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下————红河

　　当然，比起刚开始的时候，尼尔已经有所成长了。至少在情感方面，他有了一定的认知。

　　他知道，自己对瑟凡的感觉，早已不是小时候那种只可远望的仰慕。他想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瑟凡，一个能够触摸到的瑟凡。

　　所以，现在的他愿意沉浸在这场梦境里，能多一天就是一天。

　　偶尔他也会对这种抓不住的现状感到不安，这时候，他就只能藉由对方的体温来确认，来消除那折磨人的不安。可是每次的效用都不够长，甚至变得越来越短。

　　他最近常常突然在床上醒来，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发呆，什么都不想做也不能做，仅注视着身旁沉睡着的男人，直到天光。

　　这天凌晨，他又醒了。但这次他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一个噩梦惊醒。

　　醒来后，他不愿再回想梦的内容，而望着瑟凡的睡脸出了神。

　　是的，没什么好担心的。至少现在不用。这个人还睡在自己旁边呢。

　　但也只是现在。

　　尼尔想着，心又抽痛起来。那种疼痛都痛得不真切，空空荡荡的。他伸出手，手指触摸到瑟凡的脸。这里的温度是实在的。

　　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意念的驱使，他靠过去，嘴唇压住了瑟凡的唇，他的心脏猛然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说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他们对彼此的味道已经十分熟悉，却还没有过一次口对口的接吻。

　　也许瑟凡只是不爱接吻，不喜欢吃到别人的口水。尼尔一直都是这样告诉自己，所以也没怎么在意。

　　不过现在，他很想尝一尝瑟凡嘴唇的味道，反正舌头不伸到人嘴里面去，应该就没有大碍了吧？

　　他小心地舔咬着瑟凡的唇，反反覆覆，不厌其烦。

　　忽然，瑟凡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睁开眼睛，呻吟一声转过身去。

　　也许是无意识的梦话，也许是不悦于睡觉被弄醒，也或许是其他其他……总之，瑟凡咕哝了这样一句。

　　「腻什么……像同性恋。」

　　「……」

　　尼尔的呼吸冻结了，脸色惨白，感到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这天早上，尼尔没有起床为瑟凡打理早餐。没有在瑟凡出门之前叮嘱「路上小心」。没有在阳台上等候着瑟凡的车子经过楼下。

　　也因此，他没有看到瑟凡昂着头寻找他的身影，车子在楼下停了足足有十分钟之久。

　　当尼尔推开Power漫画店的大门，里面也正有一个人走出来。两人当面碰上，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尼尔？」麦克笑嘻嘻地，「你怎么来了？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看漫画啊，哈哈哈……」

　　尼尔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那你呢？难道不是来买漫画的？」

　　「我？我又不是买给自己看的。是买给小孩的。」

　　「你有小孩？怎么上次没听你说？」

　　「不、不是我的，是朋友的儿子。」

　　麦克揽住尼尔的肩膀，把他往门外拖去，「正好碰上了，走，咱们喝杯咖啡去。」

　　到了咖啡店，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人点了一杯摩卡。

　　还是跟上次一样，麦克讲话多，大部分时间尼尔都只是充当听众。

　　过了一会儿，麦克停住了话题。他发现尼尔的状态很消沉，脸色比上次在聚会上还要灰暗，两只眼睛黯淡无光，简直叫人怀疑他的灵魂是不是还在这具躯壳里。

　　「尼尔……」

　　麦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也许我能帮到你。虽然我不如你那么精明有本事，但毕竟也在外头奔走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事情还算是挺不少的。嗯？怎么样，说说看？」

　　尼尔迟疑不决地看着麦克，抿了抿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启齿。

　　其实跟这个人没什么好隐瞒的，尼尔知道，因为麦克对他就毫无保留，还像从前那么的直爽。

　　刚才麦克就坦白告诉他，帮忙儿子买漫画的那个「朋友」，是一个有夫之妇。但麦克还是直言不讳地说，他爱她，不在乎每天晚上睡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尼尔也希望能像他这样坦承，毕竟事情讲出来，肯定比憋在肚子里要好过得多。

　　可是这件事，又实在是太不寻常了。也许很难被理解。

　　尼尔认真地思量着，想到早晨听见的那句话，那几乎叫他心脏麻痹的一句话，他再次感到眼前一黑，心理上有些退缩了。

　　「麦克……你说，喜欢一个人，能喜欢到什么样的程度？」他问，态度还是有所保留，没有牵扯太深。

　　「这个嘛，还真是不大好说。」

　　麦克为难地咧咧嘴。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就拿我自己作比方，我爱MJ，只要她需要我，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愿意赶到她身边。我希望我能给她快乐，但我并不求她成为我一个人的。只要知道她过得幸福，我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难道说，你完全没想过让她成为你的？你不想每天都跟她在一起吗？」

　　「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必要。尼尔，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你能不能认同……爱情从来就不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东西。」

　　「你就愿意一直这样跟她偷偷摸摸下去？不会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偶尔会有，但我尽量避免想到这个。事实上，我知道她也是爱我的。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而我，是她的爱人，唯一的。这不就行了吗？还有什么不够的？」

　　「……」尼尔缄默了，陷入了沉思。

　　而麦克看他那样的表情，也就没再讲话，不打扰他的思绪。

　　过了不知道多久，尼尔忽然问：「如果喜欢一个人，甚至本身开始向那人靠近，连外在都变得跟那人有些相像了……你认为这是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啊，这种？」

　　麦克显得相当惊讶，「这我倒真是想像不出来。以我来说的话，我觉得是到了……可怕的程度。」

　　「是吗？」

　　尼尔皱了一下眉，「那么你看看我，觉不觉得我跟哪个人有点相像？」

　　「你？唔，反正肯定是不像南茜的，哈哈。」

　　麦克开了句玩笑，但尼尔完全不笑，他只好认真再看了看，想了想。

　　「其实这真不好说，你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就算无意当中也有可能会有相像的。当然那只是外表。如果说气质，呃，对了，好像是有人跟我说过，在大学的时候，说你跟哪个人在气质上有点像，我当时也觉得有点。那人是谁来着……哦，是瑟凡。对对，就是他。那时候你们俩给人感觉都很有风度，稳练精干。总之两个人都耀眼得不得了，站在那就闪闪发光的，迷倒了一大票女生，呵呵。」他打着趣，自己就笑了起来。

　　尼尔还是不说话，脸上也没丝毫有笑意。

　　麦克的笑容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尼尔？可别说你、你……」

　　「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尼尔否认了，不得不。

　　「哦、哦，也对！」

　　麦克呆滞地点点头，还是有点余惊未定，「要是那样，是不大正常……」

　　听闻后面的这句话，尼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他眨了眨眼将其掩盖，转头望向窗外。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些暗。不是天黑，是暴雨即将来临。

　　那个人，早上出去时没带伞。

　　觉得早上尼尔有古怪，瑟凡不放心，想尽了办法早点下班。尽管如此，他忙来忙去，还是折腾到了晚上九点。

　　出法院的时候，外头正在下大雨。

　　瑟凡想，这种天气，那个笨蛋肯定不愿出门吃饭，又叫了没营养的外卖。

　　瑟凡开着车，到一家中国餐馆里打包了一份据说是均衡营养的饭菜。等他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

　　进了门，他发现屋子里灯亮着，但以往那个天天晚上蜷在沙发里的人并不在。

　　他脱下湿了的外套，甩甩头发上的水，提着餐盒进了卧室，意外地看到尼尔已经睡了。

　　「尼尔？」试着唤了一声。

　　没得到回应。

　　瑟凡把餐盒放到床头柜上，爬上床去，手伸进被子里，摸摸尼尔的肚子。

　　瘪的。八成连外卖都没吃。

　　「尼尔。起来吃饭。」他用劲掐掐尼尔的肚皮。

　　尼尔受不住疼，闷哼了一声，但还是不肯动。

　　「不吃。我要睡了。」

　　「不准睡。」瑟凡拽住他的胳膊，把人往上提。

　　没想到的是，尼尔挣了几下，居然把胳膊扯了回去。人又倒到床上。

　　「怎么了？」

　　瑟凡不明白他好端端的闹什么别扭，伏过去把人压住，在人脸上有一口没一口地亲着。

　　「又没胃口？我讲过的，再没胃口也不能不吃东西。快起来。再不起来，我就吃你了。」说着咬住了尼尔脸上一块肉。

　　尼尔手一拍，把他从脸上打了下去：「你烦不烦？是管家婆吗？」

　　瑟凡吃惊地瞪着双眼，摸了摸脸。

　　尼尔居然打他？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自己一片好意，得到的就是一巴掌，还有一副阴阳怪气的态度。这算什么？

　　瑟凡有些愠了，抓住尼尔的手腕往后一撇。看到尼尔疼得揪起眉，他并不感到痛快，只觉得心里一颤。

　　他半点都不想伤到这个人，可是为什么，总控制不住自己就伤到了呢？

　　这个人对他构成的影响，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不管怎么样，他不喜欢眼下这种僵持的局面。

　　他放开尼尔的手腕，转而摩挲着尼尔的颈和肩，半玩笑地说：「如果你实在不饿，那就先活动一下，马上就会饿了。」

　　尼尔没理睬，闭着眼睛死尸一样地躺着。

　　瑟凡越发猜不透尼尔此刻的想法，有些莫名，但并不气馁。他总有法子把尼尔的情绪都逼露出来。

　　他低下身，舌尖在尼尔胸前最敏感的地方流连着。手则自有方向，往下滑行，用指尖挑起尼尔裤子的腰带。

　　正要往下剥时，尼尔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抓得是那么紧，瑟凡居然感觉到了疼。

　　「尼尔？」他露出错愕的眼神。

　　尼尔没有回视那样的眼神，眼帘垂得极低，就像是闭上了一般。

　　「这算什么？」尼尔问了句。把瑟凡问住。

　　「什么算什么？」

　　「我们这样，算什么？」

　　尼尔的口气并不是质问，而更像是自问。

　　瑟凡这才真的愣住了，茫然看着尼尔缓慢开合着的嘴唇，听着从那两片唇中倾吐出来的言语。

　　「是的，你说过，有很多男人小时候都跟伙伴这样干过，但那只是偶尔，不是定性的，对吧？你跟我，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还经常这样……这不是很奇怪吗？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这样下去，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你想过没有？」

　　「……」瑟凡无言以对。

　　这样的问题，他当然不是一次都没有想过，但他并没有想得太深入。他认为目前这样就很好，没必要顾虑太多。

　　未来是永远都无法预期的。最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

　　其实瑟凡绝不是个目光短浅的男人。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只看得到现在，看不到未来。

　　所以他不费力去看。或许他也是害怕的，怕看到结果，那结果太短太近。

　　「除此之外……」尼尔继续说着，微带疲惫的双颊上，浮现出惨然的笑。

　　有些事情，必须得正视。哪怕那会多么的痛苦。

　　再逃避，终究无法逃避一辈子。

　　「我有妻子，而你有未婚妻……我们，是什么？」

　　他问，眼神小心翼翼，探视着对方的反应。

　　「至少是行为上的……双性恋？不，你甚至不是同性恋者吧。如果我真的是双性恋，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像是受到尼尔话中什么字词的深重打击，瑟凡的肩膀震了一下。

　　他缓慢地起身，下了床，表情复杂地望着尼尔，目光闪动着，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紧，最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十三章

　　虽然几乎一夜都没有睡，不过第二天早上，瑟凡开着车去上班时，精神并没有恍惚，还算不错。但要说不错，却又不尽然。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昨晚在书房里，就是这样给乱得睡不着。

　　昨天就那样抛下尼尔离开，其实也不是他愿意的。他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尼尔的问题。

　　尼尔对他有好感，甚至在好感以上，关于这点他并不十分意外。他又不是瞎子。

　　而他意外的是，尼尔居然会这样讲出来。用的口气，是那么慎重。

　　不得不说，这确实挺奇怪的。

　　就在几个月前，尼尔曾经在法庭上明示，厌恶Homo这个团体，反感之极。

　　一转眼却又成了这样。

　　好吧，就当作那是出于自身考虑而在公众面前的掩饰，可如今，尼尔确实想清楚了吗？他真的是同性恋者？没有弄错什么吧？

　　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到现在突然……

　　好吧，就当他真的是。那么，自己呢？

　　瑟凡反反覆覆问自己，我是吗？我也是吗？

　　不错，这段时间里，他是觉得跟尼尔在一起很舒服，甚至是开心，但那真的就跟恋爱这种感情挂上勾了吗？

　　对此，他不能确定。

　　其实说到底，在恋爱方面，瑟凡的学分几乎是不及格。

　　一直以来，如果他想得到一个人，那实在太容易了。而即使有性子特别就不鸟他的，他也无所谓。

　　本来人跟人之间就是那么回事。合得来就多相处相处，合不来就一拍两散。

　　他从没有尝试过为一个人牵肠挂肚，为一个人寝食难安，为一个人心乱如麻……

　　现在，他似乎是尝到了这些感觉，但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就叫作，爱。

　　爱？真是个童话的字眼。

　　瑟凡摇摇头，表情像是有些自嘲。他的视线调到窗外，路边的一家花店跳进了他的视野。

　　他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眼睛一直盯着花店的方向。车子都已经从店门口驶过去了，不多久，还是倒着驶了回来。

　　他下了车，走进花店，店里有一个年轻女店员，正在整理花束。见有人进来，她停下手中的工作，笑眯眯地招呼：「您好，请随便看看。」

　　瑟凡干咳一声，有点局促。

　　其实他不是没进过花店，但从没有哪一次让他感到这么尴尬。尴尬的不是买花这个行为本身，而是，买花的目的。

　　「嗯……请问，如果想向人道歉，该送什么花比较好？」瑟凡问。

　　虽然之前考虑的那些问题，到现在他还是没办法为自己解答。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昨晚他那样离开房间，对尼尔来说，是一种伤害。

　　今天早上直到出门，尼尔都没有起床。瑟凡在经过卧室的时候，看了一眼床上，但没有进房间。

　　他想，说不定尼尔也像他，失眠了一整晚。或许比他的情形更糟。

　　为此，他想向尼尔道歉。

　　不管他自己是不是同性恋者，他只想告诉尼尔，就算尼尔真的是，甚至是双性恋，他也不会讨厌，更不会恶心。

　　他愿意跟尼尔相处，不论是以何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