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敬哉不响,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如墨上前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他。封若尘接过茶盏,对着宽阔的江面,「孝哉兄,这是今年的新茶,若尘亲手炒的,你且尝尝。」
揭开杯盖,将茶水倾入江水中,一缕茶香清雅飘逸,袅绕回旋,而后消散在腥涩的江风里。
方敬哉一直看着封若尘,「我遇到了陌玉……」
听到他这么说,封若尘抬头,方敬哉问他,「是我没有遵守承诺,你应该来向我兴师问罪,而不是把他送人……还是在你们眼里,方敬哉根本一事无成,所以也就不抱任何希望。」
封若尘回道,「如果向你兴师问罪能让那些茶叶解扣,我想我会。」
方敬哉垂下头,凄然而笑,「那日见你和他在画舫船头把酒临风,不甚快意,令我看了都羡慕非常,却原来都是逢场作戏。你知道吗?世人都在传言,你我为争无双公子而斗得两败俱伤,最后,却是便宜了淮王。」
「世人只看表面,便妄作断论,你我只须做好本份,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那陌玉呢?」
封若尘沉默了下来,方敬哉亦不再开口,转过头来看向江面。他听见封若尘轻叹了一声,而后脚步声起,想是对方已经转身离去。
「对不起……」方敬哉低声道,然身后没有回应,而脚步声愈行愈远。
这一刻,他突然间意识到,有些事,就像这滔滔不息的江水,一去,便不再复还。
最后一抹余辉沉下水面,方敬哉做了个手势,下人们意会,接着有什么轰然倒塌,琥珀金黄的液体如决溃堤倾泄如洪,霎时酒香漫溢,浓烈到令人心醉,醉到方休便也忘记了伤痛。
大哥,望乡台上可能闻见?
这酒,亦叫笑春风,若是觉得好,记得要托梦给敬哉,来年再与你坟上捎些……
方家长子故去,方父又年老体衰,世人以为方家便会就此没落,但谁想,那个从未被人看好,不学无用的方二子硬生生地撑起了整个方家。
世事沉浮,能有几人真的看透?又有几人能真的断定——那其貌不扬的莠石,不是未经雕琢的好玉?
成稳,内敛,方二少爷一夕之间就像换作了另一个人。于是有人便说,那是大少爷放心不下所以俯身其上,也有人说,实则是二少爷觊觎家业已久,装着什么都不懂寻机会害死大少爷。
诸如此类,方敬哉全当没有听见,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再是那个三句话就能惹毛跳脚的纨绔公子,也不再是那个凡事都能放手一笑全凭喜好做事的方敬哉。他肩上扛着方家,背负着对大哥的歉疚,还有封若尘,陌玉……
年少轻狂的代价是巨大的,他想,也许自己这一生,都还不清。
方家,封家,还有无双公子的事,纷扰了一阵后便渐渐平息下来。
挂在门口的白纸灯笼撤了下来,酒坊关了一阵又重新开下来,酒还是原来的酒,只是忙碌来去的身影换了一个。
秋叶荻荻,冬雪飘飞,而后又一年梨花飘香桃花红艳。
「哎哎哎,那边的,别杵在那里啊,快把这搬走搬走,二少爷就要回来,看到了指不准又是一顿说教。」主子出门好几个月,听说明儿就回来,初九忙不迭的使唤下人将方二少爷住的院落收拾干净。
「平时都做什么去了,非要等我回来了才开始收拾?」
低沉略带训斥的声音打背后响起,初九动作一僵,背脊上扑漱朴漱地冒冷汗,回过头来咧着嘴赔笑,「二少爷,您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
方敬哉将手里的包袱往初九怀里一丢,「我就是赶着今天回来看你们手忙脚乱的!」
「二少爷,我们也没偷懒,不是您吩咐的,在您不在的期间不能随意进出你的院子,不能随意动您的东西,不能……」初九跟着方敬哉进门,一边还寻着借口给自己开脱。
方敬哉一到家,就往书房去,书案上堆着这几个月的账本。
「爷,您先去歇一会,回头再来看罢。」初九端了茶来,却见还未来得及洗去一身风尘仆仆的主子已坐在案后开始对帐。
方敬哉摆了摆手,初九放下茶盏,知趣地退到一边。
刚接手方家的时候,谁都不相信方二少爷能把方家这么大的生意打理好,纷纷劝方老爷子自己出山,但是方老爷子却是一概回绝了,且道,方家能存,幸也,亡,则命矣。许是方二少爷天生反骨,世人越是要看你方家没落,方敬哉便越是不让你们如愿。如此也过了一年,有风有雨,有坎有坷,方家还是那个富甲一方的方家,方敬哉将桃花酿的配方给了酒坊,不久之后,这香飘十里的笑春风便传了开来,而人们在叫到方二少爷时,也不再似往常那样带着嘲讽的口气。
很多事淡去,很多事循而往复,然,总有什么搁浅在记忆深处,潮起潮落,永不褪色。方孝哉灵位前飘着甜香的桂花糕和糯米酒,提到笑春风时,方敬哉总会莫名的失神,而那一刻神思何往?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约摸一个时辰,方敬哉将账本审完,放下手里的册子展了展略有些僵硬的肩背,回头,发现初九靠着门扉嘴巴开开地睡得正酣。方敬哉不觉好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已凉,入口却依然香郁。似乎想起什么,方敬哉缓缓揭开杯盖,但见汤色清洌,那叶芽根根直立,正是上好的「旗枪」,不禁问道,「这茶,是哪里来的?」
闻见问话,初九一下惊醒过来,懵懵地还没反应过来,方敬哉又问了一遍,「这茶是哪家铺子的?」
「噢,二少爷您问得是这茶啊……」初九上去替方敬哉收拾了书案,一边收拾一边道,「我们家喝的茶从来都不用买的,封家每年都会送好几饼过来,而且谁爱喝哪种都一清二楚。给老爷的是银针,大少爷的是铁观音,二少爷也有,但是二少爷很少喝,所以基本上都是拿去招待客人或是送人了。」
方敬哉放下茶盏,「给我的是哪一种?」
「雨前龙井。」
方敬哉只觉心底有根弦被触动了一下,蓦的想起那夜并躺在榻上时的对话。
这是怎么来的?
炒茶时烫的。
当家的连这个也要学?
不,只是我自己想这么做……因为无从寄托,所以才把情意倾注在这种事情上……希望有朝一日他在品茗的时候,可以体味到。
想不到处处留情的封大老爷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等你心里有了倾慕之人的时候就会明白,那种看得却亲近不得的无奈。
……
方家和封家一直上都有生意的往来,只是因为彼此都熟悉了,往往只须下人传个话就成。自那日码头上分别,他也很久没见到那人,这会儿又是收春茶的时候,想是应该在杭州的茶园吧。
「二少爷,天色不早了,您是要先用晚膳还是先沐浴?」
「我吃不下,你给我去备点热水好了。」说着起身,往祠堂走去。
以前大哥虽然也忙,但兄弟两个偶尔还能说上两句,开开玩笑,而今,只剩下他自己,才发觉原来方敬哉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大哥,那边还好吗?」方敬哉一边说,一边用袖子轻拭那个牌位,就好像以前常常替大哥捋开落在脸上的鬓发。「方家现在很好,我自己也没想到笑春风会卖得这么好,米仓那边我都亲自检查过了,也交待下去多增加人手以防万一……就算出了意外,我也联系好了其它地方的米商,不会像去年那样……」方敬哉越说越小声,「会不会嫉妒呢?你弟弟原是这么有能耐的人……」拭着灵位的动作停了下来,那木牌上镂金的名字扎得人眼疼,方敬哉一垂眸,只听啪嗒一声,珠落玉盘的脆响,木案上化开一滩水渍。
压抑的低泣,回绕在安静的祠堂里。
「哥……敬哉很想你……」
第九章
在祠堂呆了没多久,初九就急急跑来,说是船坞的裴老板有重要的事情,方敬哉抹了抹脸恢复了神色回到书房。
裴老板的船队一直负责几大商户的漕运,现下恰逢水运高峰,方敬哉猜是可能是因为船只调遣不过来。果不其然,一进书房,裴老板便开门见山。
「今年过了清明就不停的下雨,很多船只货物都被耽误,本来是安排得过来的,现在却吃紧得厉害,再加上江南马上要进梅雨,而这个时候又都是封家要用船运茶……」裴老板拾起袖子拭了拭脑门上的汗,用着商量的口吻。封家自是不敢得罪,而眼前这位也是大主顾,但是听说方二少爷为人不太正,便有些担心对方会不会为难自己。
「方家一直照顾我们的生意,但是眼下实在是拨不出船,不知方二少爷的这批货是否能缓一缓?」裴老板绕了一大圈总算说出了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因为原先是答应好的,这下又要变卦,裴老板心虚地看着面前的地砖,不时偷瞄一眼坐在案后沉着脸一声不出的人。
方敬哉坐在那里手指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桌案,似在思忖什么,「方家今年有多少茶?」
「大概在一百五十船左右……」裴老板执起袖子又要抹汗,发现袖子上已经一大滩水印,心里不免苦道,乖乖隆冬,以前方大少爷虽也严肃但还是和气生风的人,这方二少爷整一摸不见底的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开罪他了。
「一百五十……一百五十……」方敬哉轻念了两声,随即啪的一拍桌子把裴老板吓了一跳。「裴老板,我的货物延后到等封家的茶叶都运完了再出。」
裴老板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封家之后?那可是要过了梅雨才得空了。」
「没关系,酒越放越陈,不像茶叶那般受不起潮。」方敬哉起身走到窗边,嘴里还在「一百五十船」「一百五十船」的念叨,负手身后看着窗外,约摸半柱香,突然想到什么,转身,「裴老板,你和两淮水运的几位船老大关系还好?」
裴老板一下懵了,这方二少爷不会是要换人来接这买卖?心里不由得喊了声老天,有些支吾其词,「这个、这个……关系到还好,但是不常往来……若要说到船和船工……还是我这里比较好……」
方敬哉走到他面前,「大哥在世的时候一直夸裴老板做事实诚,我相信大哥看人的眼光。」
裴老板嘴张得老大不解的看向方敬哉,方敬哉又道,「麻烦裴老板替我办件事,联系下其它船家,多调些船给封家,要尽量好的货船,挑做事仔细的船工。钱么……封家出多少,我依样给你多少,但是要确保封家的茶万无一失。」
裴老板更是不解,「方二少爷这么做是为何?」
方敬哉摇了摇手指,嘴角一抹深有意味的笑,「裴老板只管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切记,让船工多留个心眼,不要让生人近了货物。」
裴老板连连点头,「是、是,一定办好,一定办好。」
送走了裴老板,初九跟着方敬哉后头,好奇道,「二少爷,为何要待封家这么好?让船出去已经算是帮了大忙了,二少爷为什么还要自己掏腰包替他们筹船?」
方敬哉回身,脸上没带什么表情,但略略飞扬的眉角却泄漏了他此时不错的心情,「不成么?」然后回过身去,悠悠然地走向自己房间。
房里已备好了热水,方敬哉将自己浸在浴桶里,舒展开疲累的四肢,而后视线落在了搁在手边的茶盏。端过来,揭开杯盖,清冽的茶汤上飘着几片碧绿的嫩芽。
他知道,他并不是对封家好,为封家调船,只是自己很想为那个人做一点事……就像他那时候说的,因为无从寄托,所以才把感情倾注在别的事情上,而当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时,却为时已晚。
春茶已熟,桃花红艳,茶香,酒浓,只是不复当初。
浅抿了一口,幽香淡雅。
原来他也年年送茶给自己……
只是从前的自己,又怎会留意?
放下茶盏,方敬哉往下坐了一点,水一直漫到他的下巴,闭上眼,手掌顺着胸口,腹部,一直滑到了下面,触到自己的欲望,轻手握住……
记忆里,依然清晰地留着那人的感觉,手掌上的薄茧,技巧的撸动,淡然的茶香……水声激荡,方敬哉仰起头,唇间溢出模糊的低吟,很多次,很多个不眠的晚上,便是这样,想象着对方,回忆着对方的气息,抚慰自己,而后达到高潮……
一缕白浊在水面散开,方敬哉从水里起来擦干身体,随意披了件衣服又坐到案边。
提笔,在纸上写下「封老爷」,然后想起封若尘不太喜欢这称呼,便将纸揉了重新蘸墨,落笔道「若尘公子」,想想还是觉得不妥,遂又揉了那张纸。
盐铁副使和郭家上次吃了一记闷亏,想今年断不会轻易放弃,他曾见到盐铁司的人在郭家出入,他有预感他们还是想对封家的这批茶下手。
饱蘸了墨的笔,滴下一点墨来,在空白的信笺上湮开,方敬哉叹了口气,最终将笔搁了下来。封若尘应该比自己更谨慎的才是,他这样想着,便熄了蜡烛躺到榻上和衣而卧。
过了几日,封家第一批茶叶到港,方敬哉生平头一次在码头上看到这阵仗,船桅如林,实是壮观。
封家的船占去了大半个码头,方家的和其它几家的货船都挤在一边。方敬哉已经说了要等封家出完茶叶以后再用船,许是裴老板实在过意不去,在给封家调船的时候,也给方家调了几艘过来,虽说是运不了多少,但能先运出去一点也好,都积到梅雨过后恐怕酒坊也堆不下。
在码头上监督船工装货,方敬哉头一转,蓦的瞥到郭函的身影,就见他带着几人站在码头外围,指指戳戳。
封若尘虽写下保证书不再联合其它商户打压郭家,但是曾经吃过郭家的亏上过当的那些商户依然不买他们的帐,封若尘的保证书形同虚设,想来应该是他们私下采取了另一措施。
而方家更不会和间接害死方孝哉的郭家有所往来,方敬哉虽不济,但从来都憎恶分明,谁对他好他也对谁格外关照,所以对郭家的恨意也表现得越发明显,甚至有时候有点穷打猛追的意味。
郭家的日子自是不好过,但方敬哉也生了个心眼,时不时地总要堤防一下小人。
回身继续督促工人干活,再转过头时,郭函那些人已经不在了。方敬哉有些疑惑,这段时间是封家用船之际,因为已经是延续了好几年的惯例,大小商户们都懂得运货要避开这一两个月,所以这会码头上除了格外受益的他还在出货,剩下的都是商户自己的货船。郭家又没有货船,郭函这个时候到码头来做什么?
方敬哉想着,侧目,一旁封家的工人正忙碌的从船上卸货,抬头,烈日当空,虽还没入夏,但已烤的人有些难受,清明之后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雨,而今却是很长一阵的艳阳天……
入夜,方敬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外面敲过了三更,打更的人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方敬哉唰的一下坐起来,耙了耙脑袋,总觉得哪里不妥,速速穿了衣服出门。
「二少爷,这么晚了您还出去?」听到主子房里有声响,初九揉着惺忪的睡眼正要过去伺候。
「宵夜!」方敬哉落下这句话,衣袂一滑,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照二少爷的习惯,说是宵夜,那不过是用来唬老爷的,估计十有八九是拐去了绮香阁。但是说到绮香阁,二少爷有好一阵子没去了吧……初九连打了两个哈欠转身回去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