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一把把飞扬的发丝拢到耳后,恶狠狠地说:
“可是我的淀少爷,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偷偷地对我温柔!而我连喜欢都没来得及对他说!不可原谅!我绝对不原谅你!”
所以,想报仇吗?
李佑安漠然地想,好像这是完全与他无关的事。漫不经心的视线越过潘秀秀的头顶。从刚才起他便注意到,有一片透明的青色遮盖了天空,正努力向着地平线衔接。
“不能……原谅你啊……”潘秀秀双手紧紧地握住一把夺来的匕首,凄迷而冰冷地看着他,“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妨碍我了。告诉我,怎样才能……回报你给我的痛苦呢?血债血偿吗?”
李佑安微微眯起眼,像是等待着她进一步的反应。
她露出一个万分甜美的笑容,却在下一刻化作恶鬼般的狰狞,忽然对着一旁无法动弹的张扬猛地冲了过去——
在思考之前,身体已经有了本能的反应。
那片刻停顿的意识再度清醒,是因为一点钝痛。
真的只是一点而已,尽管那柄匕首,已经整个儿没入了他的胸口,唯留一截刀柄在外。
潘秀秀似乎很吃惊的样子,她不太明白为何李佑安会挡在了张扬身前。她并不打算杀他,她不过是想他和她一样痛苦。
意识重新流动,却仿佛轮到时间停顿下来。
霎那间,他似乎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他的世界,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样漆黑一片,至少在某块地方,还有一点明亮的光。也许那是他此生最珍贵的记忆,就像这个女人所说的,救过他、爱护他、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他们——张扬,苏小桥。
过去的片断纷沓而知,如同回放的电影静静播放。
陪他游戏人间的“白狐”和“赤狼”;把他从养母的毒打中救出,悉心照顾他的“哥哥”;不为他的冷漠孤僻所动,与他一同嬉戏的“朋友”……
最后定格在灰色的天空下,两张孩童好奇的脸庞。
——喂,你在玩什么?
他恍然。
曾经以为堕入黑暗万劫不复,却原来早在那一刻便已获得了拯救。至少对“李佑安”这个人而言,在不知不觉中,他们成为铭刻在他生命中的羁绊。
阿扬哥,小桥哥。
谢谢你们。
他在心底微笑。
鲜血的时效到了。藤蔓松开了它们的束缚,任由俘虏们摔倒在地。
张扬慢慢地坐起身,迟钝地望着靠在他身上的李佑安,紧闭着双眼、苍白安宁的面容——似乎无法反应。
“佑安?”
他轻声呼唤,伸手探向他的脸。
好半晌他才愣愣地抬起头,迎上苏小桥呆滞的目光,万分迷惑地开口:
“怎么会没有呼吸了?”
远方的天际,青色的光芒落在了地平线上。
(第四卷完)
番外篇 交错
凡界的空气比较干燥,也没有腥味,日光普照的地方,明亮而温暖。
这是个万物眷顾的世界。所以狻猊很喜欢这里,经常跑来散心。
可是这也是人类自认主宰的世界,遇上破坏气氛的事总是难免。
头上简单结了个髻,身着一裘灰色长袍,狻猊化成普通的人类男子模样,静静地站在黄河边上,看着不远处的闹剧。
有男女老少几百多人,簇拥着十六人抬的大木台子,缓缓向黄河边沿挪近。木台上端坐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穿着大红底的彩衣,脸上浓妆艳抹,涂画得煞是奇怪。
虽离了一段距离,狻猊却能看真切孩子的五官。鲜红的胭脂掩去了原貌,可掩不了黑白分明的乌瞳子。那两点瞳仁色泽纯粹,黑得有些慑人——不过在狻猊看来,却是少见的动人。人类里罕有这样眸子的。
人群在岸边停下,把台子高高架起。黄河汹涌的波涛向他们怒吼着,撞击在岸沿的石礁上,发出“哗哗”的巨响,鼓得人耳膜发疼。
人们表情敬畏地看着黄河水,对着它匍匐而拜。好不容易待它安静些了,才有一个锦衣老者神情肃穆地走上前,运足中气,开念祷词。
或许是牙有些漏风的关系,狻猊听不清老者的咬音。不过那些个趁着水杂声的掩护窃窃私语的议论,却是一字不漏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听说了么?这次选的女孩是严员外的闺女呢。”
“不会吧?严员外可是有声望的人家,谁敢选上严家小姐?”
“啧,这你就不知道了。据说严员外的大少爷和衙门老爷的公子在青楼争风吃醋,不慎把公子打伤了。衙门老爷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气不过。趁着河神娶亲,硬是把‘新娘子’的名额摊到了严家。可怜严家小姐年方豆蔻,爹娘在手心里捧了十多年,却是送了河神。”
“唉,也怪不得严员外伤心了。”z
狻猊听着,脸上划过嘲弄之色。眼下的人间恰逢乱世。庙堂上奸臣当道,朝纲昏暗,庙堂外天灾不断,民不聊生。是年洪灾泛滥,死伤无数。朝廷无力治理,百姓转求鬼神之助。活人祭在边远地区尤其盛行。可惜他们并不知道,原先的河神不是死了就是逃到妖魔界,而天上诸仙,根本管不了则些个死活。
不过,这“严家小姐”——狻猊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可明明是个男孩。
“严员外没来吗?”
“听说卧病在床。”
“是心病吧,伤了心了。”
“咳,那是做给外人看的。你们知道吗?据说,那严家小姐都已及笄了,上月就订了亲。可送来的这个年纪足足小了好几岁。”
“啊?是这样吗?”y
“我还听说,严员外除了二子一女,还有个庶出的儿子,亲娘原是青楼里卖的,死得很早。这个庶子论年龄行三,长得和严家小姐挺像。可是严员外素来不喜此子,也不准府里的人对外说,怕是扫了自己的颜面。到这次祭河神,严员外为了女儿的性命,就把这个庶子拿出来顶替了。”
“呀!竟有这等事?”b
“还有呢,据说这个庶子啊……”
狻猊没有再听下去了,对于人类周而复始的那点伎俩,他完全提不起兴趣。反倒是对祭品,他却多瞧了几眼。
被装扮成河神新娘的男孩安静地坐在木台上,面向黄河。看着气焰凶狠的巨涛,既不害怕,也不哭闹,只是漠然以对——也许是因为对自身的命运无知,又也许是单纯的无畏无惧。
狻猊无从判断。可是看着翻溅的河水落到男孩的头上,额前的发缩成几捋深黑贴着眼角,彰显出愈发苍白瘦弱的样子,不禁想起了他的小九。
小九现在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长高一些?有没有长大一些?会不会寂寞?会不会哭?没有哥哥没有兔子也没有最爱吃的点心,小九难过的时候谁会安慰他?
这样的问题,狻猊在心中问过了无数遍。以为时间会让人麻木,可是每一次想起,胸口仍会疼得钻心。
这个孩子,有点像小九。g
狻猊略带怜惜地望着严家的庶子。
不过他是个人类,而且,性格和小九完全不一样。
祷词已经唱喏到了尾声。老者带领人群对着黄河三呼三拜,然后朝那抬新娘的十六壮汉扬了扬手。
壮汉们托着大木台子对着波涛抛下。
狻猊没有动。
他不能干预人类世界,更不能妨碍冥府既定的阳寿。
严家的庶子直直地落入河里,几乎没有激起水浪。就像一朵孱弱的红花,连挣扎都没有,飞快地淹没在了泥黄的水流中。
狻猊的心忽然抽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把男孩与小九重叠了。
怎么可能?
狻猊微嘲,心境冷淡依旧。
他转身,背影消散在了空气里。
番外篇3 盘古祭(上)
上古纪元,土旬癸亥。
时天界“盘古祭”至。
寰宇初为混沌,混沌生盘古,盘古开天辟地。后化为山水土木,泽被苍生。
为此众神设祭,以示敬崇。
到如今,百年一度的盘古祭俨然是三界最大的盛典,龙神主持,八方朝贡。
抬头仰望着眼前巍峨的宫阙,即使有云雾缭绕,那炫目的光芒仍是教弥罗忍不住闭了闭眼。
耳边,传来友人的感叹:“果然气派!”
弥罗转头问:“比之灵霄宝殿又如何?”
“怕是灵霄也逊了三分。”
弥罗笑了,“紫微,你倒直言。”
引路的女官在前方示意:“弥罗殿下、紫微殿下、诸位仙尊,这边请。”
一行人跟着女官进了正殿,殿内已就坐不少宾客。天下诸族,到了七成。
弥罗微笑得体地回应着宾客们的问候,心底却是一片冷漠。虽说天界由神界仙界同驭,但众生心中的尊主为谁,一目了然。
待他们在仙族的宾席方坐定,门外传来通报:
“冥府少君酆都殿下到——”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
弥罗微微挑眉,侍立在身后的圆明道母天尊低声回报:“冥界帝主后土陛下新故无嗣,其下臣民推选了翠云殿主酆都为少君,待帝主大丧后继位。”
未来的冥界至尊带着四名臣下步入殿堂,弥罗远远地打量起他。
一副少年俊美的好样貌被过度木然沉默的神情遮掩了,再加上鬼气环绕,森森然地着实叫人难以亲近。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那酆都猛地回头看向他。弥罗堆起无懈可击的微笑点头致意,对方毫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紫微低低嘲讽:“碰钉子了?”
弥罗不以为忤地笑笑,心下警惕。这个冥府的新君也许是危险的对手。
此时殿外又响起了高声唱诺:
“蓬莱上君东王公殿下、昆仑尊主西王母殿下到——”
大殿内一刹那地静默,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门口。
三界中除龙神双帝外,被誉为最完美夫妻的两人,携手进场。
东王公相貌秀逸出尘,气质温和宁静,带着一丝淡淡忧悒的微笑曾经迷倒了天界所有的女性。西王母容色清艳绝丽,气势冷傲逼人,但若灿烂一笑能撼动三界万生诸灵。可惜只有在她的夫君面前,才会展现这般温柔的美丽。
一路走来,两旁的宾客都热切地向他们致意。如果说龙神双帝最受尊崇,那么东王公西王母夫妇无疑最受众生爱戴。比起龙神不可亵渎的神圣威严,他们的平易气度令人亲近。
身旁的紫微有些羡慕地赞叹:“你说,还会有比他们更恩爱的眷侣吗?”
“也许没有了。”弥罗含糊地回应。他注意到西王母的目光总是流连在自己的夫君身上,透出万种柔情。而东王公则保持着如出一辙的温柔,无论对她还是旁人。
真有趣,弥罗心里嘀咕,带着一丝恶意的嘲笑。
前方奏起了隆重的鼓乐,拉回他的注意。只见大殿尽头的高台上,同时出现了八道身影。
弥罗状似慵懒地半眯起眼,视线却紧紧地盯着台上——龙神双帝的八位嫡出皇子。
圆明道母天尊躬身在他耳边解释:“不知什么原因,今次大典前的祭礼龙神双帝不出席,由长皇子囚牛主持,二皇子睚眦跳祈福舞。”
弥罗冷冷地看着前方。
八个,他念叨。龙神双帝是他的父皇长久以来难以跨越的心结,那么这八个也将是他不可逾越的障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