都见过,也不怕把他吓跑。
沈千月笑笑,低头扒饭。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今天特别奇怪……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为他哥哥高兴也是应该的。
可,可,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难道……我的吃相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限度?
爷爷的你敢嫌我吃饭难看?!我——
三根莹润的手指挟着一只酒杯放到我跟前:“来,喝一杯。”他说着不等我拿起酒杯,就用自己的杯子在那个酒杯上碰了碰,一饮而尽。
喂,不用这么急吧……
我把那杯酒倒到自己嘴里:“嗯,醇正的女儿红……不错,不错!”拿杯子的手被另一只手托住,杯子又被倒满了。
虽然我不喜欢孔子孟子那一套,还是有一句话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手正要收回来,手腕就给抓住了。沈千月小声说:“等等……这杯我们一起——”
说着,他拿着一只酒杯的手从我向上曲起的手臂间绕了过去,然后他把酒喝掉了。
我傻愣愣的,也干了自己那一杯。
他收手,扔掉酒杯:“吃饭吧。”神情仿佛刚才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低头扒他的白米饭。
我还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
天啊——
沈千月竟然骗我跟他喝了交杯酒——人家新婚夫妻才会这么喝的啊——他把我当什么了——我怎么就上当了——
我一甩手,两根筷子齐齐插在他碗里:“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就托付终身了啊——
他揉揉太阳穴,有点无可奈何地说:“你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还有,这样把筷子插在碗里会不吉利的。”
哇啊啊难道他都看不出来我要发疯了么?
那两根筷子又回到了我手里:“吃饭吧,饿肚子会没力气的。”
我当然知道!不用你说!现在问题是你骗我喝交杯酒——我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和你……那啥啥了?这俩字我还真说不出口啊……
我立马扬刀,义正辞严:“不行,你得讲清楚,你究竟想干啥?”
沈千月不怀好意地笑:“好了你先吃饭,吃完了再告诉你——”
我吃我吃我吃吃吃——现在吃干抹净了人家把饭桌子抬走了连天都黑了总可以说了吧?沈千月居然还没半点要开口的意思。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话说,沈千月的院子还真是清静。现在这个时候,人家应该是在闹洞房闹到天翻地覆才对。看看这边,两只灯笼照着个空荡荡的院子,好冷清啊……
岂有此理,临安城里我混得烂熟的绣楼也不少了,我为什么还呆在这破地方学人家戚戚惨惨凄凄……
还不是为了那个嘴巴咬得结结实实一言不发的家伙!
我憋闷够了,脱鞋,钻被窝蒙头睡大觉。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哼!
沈千月半天也没动静,过了好久他才说:“你想睡……就先睡吧,我想去看看我哥。”跟着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大概是他在换衣服。
我探出脑袋去:“记得把面具也戴上——”
一眼就看到他赤裸着上身,白玉一样的肌肤在烛光下流动着柔和的光彩……
我转头,打住。
咳咳,换衣服也不知道要找个人家偷看不到的地方……
他只随便说声好,穿衣服吹蜡烛走人了。
我悔得肠子都绿了。当初不应该给他一个月的……一个月啊……
在郁闷和懊丧中睡着了。一觉醒来,揉揉眼睛伸个懒腰……沈千月已经回来了啊……
沈千月已经回来了……
沈千月已经回来了……
可他为什么坐在那张空桌子旁边这样看着我?
瞧那正襟危坐的样子,绝对的正人君子模样——
喂,这也不早了,怎么还不去睡觉……不对,难道是因为我霸占了他的床所以他没地方睡可是又不愿意跟我睡于是只好坐在那里——
扮可怜?!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再看看他,目光正对上他的脸。他回来以后也没有点蜡烛,一片微茫的月光从窗户射进来,我只能勉强看清楚他脸上的轮廓。那张精致的脸庞上,每一条曲线都完美得无以挑剔,每一个角度都美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