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下————红河

　　这个时候的尼尔，已经连「谢谢」都讲不出来了。

　　也不需要他再讲什么，因为南茜随即就合上眼帘，沉沉入睡。

　　尼尔看着她的睡脸，还算安详，然而眉宇间细微的褶皱，说明了痛苦藏得越深，伤得就越深。

　　尼尔松开手，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退出门外。

　　瑟凡还在外面等，见尼尔出来，上去问他：「怎么样？睡了？」

　　尼尔迟钝地点点头，手紧紧按着胸口，仿佛喘不过气来。

　　「你需要休息，我去给你买水？」瑟凡转身要走，却被尼尔扯住他的胳膊，哀求般地望着他。

　　「别走……」

　　「我不走。」

　　瑟凡心疼他这副模样，想把他抱进怀里，可他又不能那么做。只能意思性地抚抚他的脸颊。

　　「我会陪着你，别担心。」

　　「我，我想去透透气……」尼尔说，身子有些佝偻起来，「这好闷。」

　　听他这样说，瑟凡想了想，带他进了电梯。

　　乘着电梯到达顶楼，经过询问，他们找到了天台。

　　在二十几层高的天台上，视野豁然开阔，触目所及，天空看上去比平常更蓝了。那一幢幢高大的建筑变得有些遥远、渺小了。

　　尼尔走到栏杆边，神情飘渺，像是在眺望着远方，实际上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是我，我连累了她……」

　　他自言自语似地喃喃着，双臂抱紧了自己阵阵发冷的身体。

　　「那个人是针对我的，我看出来了，他的眼神……他恨我，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瑟凡站在他身边，听见这番话，很快就明白了。

　　他指的是那个肇事者，那个把南茜从电梯上推下去的凶手。

　　那个人针对的是尼尔？这……不能说是完全出乎人的意料。

　　尼尔的行事作风，过去确实得罪了一些人。但又是什么人，会恨他恨到把毒手伸向了他的妻子？

　　对此，瑟凡想像不出来。这也不是现今最重要的。

　　「别想那么多了。」他从后面抱住了尼尔——在这里终于可以。

　　「不管是针对谁，那都是个意外。那不是你的意愿。你要振作，别忘了南茜还需要你的照顾。」

　　「南茜……」

　　尼尔惨笑几声，「她也是我造的孽，那个没有了的孩子也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连一句责怪我的话都没有？就算不怪我，表示一下遗憾也是可以的吧，可是她却……这样的一个女人……那混蛋怎么能找到这样的一个女人！？」他毫无预兆地咆哮出来。

　　瑟凡微微一惊，错愕地瞪着他越发扭曲的侧脸。

　　「尼尔……」

　　「那个混蛋！那个十足的混蛋……」

　　尼尔磨着牙，渐渐有些失控了。

　　过去所堆积的负面情绪，与今天遭受的创伤交叠在一起，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都是他，是他！他做了那么多错事、傻事，他是个白痴！如果他没有干那些事，今天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怎么会！」

　　「尼尔，你……」

　　瑟凡对他此时的状况深觉担忧，把他翻转过来面向着自己。

　　「别说了！冷静点，别再说了。」瑟凡捧起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想把自己眼中的意志传达给他，但他却什么都看不进去。

　　「他真是太愚蠢了……不，那也是我，是我选错了路走，才酿成了这一切……」

　　尼尔的自责仍继续着，当然他责怪的，并不只是这一个自己。

　　忽然他使劲敲了几下脑袋，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当时的愚昧。

　　「我后悔，我真好后悔……我不该那样，不该一下子长大二十岁，那根本不是我能承受的。还以为成了大人就什么都好了，我真是个笨蛋……」

　　「尼尔？」瑟凡惊异地看着他的言行，简直以为他是不是崩溃了，疯癫了。

　　瑟凡不能理解他在说些什么胡话。今天无论换作谁，都不可能理解。

　　「你看着我！尼尔，看着我！」瑟凡摇晃着他的脑袋，想把他给摇醒。

　　同时有些痛心，南茜出事，对他的打击居然是这么大。

　　在他心里，到底还是留着一个给别人的位置。

　　然而事实上，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完完全全想错了。

　　「我后悔啊，瑟凡……」

　　尼尔抓住瑟凡的衣领，眼睛里满是悲切，像是把这份悲切哭叫出来一般。

　　「我不该提出那样的愿望，真不该那样……我不要现在这样啊！不要……如果可以，我宁愿重头再来一次，重新跟你再来一次。也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我后悔，好后悔……」

　　越到后来的话语，越含糊不清。

　　全身的气力像是被抽空了，尼尔颓败地退了一步。后脚跟却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他的身子往后猛地一仰，跌出了栏杆外。

　　瑟凡始料未及，动作慢了那么一下手才伸出去，人已经在眼前坠落了。

　　「尼尔——」

　　第二十章

　　脚一弹，尼尔蓦地张开眼睛，瞪着天花板发愣。

　　像是刚睡了一觉醒来，但脑子里完全没留着睡眠后的迷糊，反而清醒得不得了。

　　很快他就想起来，最后的记忆是，自己从楼上摔了下去，隐约还听见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那个人、那声呼喊……

　　尼尔浑然一凛，直挺挺地翻起身来。房间里的家具等等进入了他的视线，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在一张床上。

　　病房？不像。

　　话说这个房间似乎有点眼熟，不对劲地有些眼熟……

　　与此同时，有模糊的争吵声从房外传进来。一男一女的声音，也是那么熟悉。久违的熟悉……

　　渐渐地，尼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实在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他跳下床，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在走廊那有一面镜子，他扫眼一看，当场尖叫。

　　「吵什么！」一声怒骂，随即是一只拖鞋直直地飞过来。这一幕倒是跟他记忆当中的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次他的反应异常灵敏，头一偏，那只拖鞋擦过他的头发飞了出去。

　　他再次看向镜子里的人，那个瘦弱矮小并且被揍得像猪头似的男孩。

　　是他，这就是他！十一岁那年……

　　反反覆覆摸索着自己这张猪头脸，尼尔的表情像哭又像笑。他的确是哭笑不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个梦吗？或者说，那些事才是梦？

　　他越想越不理解，忽然脑子一动，转身跑到了地下室。这次他没有摔跟头。

　　他翻找了十来分钟，终于在角落里，捧出那颗「梦」里见过的水晶球。

　　不过，这时的水晶球没出现任何反常迹象，就像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水晶球。任尼尔摇晃了半天，球始终是死气沉沉的。

　　难道那真的只是一场梦？

　　尼尔思考着，他不确定该不该如此期望。

　　不管怎么样，他把水晶球带进了房间放着。看看桌上的闹钟，他得加速赶去学校了。

　　出门的时候，他的父母还没吵完，他摇摇头，踩着脚踏车上学去了。

　　到了学校，他敏感地注意到，瑟凡没有来上课。

　　他问其他人，知情的同学告诉他说，昨晚瑟凡家出了大事，瑟凡差点被一个凶徒开枪干掉。还说瑟凡的父亲已经到学校给儿子办了退学手续，大概这两天，他们全家就会搬离这个州。

　　听闻这个消息的尼尔呆立许久，身上时冷时热。

　　冷的是，瑟凡真的遇上了生命危险。热的是，最终瑟凡还是摆脱了危险——全赖于他送的那枚坠子。

　　虽然并没有人提到那个坠子，但尼尔心里已经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一定是坠子救了瑟凡一命，不会有错。因为那是瑟凡、那个二十年后的瑟凡，自己亲口说的。

　　也就是说，那都是真的？他所经历的那一段似梦非梦的日子，都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是，那么他又是怎么回来的呢？

　　一整天，尼尔就在这样的疑问中恍恍惚惚度过。

　　放学回家，在餐桌上，他的父母为了待会儿要看什么电视节目而争吵不休。

　　尼尔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看着面前喷满了唾沫星子的食物，胃口全无。

　　以前每当这时，他会抱着碗往旁边缩。而今天，他只觉得这一切真是无趣极了。

　　他记得，在跟南茜通电话的时候，南茜说过，他的父母是因为跟他处不来而搬到外州，而那两个人的关系，直到二十年后还是这副死样子。虽然顾忌着儿媳有孕在身，他们没有什么大争吵，但冷战却是家常便饭，就像上辈子有仇似的。

　　这样子相处下去，对彼此对家人，都只是一种折磨。

　　尼尔想，也许还是让他们分开生活比较好。当然，尼尔也知道现在的自己讲话没分量，所以他没把这个想法讲出来，否则逃不了又是一顿好揍。

　　他草草扒了点东西塞肚子，然后就回房间去了。

　　刚一进门，就听见有个声音叫他：「嘿，小鬼！」

　　尼尔惊愕地看去，是那颗摆在床头的水晶球，里面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了一张人脸，还对他咧着大嘴笑呢。

　　「你、你……」尼尔紧张地讲不出话。

　　真的出现了！还是出现了！

　　紧接着，那东西重复了一次那天跟尼尔讲过的话，并问尼尔有什么愿望。

　　尼尔现在哪还顾得上这些，扑上去追问它，这段时间发生的那些都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却显得很茫然，表示并不知道有这种事。

　　尼尔先是不相信，后来再一想，又有所领悟了。

　　的确，他是一下子飞跃了二十年，又退回了二十年。而这东西五十年才现身一次，这次的现身，是在这个回到过去的二十年前。

　　对它来说，它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尼尔，自然不会有印象曾经为他做了什么。

　　尼尔接受了这个判断，接着又问它，愿望是否有可能实现后还会被撤销，被退回。

　　那东西思索了一阵子，回答：「因为愿望是基于你有希望，才能实现。如果你后悔了，愿意放弃得到的一切，宁可什么都不要，那么，愿望被退回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当然我并不确定，因为迄今为止，我还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例子。」

　　它停了停，又问：「好吧，不管怎么样，你还有一次许愿的机会。说吧，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尼尔毫不犹豫。

　　「什么！」

　　那东西怪叫，「我难得现身一次，你居然什么都不要？你是不是傻子？你＠＃￥＆……」

　　尼尔拿了一块布将它包起来，不理会它的叫嚷，把它塞进了柜子最里层。

　　虽然按常理来说，这种时候，好奇心旺盛的男孩应该会抱着它问长问短，从来历到能力都问个清楚明白。然而现在，这些已经不是尼尔愿意去关心的东西了。

　　他坐到书桌前，翻开书本，开始认真地做功课。

　　他记得瑟凡说过，他们俩的重逢，是在大学联谊的越野赛上。而那时他的学校，是一家名气响当当的法学院。

　　没办法了。如果现在他不努力学习，往后可就没戏唱了不是？

　　「好的，妈妈，再见。代我向爸爸问好。」挂掉电话，尼尔笑着摇摇头。这两位活宝啊……

　　几年前，他顺利促成父母离婚，于是一家人总算过上了安稳清静的日子。

　　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分开，那两个人又互相挂念起来，并发现了许多以前在一块儿的时候，对方身上被忽略了的优点。

　　这两年他们又开始间或联系，感情突飞猛进。尤其是近几个月，更是发展得如火如荼。

　　就刚才那个电话，尼尔听的出来，两人似乎有复婚的意向。

　　对此，尼尔不愿置评什么。

　　一切随他们意愿，只要他们开心就好。哪怕以后又不开心了，再离就是。

　　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他一下，「哈啰。」

　　尼尔转过身，后面站着几个同年级的同学，还有三、四个学弟，脸上都笑呵呵的，带着明显的期待。

　　「哦，都准备好了？」尼尔问。

　　「都好了。现在是不是要去校门口等车？」

　　「没错。确定没什么遗漏的，我们这就出发。」

　　「好咧！」大伙儿欢呼雀跃，摩拳擦掌地准备上路。

　　尼尔走在最后头，浅浅微笑着，慢慢地走路。

　　说实话，如果在以前，最初始的那个以前，他是打死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长到这样，居然能够作为一个队伍的领队，能够成为别人眼中的骄子。

　　在成长的过程中，他的确变了，在很多方面上。但只有他心底最清楚，有些东西，他始终没有变。

　　一直保留在那里，没有变，也不会变……

　　顺便说明一下，他们这支小队出行目的，是代表学校去参加一场友谊赛。

　　经过数小时的车程，终于顺利到达了比赛地点——一座适于户外活动的山林。

　　山林中央有一座湖泊，最先抵达湖泊的队伍就是优胜者。

　　一下车，尼尔就不能自制地在另外几支队伍里找寻，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那目标确实挺显眼的，很难不被注意到。

　　但此时此刻，尼尔却没有办法走上前，就只是站在原地呆呆看着，看着瑟凡的气宇轩昂，看着瑟凡的谈笑风生。

　　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也不是尼尔梦里的样子。这时候的瑟凡，比起作为法官的那个时候，看上去不那么稳练，显得要更有朝气，也更稚嫩一些。

　　这是当然的。怎么说都相距了有十年。但还是一样的英气逼人……

　　突如其来地，瑟凡的目光一转，对上这边这道看痴了的目光。

　　两个人同时一怔。

　　他认出来了，但他不能确定是不是我……尼尔暗想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上去打招呼，还是……

　　没等他想出结论，就有老师走过来，宣布比赛即将开始。

　　等等吧，尼尔在沮丧中这样安慰自己，反正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多等这一时半刻。

　　不多时，比赛正式开始。

　　尼尔收回心思，放在了比赛上头。

　　赛程中道路坎坷，他的队伍里有人体力不支，大伙儿就互相扶持着前进。实在都支撑不住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等体力有所恢复了再一块儿走。

　　就这样走走歇歇，总算是全体到达终点。

　　由于途中耽搁了太久，他们没能获得冠军，但也不至于吊车尾。

　　对这样的结果，大伙儿都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是一次生存体验，体验到了，也就满足了。

　　赛末，老师宣布结果，冠军是瑟凡带领的那个队伍。对此，尼尔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早上出发到这，而后经过那一段漫长的跋涉，这时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带队的老师们在湖边不远处生了几堆篝火，并吩咐学生把各自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尽兴地来一次野餐。

　　在这个过程中，来自不同学院的学生全部坐在一块儿，围着火堆环成一个大圈。

　　年轻人话题多，容易熟悉，不一会儿就打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