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昭帝见状轻叹一声,“吓坏了吗?小东西。是我不好。我还说要护着奴儿的,却没有做到。”
埋在宣昭帝的怀中,凤破弩终于放声大哭。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灵山一劫,他明白,他也无法漠视。他爱上了一个人。一个他万万爱不得的人。他爱上了大晋天王,他爱上了宣昭帝,他爱上了阮长空!
这个人毁了他的家,灭了他的国,杀了他无数同胞。为何他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为何?为何!
他放声大哭。
他不知道,这原是他的劫。多年前就已经注定,阮长空便是他的天劫。
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嚎啕大哭,宣昭帝为难的哄道,“小东西,哭什么?又还没有死。这么点事就吓成这样?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哄了半天也不见成效,不由大叹一声,“奴儿你等等再哭吧,我的手好酸,我们先下去再说吧。”
凤破弩见状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失态,不由红透了耳根。再看一眼他们现在的状况,不上不下的悬在半空,确实有些危险。刚才他未想到,也许是因为在宣昭帝的怀中他从来就觉得不会有危险。
宣昭帝吻了吻他的发顶,“奴儿抱紧我,这回可不能再松手了。”
凤破弩轻轻的点点头。
宣昭帝手脚并用,足尖轻点运起轻功向崖下飞掠。凤破弩埋在他的怀里,他的胸膛一直都不温暖,只有心跳是苍劲有力的。他的呼吸温热,耳边山风袭来,他却感觉不到一点寒意。又一次,泪盈于睫,他闷在他的怀里不由自主地呜咽了一声,“长空。”那一声轻的如一只幼猫。
宣昭帝微微一愣,紧了紧怀中的人儿闷声笑道,“猫叫呢?我可听不清,唤大声点。”
怀中的人却再也不唤了。匐在他的颈项双肩微微颤动,让人心生怜意。泪水打湿他的肩头。
宣昭帝从未看过他哭过,今日他却流了这么多泪水,似乎要哭出所有的眼泪。他不由微微叹息,“奴儿,你到底怎么了?”
怀中人沉默不答,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宣昭帝摇了摇头,抱紧他飞掠而下。灵山之中,他的身姿如乳燕投林,翩若惊鸿。
27
凤破弩大哭之后,便觉得疲倦之极,不由昏昏睡去。一睁开眼便看见头顶黑黝黝的山洞,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然后就听宣昭帝的声音带了一丝笑意轻轻的传来,“小坏蛋,终于舍得醒了?”
篝火处,宣昭帝的脸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只有一双浅眸泽泽发亮。凤破弩溃散的神志终于慢慢凝聚。祭天...灵山...阮三...坠崖.....他想起来了。猛然坐起,眼前一阵眩晕,眼看就要栽倒。
宣昭帝一把扶住他,语气有些怪责,“莽莽撞撞一点也不见长进。”
凤破弩试着张了张口,喉咙肿痛的厉害,声音沙哑不堪,“这里是?”
宣昭帝递给他一张蓄满了水的芭蕉叶,淡淡道,“没见过你这么能哭的,看吧,嗓子都哑了。少说些话,多喝点水润润喉咙。这山涧的水很是清甜,你这孩子肯定喜欢。”
凤破弩默默地接过,宣昭帝回身又拨旺了篝火,“不要担心。再睡一觉吧,天亮了就有人会寻来。”
饮了水之后,喉中火辣辣的疼痛确实消退了不少,凤破弩低着头轻轻道,“我睡不着。”
宣昭帝没有接话,支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半晌后,他低叹一口气,伸手搂过那低着头的孩子,让他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喃喃念道,“奴儿......”
凤破弩枕在他的腿上。那人发色乌亮更称得面白如雪,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那人刀削一样的下颚,冷酷失血的薄唇。他记得曾听人说过有着这样下颚的人性格残酷,唇色失血削薄的人很是薄情。一时感慨万千,他却悠悠问道,“灵山祭天终究是误了时辰吧?”
宣昭帝愣了一下,闷声笑了起来,“奴儿你不要告诉我,现在你还在担心这个吧?”
凤破弩不理会他的揶揄,闷声问道,“你知道那个故事吧?”
宣昭帝低下头望着他怀里蜷着的小孩微微一笑,“什么故事?”
也许夜色让人无助,篝火旁凤破弩抱紧了他的腰,喃喃说道,“女娲和神龟的故事。”
宣昭帝挑了挑眉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果然,就听那小孩继续说道,“传说万年前,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大战,战败后一头撞倒了不周山。不周山倾倒,天崩地裂。父神女娲斩了南海一只神龟的手足这才撑起了天地。”
宣昭帝不以为然,这个故事只要是神州大陆上的子民无不耳熟能详。想那小孩肯定还有后话。
果然,又听那小孩问道,“你知道女娲为何能轻易斩了那只神龟的四肢?”
看着他的童心,宣昭帝不由好笑,“因为女娲是神。”
“不对。”凤破弩反驳道,“女娲是神,神龟也是神,还是守护神州的玄武神。”
宣昭帝眨了眨眼,捏了捏他的鼻子,笑言道,“因为女娲比他强。正所谓成王败寇,他打不过女娲自然会被斩了四肢。”
“不对。”凤破弩幽幽叹道,“神龟一定是爱着女娲。因为爱他,所以不会拒绝他的要求,哪怕是伤害自己。”
宣昭帝的眼神闪过奇异的光彩,他轻轻的抚摸着少年的发顶,柔声问道,“那么女娲也爱上那只神龟了吗?”
“没有。”凤破弩的声音有些低哑,“女娲不爱他,爱他就不会伤害他。”
他长长叹息,“女娲是神。是天下最强的神,他的心太大。他心里装满天下,再也装不下那只神龟。”
“那可不一定。”宣昭帝吻了吻怀中的小孩,含笑道,“最强的神也会寂寞。女娲一定会爱上那只神龟的。”
“是吗?”那孩子不信,“女娲是无情的,他的眼里从来看不到别人。”
“你错了。”宣昭帝又亲了亲那小孩的眼睛,“那只神龟不是别人,是神州的玄武神。”
“有什么不同吗?”凤破弩不解。
宣昭帝定定的望进他的双眼,目中流光溢彩,“因为神看不到别人,神看到的只会是神。”
山洞中,篝火下,凤破弩似懂非懂。
片刻后,宣昭帝忽然又问,“如果女娲爱上了神龟,神龟还会记恨曾斩断它四肢的女娲吗?”
凤破弩沉默了良久,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神龟。”
宣昭帝不容他一丝退缩,紧紧地圈住他,目光咄咄逼人,“如果你是那只神龟呢?你会原谅伤害过你的女娲吗?”
凤破弩扭过头,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火燃的更旺,山壁上映着他们的影子仿佛鬼影一般。宣昭帝大叹一口气,紧紧地抱住他,“奴儿,你到底要我如何对你?”
“我不知道神龟是否会原谅女娲。”凤破弩双眼蒙上了茫然之色,“但我知道他最想得到的依旧是女娲的爱。”
所以。爱我吧,长空。我想得到你的爱,很多很多。
润红的唇瞬间被人咬住。他眯起了眼,狠狠的回击。
不知是谁咬住了谁,不知是谁最先扯了谁的衣衫。
灵山上,山洞中,篝火下。
这一刻,这一晚。
没有国仇家恨,没有血海深仇,有的是翻云红浪,有的是绵绵情意。
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女娲爱上了神龟,神龟原谅了女娲。
长空,你不知道你要如何对我,我何尝又知道我要如何待你......
身下被重重的一击撞的一阵痉挛,他双眼迷蒙失声唤道,“长空......”唇齿间,这一声,徐徐的吐出,绵绵不绝。
黑暗中,他缓缓流下了一滴眼泪。那滴泪转眼间就被人吻去,那人温柔的叹息,“可还是痛了?”
他张开口咬住了那人的肩头,他不痛,痛的只是他的心。血腥味在唇齿中蔓延,他痛了也要那人尝一尝他的痛。身上的人轻轻一颤,转眼间他换来了那人凶猛的回击。
山风呼啸而过,凤破弩静静的望向洞外,天上星罗万象。
28
凤破弩是被一声啸声惊醒。睁眼时,身上虚掩着一件污了华服,恰恰遮住他赤裸的身体。那华服襟袖上绣着狰狞的五爪飞龙。身旁的篝火早已灭了。他心头一惊,伸手摸向身侧,身边那人已经不知去向,地面上只留有一点点余温,告诉着他昨晚的那些癫狂都不是梦。
他望过去自己的衣服已被撕扯成一条条的破布丢弃在一旁。深吸一口气,披上那件龙袍向洞外走去。这一走,股间某一处有些羞人的疼痛。他低下头顺着虚掩的龙袍望去,身上布满了纵情后的痕迹。无时不提醒着他昨夜的疯狂。
洞外太阳还未升起,天空仍然笼在黑暗中,只在东方微微露出一点点光亮。四处都凌乱的竖着巨大的岩石。他望眼看去,只见宣昭帝立在最高的一处岩石上。他披着一身雪白的襦衣,负手而立,满头的乌发并没有束起只是随意的散开,晨风吹起他的长发,飘然的掀起他单薄的衣摆,似乎就要乘风远去。
凤破弩远远的望着。那个人,他是王,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他威严,他冷酷。似乎他生来就应该是这天下的主人。
又是一声尖厉的长啸。他抬头望天,不远处的天空盘旋着一只海冬青,原来阿原已经寻来了。他轻叹一口气,心中不经意的生出几许失落。
宣昭帝回首望来,那一瞬间他的眼里蕴藏着太多太多的东西,他还没有看清就已经消失不见了。然后就见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威严和冷酷顿时蕴上一抹浅淡的温柔。他对着洞边呆立着的少年招了招手,淡淡的说道,“奴儿,你过来。陪我看一看日出。”
那个少年罩着他宽大的衣衫,越发显得更加脆弱。一张小脸隐在暗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留那一双清亮的眸子泽泽生辉。
头顶阿原又一声尖啸。凤破弩垂下眼眸,慢慢的走过去来到那男子的身边。这是他今生第一次看日出,身边陪伴的人是他爱着的同时也恨着的。他知道,他永远也忘不了这次日出。
晨风中,那人牵起了他的手,他的指腹依然冰凉。但他已经知道了,这个男人,这个王,这个天下最强的人,他有心,他有情。
他有了弱点,他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无坚不摧的帝王。
他赢了,又输了。
他赢了宣昭帝的爱,又输了自己的心。
这到底是赢还是输?
他茫然。
山涧外,他与他并肩而立。远方那一抹红日冲破了黑暗,终于破茧而出。天下万物瞬间都染上了光彩。
阳光射来,亮得有些刺眼。他不由伸手遮住。身边宣昭帝轻轻的拥着他。凤破弩突然想留住这一刻。他叹息,时间若是能停留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然而时光永远不会为某一个人停留。天色渐亮。这时,上空阿原的叫声突然变得有些欢愉,只听一阵马蹄的喧嚣响起,震得静寂的山涧响彻如雷。
凤破弩眼神复杂的看去,果然就见不远处十数人的马匹急切的向他们奔来。他不由浑身一抖,就要松开宣昭帝的怀抱。哪知那人紧紧地圈住,半点也挣扎不出。他抬头望去,那人的脸被晨光照出一点暖色,浅眸看向不远处的来人,眉轻轻蹙起。他的声音淡淡从上方传来,却不容丝毫置疑,“乖,听话。”
转眼间,来人已经越来越近。为首的一人还未行至跟前便已经坠马跳下,连滚带爬的滚了过来,声音夹着惶恐的哭腔,“皇上,奴才该死!奴才办事不力让圣上受惊,奴才该死!”
身后十来人也都翻身滚下,齐声惶恐道,“臣死罪!臣等救驾来迟,万死之罪!”
宣昭帝沉吟不语,众人皆是浑身大汗。这些人不仅让皇上受人威胁,一度深陷敌手,还坠崖受惊,每一条都是护主不力的死罪。个个惶恐的不敢抬头,当然也没有心思去想为何皇上会为救曾经要挟他的少年坠崖,为何这少年没有死还穿着皇上的龙袍,为何此时这少年会和皇上紧紧相拥。
山涧中,寂静无声。良久后,宣昭帝沉声道,“起来吧。”
众人这才敢起身。
他紧了紧怀中的人,神色一沉严酷的说道,“尔等办事不力,朕先记下这一笔,秋后再算。阮沉璧与朕共坠灵山,昨日朕飞身崖下并没有看见他的尸首。”说到这儿不由皱眉,“朕再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机会。”
“请皇上明示。”众将齐喊。
“朕命你们顺着这山涧沿着灵山仔仔细细的给朕搜,不能放过一寸花草一寸树木。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清楚了吗?”
“臣等明白。”
凤破弩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阮三没死。不可能啊,阮三从万丈高空坠下怎会不死?但他若是死了,怎会没有尸体?他看向宣昭帝,就见宣昭帝的眼中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的心头都同时生出了疑问。阮三究竟在何处,他到底死了没有?
崔延廷转了转眼珠,为宣昭帝牵来一匹马驹,“皇上恕罪,山涧中行路艰难,奴才等又忧心皇上安慰匆忙之中就没有准备车驾,老奴所虑不周,还望皇上恕罪。但此地不宜久留,皇上您先将就一下吧。”
宣昭帝十年东征西讨,也算半生戎马,乘车和骑马到都无所谓。但,他看向凤破弩,他知道昨夜他失控了,帝王心术最忌的就是情不自禁,但昨夜他情难自己,他知道他伤了他。
“皇上?”崔延廷迟疑的唤道。眨了眨眼,他老眼昏花了吗?怎么他在皇上的眼中好像看到了一丝心疼?
宣昭帝回神。下一刻,他横空抱起了凤破弩,在众人吃惊的眼光下跨上了骏马。他的眼里有一丝柔情,胸中有一丝柔软。他从未尝试过这种感觉,他想看到一个人的笑容,想抹平他的悲伤,他受伤他会心疼,他想保护他,想纵容他。他知道,有一种情感正在脱离他的掌控,他无法阻止,也有些不愿阻止。
29
回到宫中,凤破弩才知道他的姑姑和哥哥都还未回来。他有点忧心,怕是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阻碍。
宣昭帝闻言嗤嗤的笑道,“傻孩子,只有你这个小傻瓜才会这么想。哪天被人卖了还会为人数钱呢。”
凤破弩不解,“那为什么已经过了整整一夜,他们还未回来?”
宣昭帝的眸色有些阴冷,“怕是他们早盼着这一刻,如今怎么还舍得回来。”
凤破弩愣住了,喃喃摇头道,“不可能。我还在这儿啊。”
宣昭帝看着他眼里露出一抹心疼,一把把他纳入怀中,低叹道,“奴儿,你还有我。”
那孩子兀自怔怔发呆,“不可能,哥哥最心疼我绝不可能丢下我,姑姑从小就最喜欢我,他们怎么可能丢下我?你骗我。对不对?你骗我的。他们只是一时迷了路,他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对不对?对不对?”他喃喃的问道。
宣昭帝紧紧地纳住他,下颚砥住他的头顶沉声说道,“奴儿,你乖。他们走了。不过没什么关系,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没有了亲人,我就是你的亲人。从今日起,我阮长空就是你至亲至爱的人!”
那孩子仍然处在茫然之中,双手无力的握紧宣昭帝的衣袖,“我不信,我不信他们会这样对我,我不信他们会舍弃我。”
宣昭帝轻哼一声,“也许你哥哥还不会,但你姑姑就很难说了。”
凤破弩抖动着嘴唇,颤抖的问道,“什么意思?”
“呵,奴儿啊。”宣昭帝温柔的抚摸着他的乌发,“你当阮三那么容易就能在无数人监视的庸候府和我的紫宫虏走你的哥哥和姑姑吗?”
“你是说,灵山的事...是我...我姑姑和阮三串谋的?”凤破弩颤声问道。
宣昭帝嘲讽的一笑,“大有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