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鸣长空（卷一）红尘劫（上）————星燃

　　凤破弩听的有些羞恼，索性不答。灵山一路只有三两个时辰，难道还能出什么变故不成？他看着宣昭帝。那人神态怡然自得。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灵山祭天难道只是一个陷阱？他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此去灵山真会有什么变故吗？”

　　宣昭帝似笑非笑，“奴儿可是在担心？放心，朕舍不得让奴儿受伤，朕会保护你的。”

　　凤破弩硬着头皮道，“真的有人意图谋反？皇上心中可有人选？”

　　宣昭帝怔了怔，重重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哈哈笑道，“奴儿，难道你怀疑还是你哥哥不成？”

　　凤破弩尴尬的转过头，满脸顿时羞得通红。他知道哥哥没这实力，但是关心则乱。而且那日哥哥那些话说得像是嘱托一般，实在让人不放心。

　　宣昭帝笑声突然一顿，“朕知道，很多人都想朕死。朕死了开心的人无数，真正伤心的估计没有一人。”

　　凤破弩闻言有些讶异。宣昭帝怎会和他说出这样的话呢？这句话不是一个上位者该说的。有些沧桑，有些寂寞，有些孤独。他是最强的男人，说出这些话就已经露出了软弱。他会这么说，说明他已经开始老了。

　　凤破弩复杂的看着他，这个男人比他大了整整十七岁，虽然现在他的面容还是很年轻。但自己一天天长大，他也会一天天变老。总有一天，自己会长大成人，成为成熟强壮的男人。而那时他已经变得垂垂老矣。他一定会超过这个男人。因为他还年轻，他有的是时间。

　　“怎么了？”宣昭帝伸手盖住了他的眼，喃喃而道，“真不喜欢看到你这个时候的眼神。有些狠毒的快意。奴儿，你要是不长大该多好啊。永远待在朕的身边不好吗？”

　　永远呆在他的身边？凤破弩怅然。这怎么可能？他垂下了眼睫，他何尝不希望他不是宣昭帝，不是大晋天王。

　　车辇中气氛一时沉默。他们明明是如此靠近，又明明相隔甚远。这时，忽听辇外崔延廷轻声说道，“皇上，灵山快到了。”

　　“嗯。”宣昭帝淡淡问道，“你们准备的怎么样？”

　　崔延廷顿了顿，假咳一声，压低声音道，“皇上放心，奴才已按皇上吩咐打点好了一切，只等叛贼一动，禁中暗卫便会一击剿灭。保证万无一失。”

　　宣昭帝沉吟了一下，“朕知道了。你下去吩咐一声，朕要活的。”

　　“是。”悄无声息的退下。

　　一行车辇又走了数十里。只听前方起了喧嚣。一阵刀剑轰鸣，擂鼓震震。那是叛党吧？凤破弩偷眼望向宣昭帝。只见他神色依然淡定不已，仿佛成竹在胸。

　　果然一阵马蹄声袭来，直震得地面微晃，似是来了大队人马。外面一阵叫嚣，“大胆逆贼，陛下神威早已洞察先机，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就听崔延廷贴着帘外说道，“皇上神机妙算，谋定待动，不消三刻必能剿灭叛党。”

　　宣昭帝沉声又说了一遍，“崔延廷，朕要活的。”

　　“奴才知道。”

　　不过一会儿。辇外喧嚣渐弱，叛党似乎已经被压制住了。突然，一声怒吼如晴天霹雳直震得凤破弩双耳发麻，“暴君！还不出来见我！”

　　这声音似乎怒到极致，但也有些耳熟。凤破弩瞄了一眼身侧的宣昭帝，就见他似乎皱了皱眉头。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宣昭帝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忍。

　　“皇上。”凤破弩不由问道，“他是......”

　　还未说完，又听外面那人大声断喝，“阮长空！你给我出来！今天见不到你，我死也不会甘心！”

　　25

　　宣昭帝的嘴角勾起了一记讽刺的弧度，“奴儿，你可知道外面的人是谁吗？”

　　凤破弩默然的摇了摇头。

　　“这世上敢直呼朕姓名的真是少之又少。”他长叹一声，眼中现出一丝疲惫，“也罢。你随我来。我带你见识一下这个胆大妄为的人。呵，说来我们都很熟悉呢。”

　　他拉起了凤破弩的手，不由分说的掀帘而出。辇外满目沧夷，不远处，一行百十人的精兵被困在阵中。为首的那个，凤破弩确实有些眼熟。

　　就见宣昭帝望着那人微微一笑，语气不见波澜，“阮三，你就这么恨朕？”

　　阮三闻言仰天大笑，回首眼神阴毒的瞪来,“阮长空！我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饮其血！”

　　宣昭帝也不见恼怒，含笑笑问，“沉璧，朕待你不好吗？你为何执意反朕？”

　　阮三满目悲戚，“阮长空！我幼年为你在辰文帝处尝遍艰辛，少时为你夺位断指身残，这些我都可以不怪你。你是皇帝，是我的兄长，是我至亲之人。但你为何要杀灵玉？你为何就容不得灵玉！你明明知道他决不会背叛你。大哥！我从来未求过你什么，我只求你放过灵玉，有这么难吗？”

　　他遥指着车辇上的宣昭帝恨声说道，“当你命他督军北上时，我就知道你要杀他，小小一个北郡，何须劳动他？你可知，我告诫过他的，那晚我不让他去，我说你要杀他。你可知他怎么说？”

　　阮三怒极，“阮灵玉，你这个笨蛋！他说你决不会害他。他信你，他竟然信你不信我？”阮三痛极狂吼，“灵玉，你怎么就是这么蠢！”

　　凤破弩恨煞此人。这个人让他们凤氏在燕京吃了无数苦头。他看过他的暴虐与狠毒。这个人曾因为一竖屏风上的桃花就轻言杀了他的姐姐，他侮辱过自己，也侮辱了哥哥。可是现在他看着他的癫狂，看着他的心痛，原来这个人也会有心爱之人。

　　他想起了姑姑的话，再冷酷的人只要有了心爱之人就会有弱点。他不由看向宣昭帝。阮三说了那么多，宣昭帝脸上的表情依然一丝不变，“沉璧，有些事你不会明白。你若悔改，这次的事我不会追究，你还是大晋的三王爷，我的好弟弟。”

　　阮三怒极反笑，“阮长空，我不稀罕！我可不要走灵玉的后尘，与你回去岂不朝不保夕？”

　　宣昭帝悠叹一声，“沉璧，你不是阮二。我不会那么待你。”

　　阮三大笑似哭，“这么说，阮长空，我是否该谢主隆恩？”

　　宣昭帝再三推让，阮三却一直咄咄逼人，终于也动怒了，“沉璧，你不要不知好歹！”

　　阮三大笑，“阮长空，你无需再装摸作样，今日这灵山之巅，你我必定有一人祭天！”

　　宣昭帝忍无可忍，低叱道，“沉璧，你早已输了。怎么还是看不清形势，知道进退！”

　　阮三咬牙，“那我们赌一赌吧！”说着从身后拉出一个女人，“这个人你可认得？”

　　宣昭帝皱眉。还未回答，身边响起一声惊呼，“姑姑！”

　　那女人发髻微偏，凤钗微斜，腮边零落着几缕短发，似乎狼狈不堪，正是凤平瑶。

　　宣昭帝不由冷笑，“这就是你的筹码？”

　　阮三咬咬牙，一跺脚又拉出一人。那人前襟微开，脚步虚浮，双眼闭合，像是中了什么迷药不曾醒来。

　　凤破弩大惊，怒吼一声，“阮贼，快放开我哥哥！”

　　阮三吃吃笑道，“那要看你怎么做了。”

　　凤破弩拔剑怒道，“我杀了你！”

　　阮三吃吃而笑，宣昭帝还未及阻止，就见脖子上架了一把明晃晃的宝剑。

　　变故突然，众人大惊之下来不及阻止。阮三放声大笑，“凤破弩，你真是知我心意！”

　　宣昭帝的眼眸似乎染了异样的光彩，但转瞬之间又归于平淡，他淡淡说道，“你以为杀了我阮三就能放了你们姑侄？”

　　凤破弩的手抖了抖，剑身划破了宣昭帝颈项上的皮肤，顿时划出一丝血来。身边崔延廷尖声叫道，“凤破弩，皇上对你千恩万宠，你怎能弑君！你负了皇上，辜负了圣恩！”

　　凤破弩猛地抬头，满目赤红，叱声道，“闭嘴！再说我杀了他！”说着剑身又紧了几分，惹得众人惊喊，“皇上！”

　　此情此景，最开心的莫过于阮三。他看着宣昭帝笑的无比畅意，“暴君！你罪有应得！”然后又哭又笑，“灵玉，且看沉璧为你祭天！”大吼一声，“凤破弩，你杀了他！”

　　凤破弩缓缓地摇头，望着阮三一字一顿，“我。不。杀。他。”

　　“什么？”阮三喝道，“你不顾你姑姑和兄长的死活了吗？”

　　凤破弩满眼复杂，“我们交换。”咬唇道，“我不会杀他。你若恨他，你自己杀他。”

　　阮三想了想，确实亲手杀了宣昭帝是比较快意的一件事，于是应道，“好！”

　　凤破弩胁持着宣昭帝走向阮三，众人害怕危及圣体都不敢轻易妄动。如此危机下，宣昭帝脸上依然波澜不兴。待走近阮三，凤破弩扬声道，“你先放了我哥哥和姑姑。”

　　阮三摇头，“不行。我可不知你会否出尔反尔。”

　　凤破弩咬牙道，“那你想怎么样？”

　　阮三沉吟道，“我先放了你姑姑，待你把阮长空给我后，我再放你哥哥，怎么样？”

　　凤破弩想了想，摇头道，“不行。我哥哥现在昏迷不醒。你要是扣住我哥哥不放，我们怎么逃得掉？”

　　“那你说怎么办？”

　　“如今我孤身一人，插翅难飞，你先放了我姑姑和哥哥，给他们一匹快马，行百里外，我自然给你宣昭帝。”

　　阮三思前想后良久，终于答道，“好。”

　　一挥手，他带来的一众侍卫立刻把凤破弩及宣昭帝围的水泄不通。崔延廷等人只得暗自着急却无他法。

　　阮三说话也算数，又让人给了凤平瑶一匹快马让她驮走仍然昏迷不醒的凤清磐。凤平瑶神智还算清明，双目蓄满泪珠，“凤凰儿......”

　　凤破弩咬唇道，“姑姑，你带哥哥先走。”

　　形势危急，凤平瑶也不再多说，擦擦眼泪道了一声，“小心。”马卷四蹄，驰骋而去。片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阮三微微一笑，“凤破弩，我说到做到，现在就实现你的诺言，把阮长空给我吧。”

　　凤破弩似乎没有听到，喃喃自语，“阮长空，原来你叫阮长空，我今日才知道你的名字。”

　　宣昭帝的眼神有些复杂。

　　阮三面色一变，低吼道，“凤破弩，你不要出尔反尔！”

　　凤破弩瞬间抬头，灿然一笑。他貌美如花，想是阮三也被这一笑乱了心神。朦胧中只听凤破弩轻声说道，“我就是喜爱出尔反尔......”

　　陡然瞪大了眼睛，就见一道剑光破空而来。急退，不由大怒，“凤破弩，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凤破弩突然倒戈相向，惊变又起，于是又是一片混战。

　　阮三边退边骂，“凤破弩，你这条疯狗！你不是恨着他的吗？我要杀他，你为何要助他？”

　　凤破弩眼中阴郁，咬牙切齿，“我更恨你！”瞬间又刺出几道银芒。他是百年难遇的剑术奇才。只不过短短一年，剑法竟胜过别人苦修十年。再看那一边，宣昭帝力大无穷，一拳擂到一个壮汉。

　　阮三不死心。今日若杀不了宣昭帝，他就再也杀不了他了，不料这绝好的良机竟然会被凤破弩这个狗杂种毁了！一口淤血哽在咽喉，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这番缠斗，阮三且战且退。但凤破弩和宣昭帝一时间也无法脱困。终于逼到了一处断崖。阮三回望，那边宣昭帝的情形越发乐观，脱困已经是迟早的问题。

　　阮三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断崖，阴毒的瞪着宣昭帝，今日杀不掉他就再无可能，抱着必死的心，冲过去想和他同归于尽。无奈有一人身影更快，一把推开了宣昭帝。

　　阮三定睛一看却是凤破弩。心里愤恨无比，所有的希望都被这个狗杂种给毁了，于是一把抱住了凤破弩，仰天大笑，“凤破弩，随我到地狱去吧！”随之往后倾倒。

　　凤破弩避之不及，随着他仰天倒去，渗蓝的天空蓝的让人窒息，阵阵山风吹得双耳生疼。

　　26

　　那一瞬间，凤破弩好像想起了很多很多。脑中快速的闪过无数画面。

　　元都城内姑姑拉着他的小手含笑道，凤凰儿可知你名字的含义是一把绝世无双的剑...呵呵...我们的凤凰儿以后定会是天下无双......

　　燕宁城头姑姑满目凄凉，凤凰儿...我们已经败了......

　　燕京庸侯府哥哥满身是血嘶声喊道，我为何不死...为何不死......

　　燕京大街上他跪地求饶满地磕头，饶了我哥哥...求求你们饶了我哥哥......

　　阮三恶毒的笑意...哥哥鬓边的银丝...姑姑说，磐儿他绝活不过七年...他大吼一声，我要入紫宫......

　　无数的画面在脑中闪过，最终凝固在桃花树下他灿然一笑，那人含笑叹道..这一笑真是灿若春花......

　　他瞬间瞪大了双眼。嘶声喊道，阮！长！空！

　　耳边传来阮三恶毒的笑意。

　　风声猎猎。

　　他难道就会这样死了？他不甘！双手朝天仿佛要抓住些什么。千钧一发之际，那双手在瞬间被人凌空捉住。

　　他瞪大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入眼的是一双浅色的琥珀眸子，一滴汗顺着那人光洁的额头慢慢滑下，那人的脸色稍显苍白，淡樱色的唇一开一合，轻轻的吐出，“奴儿，不要放手。”

　　不由的，眼中蕴满了眼泪。

　　不远处，众人见到这一险状大惊失色，却苦于一时无法脱身。

　　他承载着自己和阮三两个人的重量，越发的艰难。一手拉住他，一手用力扣住崖上的乱石，十指扣紧，崩裂了一根指甲，微微渗出血迹。

　　他微微一笑，笑容温暖了他的冷眸，“奴儿，你别怕。我会带你上来。”

　　凤破弩绽开了一个微笑，张了张口，红唇一开一合，无声的说道，我，不，怕。

　　身下阮三使劲的拉扯他的身子，坠如千斤。

　　宣昭帝力大无穷。他淡淡的笑着，使劲一扯，眼看就要拉了上来。只听身下阮三狂笑，“阮长空，我定不让你如愿！”

　　袖刀一记飞来，深深刺入了宣昭帝的手臂，宣昭帝却连眉毛也没皱一下。丝毫不肯松手。可是鲜血顺着手臂慢慢滑下，紧握的手润入了鲜血就变得滑不溜手，再也难以握紧。

　　宣昭帝淡然的笑容终于有些破裂，声音露出一丝惊慌，“奴儿你给我抓紧，若是松了，我就先杀了你哥哥再杀了你姑姑，然后屠尽凤氏。我说到做到！”

　　他是皇帝，从来都有太多人为他舍命，在他眼中，那是天经地义。但他从没有一种经历，一个人明明有太多理由恨着他，可却在最后一刻救了他。这个孩子，这个他一直有所轻贱的孩子，全心全意为他，代他受过。无人可以代他受过，因为他万能。他无情，可是现在，眼看着他坠下灵山，他的心微微乱了，于是手就毫不犹豫的伸了出去。

　　身下阮三听闻哈哈大笑，“阮长空你也会惊慌失措？你也是人不是神！”

　　凤破弩并不想死，所以他拼命的抓紧，然而那只染血的手就像沙漏一样怎么抓都抓不住。

　　一点点，一点点的松了。

　　其实，这些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不远处的侍卫还来不及奔进，就听到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嘶吼。

　　转眼间，崖上已经空无一人。

　　那只手迫不得已的松开了。凤破弩直坠下去，山风呼啸而来，满心绝望之情还未散去就被人紧紧紮住，长臂如铁。一瞬间耳边风声顿停。他睁眼看去，只见宣昭帝一手圈住自己，一手扣住崖壁上凸起的一块坚石。

　　身下阮三坠入山涧，传来不甘的嘶吼。

　　凤破弩看着搂着他的那人玉冠微斜，发带有些松落半披着乌发，一只手鲜血淋漓，一身华服也污损了几处。那人的一生也许从未如此狼狈过。而凤破弩却觉得他此时笑的十分动人，“奴儿，你真是个坏孩子，这么不听话，我让你抓紧，你却偏偏松手。坏小孩，还是我抱着你比较安心。”

　　凤破弩眼中盈盈而动，喃喃说不出话语。他再也没有想到宣昭帝会为了他飞身跳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