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一物降一物,放在这种事情上,确实再合适不过。
瑟凡抬起头,暂时撇开这些不适时宜的思绪,接着问:「那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跟进那件案子?」
「本来也许再过不久,就能体现出那样做的效果,不过现在,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斯派克冷冷地摆手,他的手还可以运动自如,「所以说是我失策,为了那么点小事,反而坏了大事。」
「你……」瑟凡还想再问,但知道不可能还问得出什么来。
如果斯派克肯说,他就不会卖关子。显然他是言尽于此。
瑟凡思忖着只能这样了,也还算差不多了,于是站起来准备离开。
「瑟凡法官。」斯派克忽然喊住他,喊得轻飘婉转,仿佛在跟这个名字玩什么暧昧游戏一般。
瑟凡立住,淡淡睨视着他,「什么事?」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被斯派克这样问,瑟凡回想了一下,没等他想起来,斯派克又接着说。
「大概是六、七年前吧,当时你还是个律师。那天是在一个朋友的摄影作品展上,你也应邀去观展,那个朋友引荐我跟你,当时我们谈得还算投机。而后来,你说了一番话,让我至今印象深刻。还能想得起来你说了什么吗?」
「是什么?」瑟凡早已不记得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跟这个人曾经有过那一次交会。
「想不起来,也无所谓。其实具体说的什么,并不是那么重要。」
斯派克的眼神变得深邃,幽幽地说:「我真正印象深刻的,是你说话时候的表情。呵,初生之犊,那么有神采,那么充满自信。说实话,我欣赏你的自信,但是你的理想主义,却让我忍不住想要打击。我想看到你被击溃的样子……我要让你了解,你所追求的东西,不过是镜花水月,像一张一戳即破的纸。只可惜,我没能将之戳破。就只差那么一丁点……真是太遗憾了。」
瑟凡的眉头越拢越高,眼睛里现出几丝嫌恶。
这个男人的思想和心态,他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简直就是病态!
「哦,那么,我也为你深感遗憾。」瑟凡没有感情地敷衍了一句,转身要走,却听见斯派克在身后喃喃着:「不会就这样结束,不会……」
瑟凡狐疑地回过头,对上了男人那黑暗深邃的眼。
「你要对抗的事物永远不会结束,只要你还坚持你的理想一天,以后就还会遇上第二个、第三个我。」斯派克说着,阴阴地笑了,「我一直在你身边,一直在……」
疯子!瑟凡再也无话可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晚上,他把这些话转述给尼尔听,尼尔也作出了同样的评价。
「疯子啊!他是不是被炸弹炸坏脑袋了?」
「谁知道。也许他生来就有病。」
「什么病……哦哦,知道了,是神经病。」
「有可能。」瑟凡冷哼,「我似乎总是遇上些不正常的家伙。」
「啊?还有别的吗?是谁啊,谁?」
尼尔凑过去,却被瑟凡指住鼻子。
「不就是你?这个大脑少根筋的大白痴。」
「耶?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我?」
尼尔不乐意了,抓住瑟凡的手指咬了一口:「再说,你跟我这个白痴在一起,那你是什么?」
「我?」瑟凡想了想,沉吟,「我也是个病人。」
「什么?」
尼尔顿时紧张起来,在瑟凡身上上摸下摸,「哪有病?什么病?严不严重?」
瑟凡呻吟一声。说这家伙是白痴真的没有讲错。
他扣住尼尔的手,慢慢慢地凑过去,在将人压倒之前,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我这个病,只在你身边发作,也只有你才能医治……」
早晨。瑟凡准备好了早餐,叫尼尔起床,后者死活赖在床上不肯起。
倒不是尼尔太懒,是他实在腰酸背疼,只恨不能一整天都赖在床上。稍后他总是要起床去上班,现在嘛,就能躺一会儿是一会儿。
面对着瑟凡非要他起床的强力施压,尼尔抱着被子哼哼唧唧,同时在心里面把这个害他这样的罪魁祸首埋怨了几百遍。
最近,他越来越觉得,瑟凡这个人的行为周期实在很奇怪。有时候,瑟凡能连续一星期不碰他,而有时候,却一天晚上要来好几次。
像昨晚,就遇上了瑟凡的情欲高发期,可把他给整惨了。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不舒服?」
瑟凡看他赖床赖得极其坚定,思忖了一番,说:「如果是,我就帮你打电话到『幸福时光』去请假。不过,早饭你是一定得吃。实在不想起来,我就把早饭端过来,你在床上吃,这样行不行?」
被这样让步,尼尔反而不好意思再耍赖了。
其实他也明白,虽然瑟凡常常欺负他压榨他,以蹂躏他为乐,但平日里对待他,却也确实是没什么可说的。
——好,非常之好。尼尔怀疑世上还能不能找到第二个会对自己这么好的人。
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体,尼尔正要说可以自己来,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瑟凡体贴地帮他过去把无线电话拿了进来,他接到手里,通话开始的同时,他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啊,早安……没有,很好……哦、哦,是吗……什么!?你是说真的……呃,不是的,没有……呃,开心啊……没事,没事……好,就这样了……嗯,再见。」
瑟凡站在床边,看着尼尔的表情从怪异转为尴尬,一度表露出极大的震惊,随即沉了下去。
当挂断电话后,尼尔抬头望着瑟凡,唇齿之间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挤出声音:「是……南茜。」
「哦,又探班了。」瑟凡点点头,看上去并不在意。当然,这只是看上去。
「她说……」
尼尔苦恼地抱住头,「她说她现在就在机场,二十分钟后上飞机,叫我有空的话,两个小时后去机场接她。而如果我没空,她就自己坐车到这来。」
瑟凡一愣,垂低眼帘,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那么,你还是向『幸福时光』请几天假吧。南茜毕竟有身孕,你还是照顾周到些比较好。我想,她是冲着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专程跑来的吧。」
「是的。那,你呢?你,怎么办……」
尼尔现在乱极了,不知所措。
虽然要面对的人是他的妻子,他的至亲,但他却因此而倍加地不知所措。
「没什么。这几天我回自己那住。你好好陪着南茜,尽力让她这几天过得开心点,这就行了。孕妇的心情最不能受到影响,明白吗?」
瑟凡还是一如既往的俐落,瞬即就作出了安排。
尽管这种安排,让他感觉那么不好受。
「我……明白了。」实在没办法说什么,尼尔沮丧地垂下头去。他觉得简直没有脸面对瑟凡。
瑟凡为了他,连好好的宴会都搞砸了,更为他舍弃即将成为伴侣的未婚妻。而他却什么都不能为瑟凡做。
有个妻子,这就算了,最麻烦的是,他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忽然,他的脸被人捧住,托了起来。
瑟凡的面容近在咫尺,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在这种他自觉罪孽的时刻,这个人的眼神却是出奇的温柔。
「别太烦恼了。没什么事情是绝对恶劣的,多往好处想。」
瑟凡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只是分出几天时间,陪伴另一个爱着你的人。你是幸福的。」
尼尔的眼光颤动起来,有点落泪的冲动:「可、可是你……」你的幸福呢?
「如果你不顾虑什么,哪天就打个电话给我,我们三个一起吃顿饭。我也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南茜了。当然,如果她知道现在我跟你相处得不错,她肯定会为我们俩感到高兴。」
瑟凡把话题完全扯开,笑笑,转身走出房间。
尼尔望着他的身影消失的门口,久久地发着呆。
想像着三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边的画面,他的胃里猛地一阵抽搐。
噢,不行!这样不行!
他的身边,只要有一个人,就够了……
在机场里,尼尔最担心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南茜长什么样。假如南茜混在人群中出来,没注意到他,那么他极有可能跟南茜擦肩而过。
毕竟是孕妇,还是照顾周到些比较好,尼尔也这么认为,所以他到了机场后没敢四处走动,就站在从二楼下来必经的电梯口,守株待兔。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出奇慢,尼尔在原地度日如年,甚至可以说是度秒如年。不时伸着脖子往电梯上方看,孕妇倒是看到了几个,但没一个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
越等越急,尼尔一下子看手表,一下子又咬手指,周遭人经过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终于,他听到了一声还算熟悉的呼唤:「尼尔!」
循声转过头,只见一位大腹便便的女士站在电梯上方,向着他大幅度地挥手。
尼尔看得一阵心惊肉跳。她站的位置可够玄的,还做这么大动作,要是发生什么意外就不好办了。
尼尔也招招手,考虑着要不要从旁边的电梯上去,再接她下来。
这时,南茜停住了挥手的动作,转头对身后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说话。男孩在飞机上是坐在她的邻座,一路上如果她出现不适,都是男孩照顾她,为她跑前跑后——是个很难得的热心肠小伙子。
之前就听她说,她丈夫会来接机,现在看来是已经接上了。男孩这就放了心,上前几步,准备把她的行李放在电梯上,一起下楼。
电梯下方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应该就是这位女士的丈夫,男孩出于好奇地看了一眼,眼神瞬间变了。
同时注意到男孩存在的尼尔,一刹那,感觉到那双瞪视着自己的眼睛里,迸射出刺骨的寒意。
有很多事情,往往只在于人的一念之差。
从本质来说,男孩人还算不错。你不能宽泛地把他形容为一个好人,但在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他一般都会乐于伸出援手。因为他觉得,当看到被帮助的人对自己露出笑容,是一件很有满足感的事。
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想不起这些东西了。他的脑子里涌上来的,都是那一段段不堪的画面。
那个人,把他逼入绝地,把他羞辱得体无完肤,把他从被害者的位置,一脚踢到了人渣败类的位置上。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日在法庭上,那双写满鄙夷与阴冷的眼睛。
如今,这双眼睛再度从他的梦魇当中浮现出来,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心扭曲了。
也许今后,他会为他这一时的冲动而悔恨不已,而在此刻,就在这一念之差,他伸出手,往女士的背上狠狠推了一把。
接到电话后,瑟凡立刻撇下工作赶往医院,在手术室外找到了尼尔。后者蜷缩在位子上,抱着头,看不见表情。
瑟凡到他旁边坐下,本来想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刚才他在电话里语无伦次的。但现在见他这样的状态,还是不要问的好。
瑟凡咳嗽一声,不说什么,只是要让他知道自己就在他的身边。
尼尔还是抱着头,状态终于平静些了,但还是说不出话来。
两个男人就在手术室外默默坐着,等着。
不知道过去多久,一位医生推门出来问两人:「你们谁是伤者的丈夫?」
尼尔稍微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我是。」
「现在她的情况很危急,就算往好的方面想,大人和小孩也只能保住一个。要是更坏点就不知道了。快决定吧,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两个都保住有没有可能?」瑟凡上前来问。
「绝无可能。」医生斩钉截铁。
尼尔攥着拳,牙关咬得像要咬碎了牙齿一般。
两个生命能否存活,决定权就握在他手中,而他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两相比较,他不得不这样选择。
「保大人。」他说:「拜托你了,医生。」
医生点点头,转身回到了手术室。
室外的两个人在原地干站了一会儿,瑟凡拍拍尼尔的肩膀,带着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会没事的,要相信她。」瑟凡说。这种时候,他能拿来安慰的词句,也就只有这么贫乏的一点点。
尼尔还是闷不吭声,垂着头,脸上毫无生气。他紧抓着瑟凡放在他膝上的手,就如同溺水的人抓紧了树枝,完全是潜意识里本能般地抓住不放。
等待,如同一场漫长的酷刑,折磨着人的身心。
当尼尔觉得快要撑不下去,几乎要因为过于紧张而虚脱时,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还是刚才那个医生,对他们说:「生命暂时是保住了,现在会送到加护病房观察。你们也等了很久,先去喝杯水缓一下吧。」
话是这么讲,问题是现在的尼尔,恐怕连喝口水都会呛死,因为意识太乱了!
他跟着到了病房外,还是等,继续等。瑟凡在他身边,也是等,陪着等。
又是好一段时间过去,医生总算出来,看到两人还守在这没走开,医生挑了挑眉说:「情况稳定。」
尼尔顿时觉得,一口气冲到嗓子眼,又重重地沉下去,险些整个人瘫软在地。
其实他能支撑到现在,已经超出他以为的极限。
先前,当他抱着昏迷不醒的南茜跑出机场,身上染满了鲜血,如果不是身边有热心人护送着,也许他早就撑不住了。
「谢谢、谢谢……」除了这个,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语言。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医生顿了一下,口罩底下笑了笑,「另外,她刚刚醒转了,现在还有那么一点意识。你们可以进去一个人看看她,但记住不能待太久。很快她会继续陷入昏睡,这是正常的,你们不必过于担心。」
医生走开后,瑟凡捏了捏尼尔的肩,轻声说:「你进去看看吧。看一下,总归比较放心。」
尼尔望着瑟凡,目光颤动着,很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睁眼,按着规定的手续消毒、穿上防护衣,最后推开重重铁门走进了病房。
他步步沉重地来到病床前。病床上,南茜戴着氧气罩,脸色惨白地躺在淡绿色的床褥中。
听到脚步声,张开双眼看到尼尔,她微笑了,尽管笑得十分吃力。
「亲爱的……没事,没事的。」她如同呼吸一般地呼出声音,手在床单上动了动。
尼尔会过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纤细光滑,但很冰冷。冰块似的温度袭上了尼尔的心脏。
「别沮丧。尼尔,我……」
南茜凝眸望着自己的丈夫,眼中的深情与体谅,盖过了那几许失去骨肉的痛苦。
「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只要,你不嫌烦,不怕吵……」短短一句话,她用了好几分钟才讲完,气都有点喘不上了似的。
「……」尼尔无法言语,只觉得心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很快,南茜的眼皮开始有些张不开,她努力支撑了最后一会儿,呢喃,「我爱你……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