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家的茶,他又尝试着和郭函交涉了几次,只可惜当初说的时候没有立下凭据,现在对方一概把事推给盐铁司,到后来对他也是爱理不理的。
大哥差人送信回来,说是米源的问题已经解决,过几日就能回来。方敬哉想,郭函那边说不通,就让大哥回来以后帮忙出面,大哥的声誉和口碑都很好,在朝廷里也认识了不少人,为封家动用一点关系估计他不会不同意,若是因此受罚也无所谓,若是跪祠堂抄祖训能让封家那批茶早点解扣,他跪到死抄到死都愿意。
等方孝哉回来的日子里,方敬哉听闻一个消息,封若尘替无双公子赎了身。有人说若尘公子花了上万两,也有人说若尘公子一文未出,究竟是多少,红妈妈缄口不提,但是能让红妈妈这么干脆的放人,估计也是不小的数字。
晚上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独斟,方敬哉想到了这件事,果真是如世人所说,封若尘对无双公子有情,而在封家如此险迫的境况下,封若尘还愿意花重金为他赎身,想来不仅是有情,更是有义。然一转念,又冒出来另一个念头……
会不会是封家那批茶实在没有办法拿回来,所以封若尘才这么做,在封家垮掉之前完成自己的允诺。
想到这里,方敬哉一背脊的冷汗,恨不能直接用飞的把大哥带回来,只能期望这几日里,不要有什么大的变故。
而闹了那件事之后,方敬哉也没心思往绮香阁寻欢作乐,大多数的时候是在自家的酒坊里,帮忙帮忙,算算帐,做起来倒还像模像样。
「二少爷,这个给你。」
专管酒坊的王伯神秘兮兮地递了一个小坛子给方敬哉,方敬哉接过之后,打开闻了闻,一脸的不解,「王伯,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又不喝甜酒。」
王伯捋着胡子凑近了他,悄声道,「是让你给大少爷的。」方敬哉更加的不解,见他如此,王伯将他扯到一边,「你前一阵不是说大少爷出门前你惹他生气了么,等大少爷回来了拿这个去讨好讨好他。」
方敬哉将坛子推回王伯怀里,「王伯我看真是老糊涂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哥很少喝酒,还不如拿会仙楼的桂花糕更实惠。」
「敢说我老糊涂,臭小子你皮痒了是不是?」王伯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王伯看着你们两个长大,会说错么?大少爷是很少喝酒,但他就喜欢这糯米甜酒,有时候来酒坊办事见我不在就偷着喝。」
「不是吧?」
「你不相信?我跟你说啊……」
两人缩在角落里,窃声私语,时不时地大笑两声,就在这个时候,初九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二、二少爷……二少爷!」
「做什么急急忙忙的?」方敬哉回身呵了他。
初九扑上去拽住方敬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少爷,大少爷的船出事了……呜……遇到专门打劫商船的贼寇,船被烧了,大少爷,还有船上的人,都不见了……呜……」
「你说……什么?」
手一松,坛子掉在地上,啪的一声,震彻心肺。
第八章
「你骗我的对不对?」方敬哉抓着初九的肩膀晃了晃。
「二少爷……呜……」初九只是一个劲的哭,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方敬哉松开他,身体不稳踉跄地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摇头,「不会的……不可能……这是谣传……这是谣传!」
「是真的……发现那船的时候,四周的水都是红色的……船上已经没有人了,报信的人说,就算有幸存的,大火这样烧,也都烧没了……」
方敬哉只觉一阵晕眩,忙伸手扶住墙壁却仍是感觉两条腿发软身体直往下滑。
不会的……几天前刚刚收到大哥的信,说要马上回来,怎么会遇到这种事?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地上,是碎了的酒坛,酒液四溅,清甜醉人的酒香悠悠地浮在空气里。看着地上那滩水渍,视线越来越模糊……方敬哉的身体颤了颤,然后猛地抬头,一把推开初九冲了出去。
「哥——!」
外面,倾雨如瀑,万分萧肃。
甩掉了追出来的初九和王伯,方敬哉一个人在瓢泼大雨里闷着头疯跑,豆大的雨水打在脸上,很疼,但是再疼也比不过心里的疼。
他的大哥,他最敬爱的大哥……
他听不见被他撞到的人在背后骂他的言语,他也听不见路边躲雨的行人对他的指指戳戳,他甚至听不见天空隆隆作响的雷声,也听不见雨声……只剩下自己濒临溺死的喘息,还有踩在水塘里「踏踏」的脚步声。
不知跑了多久,累到再也提不脚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眼前是宽阔的江面,他竟不自觉地跑到了码头上。
浑黄的江水,波涛翻涌,他只觉得胸口窒得厉害,闭上眼,眼前却是浮现起满身是血的身影,在这汹涌浑浊里上下起伏,如一枚树叶,被卷走,被吞噬。
「哥——哥——!」
方敬哉使出全力冲着江面呼喊着,一声凄厉过一声,但都被风雨湮没。
哥……你为什么不回来?
王伯偷偷给我了一坛子甜酒……还有会仙楼的桂花糕……你爱吃多少敬哉都让人给你去买……
哥……敬哉还来不及给你陪罪……哥!
「哥……是敬哉错了……敬哉知道错了……只要你回来,敬哉绝对不惹你生气……你让我跪祠堂也好,抄祖训也好,就是让我去学着打理生意我也做……哥……哥!」
冰冷的液体在脸上湮走,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而这一场雨,仿佛不会停,似乎连上天都不愿相信这一切,一同悲泣,一同哀伤。
不知在码头上站了多久,方敬哉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往回走,雨水打在青石板路上,飞珠玉溅,街上几乎没有人,清冷清冷。
方敬哉就这样走着,身后一阵驼铃脆响,他停下来想让马车先行,谁想那马车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车帘被撩开,车里的人撑开一柄六十四骨的紫玉竹油纸伞,下得车来。
一身素衣,一张清俊隽秀的绝丽容颜,天人般的清尘脱俗。他擎着伞走到方敬哉身边,替他掩去了一些雨水。
方敬哉突然想起初见的那一面,他和封若尘立于画舫船头,一个清冷淡雅,一个潇洒俊逸,把酒临风,衣裙飘飞,宛若天造地设的般配。那一刻,他的目光好像烙在了他们身上,久久注视着他们,直到彼此的船错身而过再也看不见为止。
他想,后来自己去点陌玉的牌,也许不是为了那千金难求一面的无双之名,也不是不甘于只有封若尘才能做他的入幕之宾,现在他才明白,那个时候他实则是羡慕的,羡慕那样风雅的画面,又或者……应该说是嫉妒。天下才色双绝之人不单只有无双公子一个,但能与这样的人琴瑟相和共效于飞的,却是少之又少,或许这才是无双的真意。
想到这里,方敬哉躬身做了一揖,「那日言语不敬,还请陌玉公子见谅。」
陌玉没有答他,彼此沉默了一阵才淡声开口,「你知道,我现在要去哪里么?」
方敬哉抬头,看向他,「若尘公子替你赎身一事,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想来,现在是接你到封府去罢?」
对方摇了摇头,嘴角一抹淡极了的浅笑,牵出一丝难解的涩意,「我要去的是淮王府……就是那个不喜政事,连王位都不要,整天只想着收集天下无双之物的闲散王爷。」
方敬哉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把你送人了?」
「那被扣的一百二十船茶叶,他希望淮王可以出面帮忙……」
雨水顺着伞骨洄转而下,连成一串剔透的珠链。方敬哉的视线落在他握着伞的手上,白皙纤细,指骨分明,细细地颤抖着。
「为什么?」方敬哉越发的不解。
「你们都以为若尘对我有情……其实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若尘心里确实有人,但那个人不是我。」陌玉说的很慢,似乎是要让他听个清楚,「那个人误会了他,以怨报德让封家陷于窘境,但若尘却为了让他不过于自责和内疚,一个人把整件事扛了下来……一百二十船茶,关乎封家的生死,他却一点都不愿让那个人知道现在的紧迫,甚至连责备都不舍得,宁愿折腾自己,弄得心力憔悴。」
方敬哉一时未能理解陌玉所说的话的意思,懵了一会,才渐渐清明。
「你是说……」
封若尘心里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不可能。」方敬哉又否定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世人都看在眼里,他封若尘样样都好,怎么会对自己有情?
「你不相信?」陌玉有点自嘲地轻笑了两声,「我也不相信,为什么那个人是你。」
天上劈下一道白芒,接着,惊雷乍响。
「论文,吟诗、作画、写字、抚琴,方二少爷会哪一样?论武,戥子、银水、算盘、官话,方二少爷可曾学过?更妄论才智和样貌……」字字珠玑,句句戳到方敬哉痛处上,「然,就算如此,却都改变不了若尘对你的情意。」
方敬哉怔愣地看着陌玉,「你不是他,又怎么能这么肯定?」
陌玉叹了口气,然后依然淡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但是以后怕也没机会再见面了,你大哥的事我也听说了,想这下若尘更加不会让你知道……」
「你要说什么?」
「方大少爷离开那日正巧在码头上碰到了从杭州回来的若尘,方大少爷把米源的事,盐铁副使多次找上方家的事,以及你一时冲动找郭函摊牌的事都告诉了若尘,于是若尘想起了在杭州时看到过郭家的人多次出入米铺,两人把事情一拍,便明白了,那日你冲动之下找郭函摊牌和他撕破脸,郭函见拉拢方家不成于是连方家一起整,故而断了你们米源的人,让江浙米商屯米的人,便是他。」
天上又是一道惊雷,隆隆作响,方敬哉却觉得那道雷直接劈在了自己身上。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大哥的死,封若尘的感情,但是都比不过这一瞬的冲击。
是自己的冲动让方家断了米源,是自己的冲动……
「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方敬哉不敢置信的摇头,嘴里喃喃自语。
老天,为什么不早点让他知道,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他知道?
若不是自己的冲动,方家就不会和郭函撕破脸,郭函也就不会在方家的米源上作手脚,大哥不用去寻米源……自己也就不会踏入郭函的圈套,逼封若尘用米和保证书交换茶叶。
原来都是自己的错!原来都是自己惹的祸!是自己害了封家!是自己……
害死了大哥!
「其实你……根本配不上若尘!」陌玉的声音冷若冰霜。
方敬哉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公子,我们该走了。」车夫在陌玉身后催促了一声。
陌玉回身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方敬哉仿佛被定住了一样,视线直直的落在地上。陌玉没有再说话,只是将伞递了过去,方敬哉被一下惊醒,眼神呆滞地望向陌玉,老久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又犹豫了一下,见对方一直伸着手,便将伞接了过来,只觉重若千斤。
「那一百二十船茶,淮王若是肯出面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而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陌玉说完,转身向马车走去。
方敬哉点了点头,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自己……多保重!」
陌玉停了下来一只手搭在车的横轴上,雨水浸湿了他的薄衫,贴在身上,显得他越发的纤瘦。雨声淹没了他的话语,但是方敬哉依然清晰听得,他说。
「陌玉终究是予人寻乐的玩物,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无所谓保重不保重……」
目送马车消失在雨幕里,方敬哉手一松,那柄紫玉竹伞落在地上,伞骨折了,伞面破了,被风卷着在空旷无人的青石板路上残破前行。
方敬哉闭上眼,抬头,任凭雨水冲刷洗涤。
他恨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恨自己的顽劣,恨自己的不成材,若是可以,他多愿意这时死的那一个是自己……
而今,天不遂人愿。
方家大邸,一片肃杀的哀伤。
下人们换上了缟素,正将白纸糊的灯笼往门上挂去,入眼的,皆是一尘不染望而心痛的白。
方敬哉拖着步子缓缓往祠堂走去,身上还是那件湿透了的沾满泥泞的长衫,每走一步,都仿佛是拖着千斤的份量。
走进祠堂里,他父亲正坐在堂上。
方敬哉将手里捧着的家法高举过头顶,同时跪了下来。
「敬哉知错,请父亲惩治。」方敬哉举着荆条,声音却是平静得不起波澜。
「孽障!你倒还知道回来!」方老爷子呵斥道,听来悲痛万分,「往日过于宠你,终是让你惹下这等大祸,今天我就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亲手送你去给你大哥赔罪!」他走下去一把夺过方敬哉手里的荆条朝他背上狠狠抽去。
啪的一声,布帛碎裂,在背脊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个畜牲,我是怎么教你的?只知玩乐不思进取,我养你何用?」
劈啪的鞭声,一下接一下,下人们纷纷掩过脸不忍目睹。
「说!方家祖训是什么?」
「守家规!」方敬哉大声朗道,「祖宗遗训,世守家规,耳提面命,聪听勿违,整齐严肃,切戒嘻嘻,勤俭为本,耕读为基,一门孝顺,合室咸宜。」
「二!」同时一鞭下去,碎裂的布帛羽蝶一般纷飞。
「孝父母!父生母鞠,罔极深恩,承欢祗事,木本水源,温清冬夏,定省晨昏,捧盈执玉,颂祷椿萱,丧哀祭敬,重裕后昆。」
「三!」又是一鞭,荆条上带了血色。
「和兄弟!兄友弟恭,同根所生,手足谊重,羽翼情深……」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这一顿鞭刑,让方敬哉差点丧命。
一江浑黄,残阳铺于水中,半江的萧瑟,半江的醉红。江边的岸堤上,缟素带风,纸幡飘扬,酒坛垒成了山。
由于方孝哉尸骨未寻,方家只能为他筑衣冠冢,「终七」那日,方家上下到码头上为他送行。
此时,方敬哉立在岸边,背影傲挺如松。方老爷子终究是下不了那个手,他只剩他这一个儿子,且「子不教,父之过」。
背脊上的鞭伤在众人精心照料下很快就好了,但心里的伤,却是血淋淋地横生在那里,永难愈合。
身侧有细梭的脚步声,方敬哉回头,便见那人同样的一身素白,清神俊雅,身后跟着的如墨,双手端着一盏茶。
「孝哉兄离开那日,还在和我抱怨,千盼万盼,盼着你今年的新茶,但是你刚回来我就要走了……不想这一别,便是再不相见。」封若尘走到方敬哉身边,望着波涛起伏的江面,淡声说道。江风捋起他的发带拂上他的脸颊,他转过头来正对上方敬哉的视线,「孝哉兄待我亲如兄弟,请让我送他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