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下————红河

　　「呃……嗯，是的。」尼尔笑了一下，想到什么事，又笑了一下。

　　是啊。仔细回想起来，瑟凡之所以跟他处不来，其中一方面，不就是以为他这人太不真了吗？

　　那天寄给他的东西，还有先前给他听的那段录音，再加上他支支吾吾的表现，就显得他是那么不诚恳，让人分不出哪样的他才是真，哪样的他又是假。

　　也许他最应该让瑟凡了解的是，现在这样子，就是真实的他。再多的以前都无法推翻他的现在，以及将来。

　　「要不这样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海伦忽然提议，语气有所踌躇。

　　「过两个礼拜，街上会有一次同性恋大游行。堂姐叫我到时去随便转转。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当然，我并不是要求你去表达什么，就当作是去看一看，玩一玩吧。听说场面会挺热闹。」

　　尼尔考虑了一下，点点头：「好啊。」

　　「真的？那就说定了，到时候电话联系！」

　　「好。」

　　第十四章

　　转眼两周过去。

　　这天的街道两旁，站满了观看游行的人群。尼尔和海伦也挤在人群里，引颈期待等着游行队伍到来。

　　人们主要目的是观看游行，因此并没有多少人留意到尼尔在场。偶尔有几个人发现他，惊愕了一下，也没有怎么样。

　　不多时，游行队伍来了，路边的人们连忙拿出相机拍起来。

　　这次参与游行的人数颇为可观，场面相当盛大。参与游行的人各式各样的打扮，什么新奇古怪的都有。

　　有穿着裙子的男人，也有穿制服戴军帽夹皮鞭的女人；有的装扮成冰雪女王、有的穿着新娘婚纱、有的活脱脱是一只美洲豹，至于海伦的堂姐，则好似一头五颜六色的火鸡。

　　车队同样花样繁多，有阵容整齐但真伪待定的警车，还有的一整车都是罗马士兵，发达的肌肉在日照下闪闪发光，着实让人流口水，不过这还比不上某团队的全裸上阵……真是不胜枚举。

　　「怎么样？」海伦在拍照的间隙抽空问尼尔，「还满有意思的不是？」

　　「是啊。」尼尔深表赞同。

　　「没有被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打扮吓唬到吧？」

　　「还不至于。其实有些还挺好看的。」

　　「哈哈，你不看看他们身上缠了多少东西，能不好看吗。」

　　「也不全是啦。我觉得他们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很……坦荡，感觉很豪爽。」

　　「耶？评价不错嘛。怎么着，也想自己尝试一下？」

　　「如果有机会，我倒是不介意。」尼尔说，耸了耸肩，「不过我一定不会穿女装。」

　　「你？女装？」

　　海伦做出一脸夸张到要晕倒的表情，「你就饶了我的眼睛吧！以你的形象穿裙子，我会障碍性失明。」

　　尼尔笑笑不说话。她的调侃没有恶意，不必计较。

　　这时候，几个参与游行的男人沿街走过来，往围观的人手上分发东西。到了尼尔面前，其中一个人看到他，愣了一下，迟疑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笑笑，把东西发给他。

　　尼尔把那个小东西拿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单片装的一小包保险套。

　　塑胶的包装袋上面，用红笔写着几行字。

　　真自我！爱生活！

　　享受每一天！

　　「事情都帮我办好了吗？」瑟凡问他的助手加里。

　　「是的，都好了。名单在这。」

　　加里把写着名单的纸板递过去，瑟凡接到手上，笑了笑：「谢谢，你辛苦了。」

　　「不客气。」

　　瑟凡从上到下进行名单的确认。这些都是被发帖邀请，将在平安夜当晚参加他生日会的客人。

　　说是生日会，其实「生日」并不是宴会的主题，或者说目的。

　　瑟凡的父母，过去在这个州曾经是颇有声望的政客。后来因为发生一些事，他们全家搬到了另外一个州。

　　到了那之后，瑟凡的父亲继续从政，声望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瑟凡的母亲则退出了政坛，转而涉足商界。凭借过去从政打下的交际基础，以及丈夫的助力，外加本身的实力，她所创建的服装品牌已享誉全球。

　　凯瑟琳正是她旗下主打的设计师之一。瑟凡的母亲相当中意她，认为她有独立又有见地，可柔可刚，是成为儿媳妇的不二人选。

　　而说到瑟凡之所以不跟父母在一块儿，独自回到这个州的原因，有一部分就是由于，他早已决意成为法官，而法官不可与政治有牵扯，商业性也是能免则免。他的父母在那的影响力太大，为免扯上不必要的纠纷，他就回来了。

　　至于这次，他的父母专程回来给他办这一场宴会，目的之一自然是看儿子；而目的之二，则是人际上的交涉。当然这些与瑟凡本人都是无关的，他不过是个媒介。

　　目的之三，就是督促瑟凡在宴会上，宣布与凯瑟琳的婚期。

　　毕竟人年纪大了，不管在外头有多风光，在家里，终归是希望早点看到孩子成家，最好再生几个孙子孙女出来玩玩。

　　生长在这样显赫的家庭中，其实瑟凡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辛苦。

　　从小，他就比同龄的人少了几分自由，多了几层束缚。

　　偏偏他骨子里又是个不甘现状的男人，他似乎天生流淌着野性的血，越是被束缚，越是渴望释放。也正因此，他才会选择从事像特工这种危险刺激而又见不得光的「兼职」吧！

　　你不得不承认他非常有本事。当然这也多亏他从小受到的严格教育。他能够将法官一职做得稳稳当当，同时兼顾自己的爱好，并且做得滴水不漏，外界毫无察觉。

　　除了少数几个他信任的人，是由他主动告知了这回事。其他的，就只有尼尔，把他的秘密意外地撞破，在他第一次误入尼尔住处的那天。

　　要说起来，尼尔真的是一场意外。对瑟凡而言。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就在瑟凡生命中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意外。

　　就像这会儿，瑟凡又意外地在名单中看到了尼尔的名字。

　　他抬起头看向加里，皱眉问：「你把邀请函寄给了尼尔……律师？」

　　「是的。」加里的神情很自然，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在他的概念里，法官假死的那段时间，一直借住在尼尔律师的住处。两个人的关系无疑相当不错。

　　生日会嘛，又怎么能少了好朋友？

　　这一点，瑟凡现在才考虑到，也已经没法责怪助手的擅作主张，更没办法撤销了。

　　不管怎么样，除了尼尔这个意外，其他都没有问题。

　　瑟凡确认完毕后，点头示意助手可以出去做别的事。

　　等办公室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他托住额头，脸上露出了从不在人前表露的疲惫，英挺的眉宇间拢起了褶皱。

　　从那天算起，他已经有十来天没见过尼尔了。这么些天来，他一直尽量不想到这个人，虽然没怎么成功过。

　　刚才他毫无心理准备，突然就看到那个名字，真的感觉有点像是受了当头一棒。被击闷的不是脑袋，而是心脏。

　　有可能在宴会上见到尼尔吗？想到这个，瑟凡的心情复杂极了。

　　说他完全不想见尼尔，那是骗人的。可是，就算见面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在那两天一连串的事情之后，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尼尔，还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他更能想见，尼尔同样会为难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当时他寄出那份东西，他确实是因为很生气，要让尼尔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但没过两天他就后悔了。

　　那一份无声的指责，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对尼尔构成了伤害。这是错误的。

　　不管尼尔是出于什么目的而做那些事，事情本身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那件案子。

　　在这方面，其实他根本没有立场去指责尼尔什么。

　　而现在，东西已经寄了，他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尼尔也是一样。

　　再碰上了，该怎么面对彼此？

　　平安夜。

　　瑟凡的生日，宴会在Vikin酒店的大厅中举行。

　　当尼尔揣着邀请函来到会场的时候，晚宴早已开场。

　　场地当中的绅士淑女们，一个比一个光鲜亮丽，一看就知道是不俗的人物。这种场面最叫尼尔紧张。

　　进入会场后，有认识他的人过来寒暄，他都只能僵笑着，不知所云地应付过去。他的视线在人群里穿梭，只顾着找寻想找的人。很快，他就找到了。

　　瑟凡就站在大厅的中央位置，身旁是一位与瑟凡几分神似的贵妇人，正在和与会的宾客们攀谈。

　　尼尔认得那个妇人，是瑟凡的母亲。学校庆典的时候他见过。

　　他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尴尬，拿不准主意是否要上去打招呼。

　　这时，瑟凡在转头的不经意间发现了他。瑟凡愣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对母亲说有事先离开一会儿，然后向尼尔走过去。

　　他很快来到尼尔跟前，从经过的服务生手上取了两杯红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尼尔。

　　尼尔接过酒，生硬地笑了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其实刚接到邀请函的时候，他打算过不来。但后来还是改了主意。

　　不管怎么样，他想见见瑟凡。没有意图，没有动机，就只是单纯地见一面而已。

　　他是决定了不缠着瑟凡，但是见一见想念的人，这并没有错。

　　而瑟凡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开场白，身旁人来人往让他觉得有些烦躁。最后他摊开手，指了指大厅右边的露台。

　　尼尔会过意，点点头，然后与他并肩往那走过去。

　　来到露台上，这的环境就安静多了。大厅里的音乐声，谈话声，全都模糊成一个小点。

　　两个人面向着露台外的草坪，端着酒杯不喝酒，也不讲话。气氛凝寂了好一阵子。

　　结果还是瑟凡先打破了沉默：「你最近……怎么样？回去上班了吗？」

　　「没有，我请了长假。其实我想辞职，可他们不肯，我只好先这样。」尼尔说完，暗自舒了一口气。

　　还好。在来这之前，他担心过自己会没办法跟瑟凡自然地交谈，或是瑟凡还会不会愿意跟他交谈。

　　现在事实证明是他多心了。

　　「辞职？」

　　瑟凡向他看去——他又制造一个新的意外。

　　「你是认真的？为什么？」

　　「也没什么。唉，总之就是不想干了。」

　　「不想干……那你现在就整天没事在家？」

　　「也不是。我去『幸福时光』做事了，有时候还帮忙阿姨的小女儿辅导辅导功课。要说起来，事情也不算少。」

　　「你……」又一个意外。

　　瑟凡有些吃不消地搓搓太阳穴，「那怎么样？你做得开心吗？」

　　「还不错。虽然跟想像当中不大一样……原来一忙起来，根本就没空偷吃。」尼尔吐了吐舌头。

　　瑟凡的目光倏地一滞，呆呆地瞪着尼尔的嘴唇，那上面似乎闪着光……

　　「你呢？」

　　尼尔没察觉他的异常，反问他的近况，「工作总是那么忙，有好好休息吧？」

　　「嗯……老样子。」瑟凡尽全力想从尼尔的唇上移开目光，但以失败告终。

　　看着那双厚薄适度的唇一开一合，他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也在跟着一上一下。

　　「对了，你是不是找到房子了？环境过得去吗？」尼尔又问。

　　「还可以……」

　　瑟凡迟疑了一阵子，还是忍不住提出了：「有空的话，到我那去坐坐？」

　　尼尔一愣，没料想过他会提出这样的邀请。

　　好不容易才沉淀下来的情感，陡然间，又被搅动了起来。心里乱得没了方寸。

　　他抿着唇，极其缓慢地点一下头，看上去似乎挺勉强。但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正为难的究竟是什么。

　　而瑟凡并不知道，以为他还在介意两周前的事——不论是那晚未答的疑问，还是次日过分的指责。那张光彩照人的英俊面容上闪过一抹失落，黯淡了。

　　「亲爱的，你怎么躲到这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两人间的僵局。

　　尼尔莫名地胸口一凛，侧头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叫人眼前一亮的女人，棕发碧眼，五官伶俐。也许是因为个子比起寻常女人要高一些，显得气质格外出众。

　　她站在瑟凡的身边，挽着瑟凡的胳膊，看上去，确实是让人无法不认同的相配。

　　同时，她也注意到瑟凡旁边的尼尔，想了一下，随即很自然地招呼：「你是……尼尔律师吧？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嗯，你本人比电视上更帅气呢。」

　　尼尔迟钝地点点头。面对那坦然直视而来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所退缩。他的视线一转，不意撞上瑟凡的目光，立即触了电似的弹开。

　　「原来你也来了，真是不胜荣幸呢。不过，瑟凡，你怎么都没告诉我？不知道我仰慕尼尔律师的大名已久吗？」

　　凯瑟琳撞了一下瑟凡的肩膀，像在说「你真不老实」似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望回了尼尔。

　　「哦，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凯瑟琳，是瑟凡的未婚妻。见到你很高兴，尼尔……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

　　「可以。」尼尔的神经已像一根快裂开的线，无法集中意识，只能迟钝地跟着对方的步调走。

　　「谢谢，尼尔。」

　　凯瑟琳的谈吐极有风度，一般来说，会让人感觉很舒服。

　　然而，只能说，人跟人之间是不尽相同的。

　　不然的话，为什么尼尔却会觉得这女人的笑容是那么刺眼，恨不得她立即从眼前消失？又或者，他自己消失……

　　「对了，瑟凡怎么会邀到你？」

　　凯瑟琳问，「你们在同一法庭上共事过吗？」

　　「没有。」

　　瑟凡接过了话头，他看得出来，现在的尼尔不是能够好好回答问题的状态。

　　「我们曾经是同学。」瑟凡说，眼睛还是盯着尼尔，为他脸上那恍惚的不安而阵阵忐忑。

　　「是吗？那可真是太巧了。」

　　凯瑟琳热情地说，「正好，一会儿我就要跟瑟凡在大厅宣布婚期，尼尔，你也一块儿来吧，毕竟是老同学呢，很难得。还有，婚礼当天，也请你务必要赏光。」

　　听到这番话，两个人的心同时狠狠抽了一下。

　　这时候，瑟凡不能够说什么，尽管他很想说些什么。但他想要说的话，此时对另外两个人而言，都不恰当。

　　而尼尔也有一会儿没有回话，他看看凯瑟琳，又看看瑟凡，眼睛里闪动着看不清楚的光芒，瑟凡几乎以为他要哭了。

　　忽然，尼尔做出一个明显的深呼吸动作，向面前的男女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一般辛苦地说：「不了，我跟朋友约好，要赶去陪她过平安夜。我马上就得走了，就在这，祝你们幸福。」说完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凯瑟琳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弄得有些莫名，隔了几秒才想起点头道谢，「谢谢你的祝福，我们会的。」

　　尼尔笑了一下，那笑容有形无神。随即他伸出手，向着瑟凡：「很高兴你邀请了我，瑟凡……生日快乐。」

　　瑟凡在片刻的呆滞后回过神，伸手回握住：「谢谢。」

　　忽然一怔。

　　尼尔的手心里，似乎掖着什么。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对现在的瑟凡来说都不重要了。

　　此刻，他只觉得极度不舍，不愿松开手。他好想就这么一直握着尼尔的手，带着尼尔，随便去哪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