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亲昵的行为,他也并不是非做不可。虽然那样做的感觉美妙极了……但更多时候,他觉得最主要的不是那些行为本身。
只要是跟尼尔在一块儿,不论做什么,哪怕只是坐着看电视,他的感觉都一样非常好。
每当看到尼尔对电视里的恐怖画面露出受惊吓的骇然表情,哇哇大叫着拿抱枕蒙住脸,却又忍不住从缝隙里偷看时,他就觉得很有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是的,喜欢。尼尔那坦荡到天真的每一个表现,每一句傻话,他都喜欢。
尤其喜欢尼尔笑起来的时候,一个劲地「嘿嘿嘿……」,傻里傻气的,可为什么他听着就是这么舒坦?
也因此,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使得尼尔失去笑容。
他希望尼尔快快乐乐。什么方式能让尼尔快乐,他试试无妨。
店员在听见他的问题后思考了一小会儿,回答:「其实我个人觉得,重要的不是花语本身,而是人的努力。如果是我的话,就买一些中意的花回去,然后按照自己想的方式,插出漂亮的花束。这样一来,除了花本身,当中也融入了自己的心意,您认为是不是?」
瑟凡想了想,觉得这更像是店员为了促销卖花的手段,但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考虑再三,他还是按照店员的说法,买了些他感觉匹配那个人的花回去。
他接着去上班,并把花带进了法院。途中遇到法院里的同事,免不了遭到各种各样的调侃,他尽数一笑置之。
在办公室停下来后,他将花摊开在桌上,思考着要怎样搭配才合适。
当他的助手彼得敲门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思考出结果。
彼得看到法官桌上摆着一堆花,并没露出任何讶异的表现。他走过去,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桌上,说:「找到他们了,事情也问出来了。您看一看吧。」
听到他这样说,瑟凡的心思立刻转移到这上面来,拿起文件仔细翻看。
说文件,实际上是一份记录。
自从那次斯派克的案子之后,在庭上临阵倒戈的那家人就失踪了。瑟凡一直在暗中追查他们的下落,直到前几天,他们所藏匿的船屋发生了火灾,这才把人逼了出来。
经询问,原来早在案子开审之前,他们就已经向斯派克妥协。员警把他们当作重要证人,保护了那么多天,其实都是做的无用之功。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心里,其实是痛恨斯派克到了极点。但是他们受到威胁,如果他们敢在法庭上说什么,哪怕斯派克被定罪入了狱,仍然有本事叫他们以后无法生存。
其实生命的威胁倒还好说,因为可以寻求保护。实际上最可怕的是,毁掉作为公民的一切,令他们在社会当中受到排挤,乃至被逐出这个社会。
他们恐惧着这一点,才不得以地帮助斯派克,一直瞒到现在。案子结束后也不敢现身,不想再被扯入那么多是是非非中。
要不是船屋的那场火灾,让他们以为是斯派克指使以杀人灭口,也许到现在他们还是保守着秘密。
不过,尽管他们将事情讲出来,但坚决不打算再露面做些什么,就让斯派克以为他们被火烧死得了。
他们有申诉与否的权利与自由,旁人能劝说但不能强制。
这个追查一直都是暗中进行,外界并不知晓。
也就是说,除了瑟凡以及他的助手,还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外人都不知道斯派克有多么狡猾,更不知道,当时站在斯派克一方与那家人进行交涉,并让那家人真正感到畏惧而退缩了的男人,就是尼尔。
尼尔那些数不胜数的手段,一直令人又羡又怕。他是有这个本事,让人活得生不如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
瑟凡看着这份记录,足足有十几分钟没有移开视线。
他甚至想过,希望是自己眼花了,但奇迹到最后也还是没有发生。
尼尔这个名字,白纸黑字地印在他的眼睛里。也好像印进了他的脑海里,是那么深刻,挥之不去。
他弄不懂这个男人。弄不懂……
彼得在一旁等着,看到法官把文件收了起来,他问:「接下来怎么做?」
「先这样,暂时搁下来。」
瑟凡揉了揉太阳穴,「给我杯水。」
「好的。」
彼得正要转身,又被瑟凡叫住。
「等等。」瑟凡站起来,「我自己来。」
他拿起水杯,同时看到桌上的花,他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把花拿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当天下午,独自在家的尼尔收到了一份快递,是两张纸。
尼尔看完纸上的内容后,坐在沙发里哭了一场。
逃不掉。他始终逃不掉那个「自己」的影子……
瑟凡给他寄这样一份东西过来,不像上回,至少还苛责了他一顿。这一次,瑟凡没有附带只字片语。
这是不是代表,瑟凡已经放弃他了?也许原本还只是厌恶,可能还有点恶心,但现在,则是彻彻底底的死心了。
这天,当尼尔来到「幸福时光」时,老板阿姨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来消费的。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是来上工了。
也正好,阿姨早就为他准备了一件夹克,上面印着「幸福时光」的字样。
现在尼尔的脚已经差不多全好了,他不想整天再待在屋子里。人适当干干活儿是必要的,也比较容易打发时间。
昨天哭过了之后,他就决定,不再跟过去的「自己」较劲了。他知道他比不过。
所以现在,他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前的什么,他会尽力不去涉入。
事实上,在来甜品店之前,尼尔先去了事务所一趟,为了辞职。
他的同事们对他这个决定都感到很吃惊,事务所负责人也死活不肯同意他离开。他在那,就是一座金字招牌。想当然,这招牌怎么能拆?
辛辛苦苦交涉了大半天,最后给他的方案是,再次把他的假期延长。至于延长多久,由他自己视情况决定。等他休息够了,再回去上班。
对方那么坚持,尼尔执拗不过,只好先暂时这么着了。反正他想,一直这样无限期地休假下去,总有一天事务所会受不了,主动把他开除。
是他自己选择放弃以前,那么将来,他再被以前所放弃,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像现在,瑟凡就已经放弃了他。
其实,这样……也好。
反正最后注定是要失去,早一天或晚一天,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何况,谁也不是没了哪个人就活不下去。
至少就本身所具备的资本来看,至少在物质上,他这辈子都可以无所忧虑。
至于在心情上……长痛不如短痛。尼尔只能这么想,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不会死缠烂打,那样的话连他自己都厌恶自己。
最主要的是,如果瑟凡已经觉得跟他在一块儿不开心了,那就不要在一块儿,让瑟凡在其他没有他的地方重新开心起来,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总好过两个人面对着面,一起痛苦。
当然,即使想得这么开了,尼尔还是难免失落。一整天,他都精神恍惚,东西送错桌不下五次。
还好,那些顾客看到这位送东西的服务生居然是尼尔,惊奇之余,不敢多啰嗦什么。
他们想不到尼尔是打定了主意留在这,还以为他是快节奏的生活过累了,于是跑来轻松一下,调剂调剂。
又一次尼尔送错了桌,桌边的客人一看到他,惊讶地连自己要的东西被送错都不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在尼尔最失落的时候,总是会遇上海伦。那个性子爽朗热情的女警。
得知尼尔进甜点店工作,海伦吃惊归吃惊,但也没有多问什么。拍拍他的肩膀,送出真心的鼓励:「好好加油。这可不比你在律师事务所那么逍遥,你可别干到一半就受不了落跑了啊。」
尼尔收下她的鼓励,说了声谢谢,就要转身走开。
「等一下。」
海伦叫住他,「你几点收工?我等你一块儿走。」
「呃?不用了吧。」
「没关系。反正天已经黑了,也该快了吧?」
「嗯……应该是的。」
「那就行了。正好我还没吃晚饭,你就请我吃顿饭,意思一下就行啦。」
「好吧。你等我。」
到了下工时间,尼尔向老板阿姨道别后,跟海伦一起出了店门。
在沿街的小餐馆里,尼尔按照海伦先前说的,请她吃饭。
席间,海伦发现他吃得非常少,显然没什么胃口,而且脸色也很差——之前在甜点店里她就发现了。
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海伦才会特意要求尼尔跟她一道走。
她不想看到这个男人失落的样子。如果能帮到他,哪怕只有一丁点,她也会很开心。
吃完饭,海伦又说要陪尼尔走一段回家的路。尼尔不好拒绝,只有由着她了。
路上,尼尔发觉海伦的话异常少,但每一句都透露出旁敲侧击的意味。
尼尔猜出她是在担心自己,想为自己解忧。他也不想让她继续这么担心下去,可又能怎么跟她表达呢?那种事……
尼尔连叹了几口气,抚着额头,问:「一个人以前做错了事,而且错得很重,以后该怎么样才好?有可能从那错误的阴影下走出来吗?」
海伦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愣,随即仔细想了许久,耸耸肩说,「这个嘛……其实没必要在意那么多。以前的事,做得再错,那都是以前了。」
「可是就算本人自己不在意,旁边的人不一定也不在意。这时候自己还作出一副漫不在意的样子,那不是很难堪吗?」
「唉,你真的想得太复杂了。」
海伦停住脚步,看着紧随其后也停下来的尼尔,她笑了笑。
「你知道我吗?我,以前曾经有过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你能想像出来吗?」
尼尔摇摇头,「你以前怎么了?」
「我以前曾经吸毒酗酒,还曾聚众斗殴,怎么样?难以想象吧?」海伦顽皮地咧一咧嘴角,就好像正在说着的,并不是自己身上曾经发生的事。
「你?」
尼尔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吧?」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海伦,看上去是那么健康又开朗。多好的一个女孩。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可没有胡说八道。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海伦说着叹了口气,并不带有什么颓丧之类的意味。只是单纯的感慨。
「那时候,我爱上一个已婚的男人,虽然外头都说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就是疯了似的迷恋他。我甚至为他……嗯,总之后来,我父亲把我从家里赶出来,说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那时的我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去找那个男人,但他不肯接纳我。我毒瘾犯了,又没有钱买毒品,还被毒贩痛殴一顿赶走了。我在大街上流浪了一整晚,差点去抢劫几个小孩。后来我母亲找到我,哭着把我送进了戒毒所。」
「在被强制戒毒的那段期间,我太痛苦了,自杀过一次,但没能成功。那次之后,我就想开了。我又没有犯过什么弥天大罪,凭什么我不能好好活下去?我就是要好好活下去,还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其实是个不错的女孩!谁说我不好,那是他瞎了眼。」
「出了戒毒所,我就重返学校,下定决心要念警校。刚开始的时候,的确,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大相信我能做好。可现在,你看到了,我成了一名员警,不是也干得挺好的?那些质疑的声音,那些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的手,全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海伦停顿了一会儿。她定定地看着尼尔的眼睛,眼神似乎在向他传达着什么,很有力量。
「你知道,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自己总是回头往后看,那其他人肯定也受影响,跟着你往后看。但如果你坚持只看着前方,一直往前走,那么其他人,就不可能还到你背后去找你落下的东西,因为那只会离不断前进的你越来越远,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你说呢?」
「的确,要完全抹杀以前,那是不大可能,但是要淡化却是可以的。时间的力量永远比人想像中更强大。哪怕实在摆脱不掉从前,那就用现在加以后来掩埋从前。从前才多少年,以后又有多少年?如果用分量来衡量,真是压都能把从前给压死。以后还有什么好怕的,是不是?」
「呃,好像……」
「什么好像,就是。是是是!」
「呵,是……是吧。」尼尔笑得无奈,但也不是全然无奈。
至少有一部分,他认同了这番话。
他总是一心想着逃出从前,犹如一个落水的人紧紧抓住现在不敢放,却从没想过还有这种方法。
用现在加以后,把从前给埋葬掉。这么轻松,而又自然。
听上去,这似乎是有点虚,但真正做起来也许就不一定了。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
总之,他这会儿感觉比先前要好多了。虽然有的东西,还是没办法说释然就释然,但至少不那么耿耿于怀了。
已发生过的事情无可改变,那就从以后开始多加努力。
也许有那么一天,他可以给瑟凡看到一个,与从前,与现在,都不一样的自己。
到那时,也许,至少,他们还可以做朋友。
这就已经够了。
想到这,尼尔的心情豁达了许多,正要对海伦道谢,却看到海伦的双眼瞪着他身后,表情有些不自然。
尼尔回过头,就在距离他几米远的一棵树下,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似乎在争吵。
其中一个一次次把另一个抱进怀里,而另一个则一次次把人推开,如此反复了几轮,最后,两个人还是抱在了一起,拥吻。
很快,海伦发现尼尔也在注意着这一幕,她的表情更尴尬了,干咳几声说:「呃,小孩子闹着玩呢,你别想得太……」
「不会啊。」尼尔由衷地感叹着,「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想吵就能吵,吵完了,马上就能和好。
像他跟瑟凡,玩闹是一回事,但总也吵不起来。因为他一直都有所顾忌,连重话都不敢多讲。
这也正是两人之间感情不稳固的证明。
听了他的话,海伦不禁深感意外。
全世界只要是认识尼尔的人,都知道他对那种行为深痛恶绝。然而眼下他却……
「你……你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海伦不确定地问,「不讨厌、不反感?」
「真的不,一点都不。」
尼尔知道她质疑的缘由何在,也只能苦笑,以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有那么多人喜欢猫喜欢狗,你看,我们连动物都能喜欢,又凭什么不能去喜欢一个人呢?」他表达出内心的想法,「只不过是性别相同罢了。再不济,至少还是同类不是吗?」
「啊,的确是……」
海伦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觉得实在很奇怪,不过很快她就释怀了。
「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尼尔。」
她笑着眨眨眼,「事实上,我的堂姐就是一名同性恋者。那时候,听说了你在那桩男妓案子中的表现,她们那群人一提到你,个个都咬牙切齿,还想过要整整你呢。不过还好,她们没有真的那样干,否则就是做错事了。」
「其实现在想想,我倒也能够理解,你毕竟是公众人物,名声又那么大,在人前肯定要表现得那个一些。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说,有些敏感的事情,即使你不能当众表示赞同,但也不必假装得很厌恶……你不表态,不就行了?不必要的假装,连自己也会觉得累吧。人嘛,过得真实一点,难道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