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守眼中锐利的光芒更刺向沈千扬身旁的秦休,在沈千扬握着秦休手臂的手上巡回再三,眼里随即闪现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痛心。
“千扬,你已错过一次,还要再错吗!”心中痛恨之至,严守终于不再以属下自称,而端起长辈的身份。他抬手指向秦休,恨恨道:“这个人狼子野心,背叛赤峰教,害教中无数弟子身亡,害你重伤,更使赤峰教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你理当除他而后快,可时至今日,你居然还对他心软,你问问你自己,可对得起你底下的父亲,还有忠心跟随你的兄弟!”
严守一番话说得动情,眼里微微有泪光,花白头发,满脸皱纹,消瘦的身躯,整个人跪在那里,似一时间老了几岁。这一刻,严守不再是赤峰教精明强硬的刑堂堂主,而是个悔恨当年的老人,这与他昔日的精干形成鲜明对比,但也更加彰显出,他对秦休痛恨与对沈千扬不知悔改的痛心。
唐秋扶住严守的手臂松了来,转过身,看着沈千扬,犹豫了好一阵,才迟疑着开口,“千扬,我觉得严老爷子的话不无道理……”
对于沈千扬的决定,唐秋一贯是无条件支持,从未反驳过,今日见他也站在自己对面,沈千扬一时稍怔,但随即心里却升起些怒气。
“不用说了!”
扣住秦休手臂的力道愈发加大,疼得秦休咬紧唇,额上也渗出细密汗珠。
却他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出声。
在这个地方,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身份太为尴尬,说多错多,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
……
不尽的僵持与沉默。
夕阳一路下坠,半轮血红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天色稍暗了些,那种艳丽的红色却不见消减,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四周草丛里蝉鸣不断,一阵一阵啾啾鸣响,使得这压抑血红下的天地更为窒闷。
最终,是跪在地上的严守打破了沉默,“千扬,把慕少游……”
严守话一出口,便被沈千扬截住,沈千扬把秦休向自己拽近了些,“严老爷子勿要为难我。我还是那句话,这个人,我不能交给你。”缓了缓,他又道:“但我保证,他在我手里,会比交给你,痛苦一百倍。”
这番话,是说给严守听的,也是说给秦休听的。
话说完,沈千扬拉着秦休,转身离开,将一个决绝的背影留给唐秋和严守。
严守看着两人渐远的身影,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喊道:“教主一日不允属下所求,属下便长跪不起。”
沈千扬脚下步子一滞,修长的身影一时间顿住,但秦休明显地感觉到,他在生气,怒意一点点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在渐渐沉下去的天色里,显得更具威慑力。
“那严老爷子就跪着吧!唐秋,你随我来。”
唐秋看着两人渐行渐远,慢慢掩进溶溶夜色中的背影,牙关咬得死紧,一点腥甜从嘴角漫起,瞬间染满整个口腔,清雅的面容被残阳的血色一照,竟现出些狰狞的神色。
沈千扬对慕少游的恨,说得越多,看得越多,他就越心寒。
因得不到回应的爱和绝望生出来的恨,能有多彻骨?就算被背叛,又能记住多久?
这些日子的冷眼旁观,他只看到沈千扬的一再心软。
慕少游中毒吐血,他看到的,是沈千扬不舍。
慕少游昏迷不醒、高烧病弱的时候,他看到的,也不是沈千扬对这人的恨,而是沈千扬对失去这人的恐惧。
这样微不足道的恨,在将他一心想要的人掌控在手之后,能持续多久?
或许,只因为慕少游一次示弱或一句谎言,就会脆弱到不堪一击。
嘴角扯出一个略弯的弧度,唐秋缓缓道:“严老爷子,夏夜露重,千扬一意孤行,你糟蹋自己的身子也无济于事,还是起身吧。”
严守仍跪在地上,不肯挪动分毫。
“我有分寸。教主叫你,唐堂主还是快进去吧!”
唐秋无声嗤笑,也提步随沈千扬而去。
天色益发黯沉,房里已早早盏了灯,透明灯罩笼住一团跳跃烛火。
一者想困,一者想逃,巧合如屋中两人的心思。
沈千扬紧紧拥着秦休,不愿放手,一个灼热的吻烫在秦休细腻的颈后肌肤上,恶意地吮吸啃噬,故意在上面印上鲜艳的印记。
“我不把你交给严老爷子,你很得意吗?”
秦休闻言不由失笑,不落到严守手里,不必在赤峰教那暗无天日永远透着血腥气息的刑堂里把数百种刑具一一体验,他自然是松了口气。
但这和得意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不也说了,我落在你手里,会比落在严守手里痛苦百倍?我为什么要得意?”
落在颈后的吻突然失了温柔,作恶的唇色换做利齿,不轻不重地咬住一小块肌肤。
沈千扬心里是蓄了火气的,他一向不喜欢别人逼他,可眼下逼他的人确是严守,这让他心里的火气蓄得就更足了些。
然而刚才用来阻拒严守的话,全都是真,但又在那真切里,藏了一丝不忍。
他发现自己都无法饶恕自己,在被慕少游背叛得如此彻底伤得如此深之后,心里居然还会对这人有一丝不忍。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这人,被那些残酷的刑罚一一折磨。
虽然他也在给与这人折磨,但却有不舍,这是多么矛盾而可笑的事。
对这种矛盾与可笑的行为,可以用作解释的,只有一个……这个人是他的,除了自己,不允许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惟一的解释,用来说服他人与自己的解释。
勒住秦休腰的手臂有若鉄牢,惩戒式的吻终于结束,门外的叩门声适时地响起,唐秋的声音随即传来。
“千扬,我来了。”
“进来。”
听闻唐秋的声音,秦休想要从沈千扬怀中挣出来,却被重重按回去,就这么坐在他怀中。秦休心里愁得都想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这副模样出现在唐秋面前,他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他现在已经被沈千扬折磨得焦头烂额,实在是没有能力也没有心力再去招惹一个敌手。即便已经招惹,也不想激得对方想立刻就来杀掉他。
几番挣扎仍旧无效,沈千扬落在耳边的身音却低哑许多,“你再这么动下去,我可以不用见唐秋了。”
“……”
秦休绝不是脸皮薄的人,相反,平日里他脸皮厚得惊人。秦痕欺负起肖陵那恶形恶状的无赖模样,多半是学了他。但此刻因这句话,以及两人的姿势,和因这姿势而隐约感受到的抵在腿间略有抬头倾向的某物,秦休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脸红之外,还有些隐约的怕惧,今日难道真躲不掉……
而沈千扬看见他转红的脸色,和光影里略垂的眼,便觉得下腹一阵肿胀,幸好此刻唐秋已进屋来,才让沈千扬将不断升起的邪念压下去。
唐秋站在屋中,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眼底坠了厚厚一层暗色,手在袖子下搅得变了形,却是清浅一笑,将另一只手里的帖子递给沈千扬。
笑容里看不出半分破绽。
“千扬,你看看这帖子。”
沈千扬伸手将帖子接过,翻开来一看。
秦休人在他怀中,眼角余光随意一扫,便扫到帖子底下的名字,整个人顿时一怔,视线也胶着在上面,移不开分毫。
竟是战帖。
第二十三章
沈千扬伸手将帖子接过,翻开来一看。
秦休人在他怀中,眼角余光随意一扫,便扫到帖子底下的名字,整个人顿时一怔,视线也胶着在上面,移不开分毫。
竟是战帖。
帖子上内容不多,只有四五行字,秦休随意一扫就已扫完。
但引他注意的,却是帖子上的落款,以及跟在落款后的一个小小印记。
下战帖的人,居然是独孤行。
肖陵的师父,刀狂独孤行。
而那落款之后的印记,则是个朱红半圆,圆中是个龙飞凤舞的小篆,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莫字。更让秦休惊讶的是,这帖子上的字迹,他万分熟悉。
挺瘦秀润,遒丽但不失锋锐。
这样的字迹,他当初看得太多太多。
幼时初学字,大他数岁的师兄,握了他的手,一笔笔写就的,便是这样的字体。纵然世事变幻白云苍狗,一晃近十年,他从未回过药王谷,但这些旧时记忆,怎能淡去?
不自觉视线已在帖子上粘得太久,人也出神出得太久,待惊觉失态时,沈千扬扣在他腰上的手已骤然收紧,深若寒潭的眼里满是不悦,浓郁的墨色里夹杂着怒意与妒恨,如排山倒海般扑涌向他。
“你在想什么?”
低沉的音调,森寒的语气,沈千扬自己也不明白,心头那种如野兽在撕咬啃噬的痛楚到底该怎么平息……
将怀中这人揉进骨血,是否可以?
秦休的失神太过明显。
原先抱着秦休时,秦休虽是不断挣扎,但将修长柔软而不失韧性的身躯锁在怀里的温暖感,让他觉得,心里数十年的空虚仇恨,似有一瞬间的消淡。但随这帖子打开,怀中人陡然僵直的身子和脸色迷惘追忆的表情,让他觉得……心里的恨又深了些,那种纵然坠入地狱也要拉这人同行的疯狂,又瞬间升起。
独孤行是肖陵的师父,与肖家渊源定然不浅。秦休一见这帖子就这边失魂落魄的模样,除了肖墨涵,他还能是想到了谁?!
又或者,他以为独孤行的出现,可以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
绝不可能。
恍惚中想起幼年时相关种种,秦休丝毫不觉自己已触到沈千扬逆鳞,骤然被人从旧时温暖的记忆中惊起,腰上近乎凌虐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狠推开沈千扬的手臂,而这动作,却让对方的眼神更加森寒,眼底寒光寸寸如刀锋,似要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千扬,独孤行约战的事情,你怎么看?”
将两人间的波涛暗涌尽收眼底,唐秋嘴角噙了丝冷冷的笑,适时出声打断两人间的视线交缠。
沈千扬压抑着心底一潮一潮不断涌起的,近乎疯狂的想捏碎怀中人的暴虐感,将注意力勉强转回唐秋身上,冷声答道:“就依他的条件,有何不可?失了无垢山庄,中原武林又将刀狂推出来了吗?难道,我还会怕了独孤行不成!”
独孤行,被尊为刀狂,一生醉心武学。他少时出身寒微默默无闻,三十岁时却横空出世,仅凭一把碧暝连挑江湖数十门派,身经百战,无一败绩。此人刀法虽精湛,人却过度狂妄,数百场争战为他筑起刀狂的无上威名,却也为他树下累累强敌。
后来独孤行约战无垢山庄庄主肖明堂,肖明堂虽是用刀的好手,但毕竟比不得独孤行,回风十六式才使了一半,手中兵刃就折于碧暝之下。但肖明堂心怀坦荡,并未因此对独孤行有任何不满,反倒真心结交这个朋友,更出面替他化解与江湖各派间的嫌隙。独孤行为人虽狂妄骄傲,对肖明堂却十分钦佩,称其刀招有尽仁心无敌。
眼下,独孤行下战帖,邀沈千扬于九月十五一战,地点定在北疆和中原交界处的苍云雪山,贴中更言明,此次沈千扬若战败,便要放还肖明堂与柳随风,交还碧暝,更不准再派人追杀肖陵。而独孤行若败,便将一条性命交到沈千扬手上,生死无怨尤。
这样的条件,沈千扬本没有答允的必要。
独孤行在刀法上的修为,已至无上境界,他出道数十年来,从未有人在碧暝下出胜。沈千扬武艺虽精,炎焰掌霸道狠绝,但也未必是独孤行对手。
而且,他身上旧伤也是一个隐患,就算秦休将他治好,也应多疗养一段时间,而不是贸贸然与独孤行这等高手争战比试。
而且,沈千扬要是输掉比试,就得将肖明堂等人放回,这无疑为赤峰教再树劲敌。无垢山庄于中原武林的作用,并非它有多大势力多少能耐,而在于,他是中原武林的公正,失了它,中原武林掩在种种面具下的平衡,轻而易举就可打破。这对赤峰教吞并蚕食各大派,夺取各派手中地脉资源再有利不过。
唐秋将局势看得分明,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沈千扬接受这场挑战。
“千扬,我认为你不必出战。只要你不答应,独孤行武功再高,也无法闯到赤峰教劫人。中原武林失了肖明堂,对我们再有利不过。而且,你身上的伤……也不宜出战。”
沈千扬扬声笑道:“我既然敢应战,就从未想过要输。刀狂自出无败绩的神话,这么多年未有人打破,就由我来试一试。何况,我若拒了这挑战,未免让中原武林那群人看轻。”
话虽这般说,其实沈千扬自己也明白,会应下独孤行的约战,多少有一些赌气的味道。到他这般年纪,以他这般个性,还会做这种毛头小伙子的莽撞事,多是因为秦休刚才的失神。
而这样的清楚明白,仍然掩不住他的冲动。
所有能维系慕少游和肖墨涵的牵连,他都想要斩断,不留一丝一毫,当着那人的面,狠狠斩断的冲动。
近乎梦魇,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慕少游来说,都是。
却无法压抑。
知他素来不服输,唐秋也知劝他无用,便不再在此事上多言。但唐秋也不急着离开,而是犹豫考量了一阵,道:“千扬……严老爷子还在外面跪着,夜深露重,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沈千扬此刻心火正炽,闻言眼中森寒益发凝聚。
他素来不喜欢人逼他。
再看怀中秦休又有些失神的迹象,沈千扬心里一把燎原大火顿时烧得无边无际,恨不得此刻就把怀里人揉碎了来。
他语气中明显带了怒意,“你去劝严老爷子回去,他若不肯,就让他跪!”
“是。”
唐秋跟随沈千扬多年,何曾见沈千扬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模样,又何时见他对严守如此狠绝。原因为何,唐秋这般心思剔透的人,何尝猜不到?
短短一个‘是’字应来,牙关都恨得咬出了血,转身离开时,指甲更深深掐进肉里。
这世上有慕少游一日,沈千扬的心思便一日受他影响。而赤峰教多年经营,想一统中原武林的心愿,最终也会因慕少游这个绊脚石受阻碍。
这样的人,绝对留不得。
自看到帖子后,秦休便是数次失神。
他从不知道,师兄与独孤行会有牵连。他这个师兄心性淡薄,平日里虽对谁都是笑吟吟的,但除了师傅和他这个师弟,从未真正把谁放在心上。
他也不愿多出药王谷。
而且药王谷一贯远避世外,从不插手江湖争斗,就连当年派他往无垢山庄照顾肖墨涵,也只是因为师父欠了肖家一个人情,派他这个徒弟去还债罢了。
现在,师兄怎肯执笔,替独孤行写这种战帖?而且……师兄还在最后留下他专用的印记,这是在暗示,还是别的什么?
莫非师兄知道他在赤峰教……
一个大胆的假设在脑子里成形,秦休觉得自己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
激动之后,忽然又想起当年在药王谷,他跪在七杀阵外,师父看着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那一头白发在那年的月下,亮得灼伤他的眼。
“我怎生收了你这么蠢的徒弟……好,你走吧!走之后,此生不得再踏入药王谷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