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三闻言抬头,他的神色凤破弩形容不出,他看过的阮三从来都是冷毒残暴的,何曾见过这种凄惶之色?不过转瞬间那妖人又是呵呵一笑,“皇上,老三没醉。这点酒还醉不倒老三。”
宣昭帝淡淡的看着他,“没醉?”
阮三执起酒杯,收了笑意,“皇上,老三方才失仪,自罚三杯谢罪,您念老三初犯就原谅了吧?”
宣昭帝看他良久,叹息一声,“罢了。”
三巡过后,阮三罢杯,眼神带着恶意的瞟了一眼凤破弩,“皇上,喝酒不能尽兴。我为皇上带了余兴节目。”
凤破弩的心里咯噔一响。
宣昭帝颔首示意,阮三见状击手。六个赤膊大汉抬着一面大鼓入内,鼓上伏着一人,仅仅裹着一层剥如蝉翼的轻纱,薄纱毫无遮盖作用,那人就如同赤身露体一般。
凤破弩望得浑身轻颤,那身形,那体态却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哥哥。转过头,他愤恨的盯住阮三,他不懂他为何总要这样折辱哥哥?十指不受控制的扣紧宣昭帝的袖袍。
“怎么了?”宣昭帝低头问道,这是他开宴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怎么了?怎么了!他就不信他不知道!希翼的望着宣昭帝,求求你,求求你,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
阮三恶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皇上有所不知,鼓上这尤物燕京有多少权贵们为之争先恐后。今日上元节夜宴,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求得他为我大晋百官献上一舞。”
那些恶毒的话凤破弩都不想听,他只是望定宣昭帝,他教他剑法,陪他拉弓,免他罪责,他也说过喜欢他,无论真情假意,他待他总是有些不同的吧?所以,求求你,救救我哥哥。
宣昭帝漠然的望着他的紧张和无措,伸手摸摸他的发顶,“奴儿,怕什么?没人敢伤害你。”
没人敢伤害我,那我哥哥呢?我哥哥呢!
“皇上,老二最喜欢鼓上舞,老三有些想念他。”阮三幽幽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朕送他这曲鼓上舞,也算是成全老三的心意。”宣昭帝淡淡的别过头,再不看怀里的少年,“开始吧。”
鼓声骤响,鼓上的人缓缓起身,腰若流婉素,脚着金铃铛。薄纱轻飘,伴乐而舞。隔的太远,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他舞的淫荡轻佻,凤破弩抖得厉害,嘴里哆嗦。远处堂下百官脸上或震惊,或鄙夷,或兴奋,或赤裸裸的欲望。不管哪一种表情都是让人难堪屈辱的。
“凤氏的女子妖娆,男子更是别致,倒都是貌美出众啊。”
“美人却是美人,不过女子祸国,而男子又是男身女相,难怪亡国。”
“是啊是啊,不过那腿真长,腰真细,皮肤好似奶缎子。”
“张大人难道还没尝过庸侯的滋味?无妨无妨,改日我一定为你引荐一番。”
“呵呵,美则美矣,不过我看最美的还是皇上怀里的那个。哈哈,得此佳人,难怪皇上如此宠爱。”
淫声艳语尽管压得很低,还是四下响起。凤破弩以为自己会闭眼,会不忍看下去,但直到结束,他都死死瞪大了双眼。每一点细节,每一点声音,每一个人的表情,就连灯火的明暗他都记得清楚无比。他没有留一滴眼泪,眼泪最是无用。他只是告诉自己,凤破弩,这将是你最难忘的上元节。就像燕宁城坡时的那一轮红日,深入骨髓,融入骨血,刻骨铭心,永远也不能忘了!
鼓声渐停,凤磐一舞作罢,迎着无数肮脏的目光匐跪下身子。
觥筹交错,人影憧憧,灯红酒绿中只听阮三朗朗大笑,“皇上你看这曲鼓舞比之当年瑶娘娘的倾城舞如何?”
在宣昭帝面前敢如此莽撞说话的也只有阮三。头顶宣昭帝的声音淡淡传来,“倒是各有千秋。”
心中一根弦绷到极致“噌”的一声。
断了。
顿时化作眼前的群魔乱舞。
22
宫宴何时结束的,如何跟宣昭帝离席,又是何时被拥入内室的,凤破弩一路都是如坠雾里。脑中只能记得灯火下哥哥如同赤裸的身体,晋人饥渴丑陋的眼神,最后都化作了一只只抓向哥哥的可怕魔掌。心中无比酸涩,他的哥哥曾是多么清高的一个人啊。
“奴儿,你这是怎么了?”恍惚中下颚被人捏住,被迫抬头入眼的是宣昭帝无波的浅眸,“你这眼神倒像是在怨朕。”
当然!只要他愿开口,哥哥就不必遭此羞辱。他强扯一下嘴角,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臣没有埋怨,臣更不敢怪皇上。”
宣昭帝盯着他的眼神阴郁,手却松了力道,“阮三的请求朕无法不答应,毕竟是朕欠他的。”
欠他的?凤破弩想起宫宴那时阮三曾说了一句‘哥…你送他去死...好狠的心……’
难道?
轻轻击掌,窗外几道黑影飞落,宣昭帝轻哼一声,“都死了吗?”
“按皇上吩咐的没留活口。”
“他们有泄漏什么吗?”宣昭帝微微沉吟。
“皇上放心,万无一失。”
宣昭帝摆了摆手,“下去。”几道黑影嗖嗖几声便不见踪影。
那是宣昭帝的暗卫,杀了的应该就是今天御前侍奉他们和阮三的那些近侍吧。
宣昭帝和阮氏兄弟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呢?宣昭帝性冷严酷,为何独独对阮三有所放纵?就连阮二也是不假辞色的鞭过二十策龙鞭。
“朕欠阮三良多。一根手指,一个哥哥和一个心爱的人。”宣昭帝叹道,“其实阮三还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任性的孩子?凤破弩暗自嘲讽,是一个恶毒妖人吧。
宣昭帝摸了摸他的颅顶,悠然一笑,道出石破天惊的一语,“其实朕和阮三才是亲兄弟。”
“那二王爷呢?”因为太过吃惊,不及细想就直觉的问出。话刚出口,不由胆战心惊。这个惊天的秘闻,哪怕只是险险探了一个边就被宣昭帝杀了。如今他道的如此直接,难道是想杀他后快?凤破弩顿觉冷汗透背,心头剧烈的狂跳。
宣昭帝沉吟了一下,似是惋惜的微微摇头,“阮二不是。”
阮二不是?那阮三那句话中哥指的怕是宣昭帝吧。那宣昭帝送他去死的人怕就是阮二吧?凤破弩暗自苦笑。就说阮二狼虎之将怎会如此不堪,怕是宣昭帝寻机杀他吧。阮三的那一抹凄苦之色难道便是为了这个?
“朕与阮三虽是至亲,但在他心中也许不若阮二。”宣昭帝叹道,“朕虽是他的亲兄长,但他心爱之人便是阮二。他幼时吃尽苦头,少时为朕断过手指,残了身子,如今朕又让他失了心爱之人。所以他的要求朕从不吝啬。”
凤破弩口中越发苦涩,“皇上让我知道这些怕是容不得我了。那请您许我一个心愿。”
宣昭帝闻言挑眉。
凤破弩闭眼大声道,“不要再侮辱我哥哥,若是不行请杀了他。请不要再侮辱他。”
升起一抹兴味,“你不求我饶你性命?”
摇头。既然求也无用,不如死的光彩些。
见状抿唇轻笑,“傻孩子,朕现在可舍不得你死。”下一刻,猛地擒住他的双唇,凤破弩陡然睁大了眼睛,唇被狠狠地蹂躏,辗转反侧,良久后又变得脉脉温存。闭上眼,这算不算是宣昭帝的第一个吻?然后又是一室旖旎春光,他再也无暇他顾。
23
燕子回时,阮二还是毫无音讯。若是你至亲之人要杀死你心爱的人你会如何选择呢?凤破弩扪心自问,他无法抉择。那么阮三呢?湖畔旁他抱着剑枕在一棵桃树下闭眼小歇,想起了上元前夕也是在这里见过阮三,他记得那时曾有一抹红衣飘去。那晚阮三在这树后私会的是谁呢?
冬日的时候,这湖畔旁的树木还都是枯枝,瞧不出景致。到了近日春暖花开之际才发现原来是一片桃林。他大爱此地,有事无事总是停留在此。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感觉到身侧突然投下一片阴影,他懒得睁眼,八成是宣昭帝。身侧之人呼吸较往日急促了几分,他不由皱眉。那人弯下腰似乎看了他良久,轻轻捡起他脸上粘着的一片桃花瓣。感觉如此熟悉,他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眸子。眨眨眼,又用力眨了眨,确定不是幻像,大叫一声,一跃而起抱住了来人欢叫道,“哥哥。”
凤清磐浅浅一笑,刮了刮他的鼻梁笑颜微嗔,“凤凰儿已经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样莽莽撞撞?”
凤破弩哪里管它,桃树下,他灿然一笑,发中的两粒东珠衬的玉颜瞬间亮了。又叫又跳得抱紧哥哥转了一圈欢喜道,“哥哥叫凤凰儿想的好紧。我日日思念终于看到你了。”
突然想起这里是在紫宫内不由怔仲,迟疑道,“哥哥是怎么进来的?”
凤清磐还未开口,只听身后传来呵呵轻笑,“朕还未见你如此开心过。这一笑真是灿若春花。”
“皇上?”凤破弩盯着来人大吃一惊,有些口吃,磕磕绊绊道,“你,你…我,我们……”
宣昭帝平日看他总是温顺隐忍的,从未见到过他如此开怀的笑过,更别提是这样目瞪口呆的可爱神情。心里不经意的滑过丝丝柔软。从凤清磐的怀里拽出玉人儿,点了点他的额头,“怎么?不认识朕了?”也许正是好佳节,他的冷眸也似乎消融了几分。
凤破弩还是有些怔愣,“是皇上带我哥哥进宫的?”
“不是。”
心头不经一丝失落。
好笑道,“是朕宣庸侯进宫的。”
表情又呆了几分,宣昭帝可是在和他开玩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见他这样,宣昭帝的笑容有些温暖,“你不是很想哥哥吗?”
心中微微一暖,脸上隐隐有些发热,真心的道了一声,“谢谢。”
想起哥哥还在身边,红晕骤退,有些惊慌的看去。自上元那痛苦一晚隔的远远看过后,他已有好久不曾看到哥哥,想起那晚哥哥所受的屈辱心口生疼,喃喃问道,“哥哥,你还好吗?”
凤清磐静静的站在那里,眼里掠过一丝怅然。他原本也是一个出众的美男子,肩却消瘦的厉害,鬓边竟然闪出一缕银芒。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生命中的昭华似乎已过早的消磨殆尽。然而面对自己,他的笑容依然温柔亲和,“哥哥很好。倒是凤凰儿像是清减了。”
那温柔的语气令凤破弩突然想哭。勉强笑笑,举起剑争辩道,“凤凰儿是练剑练的。虽然瘦了一点,但我高了不少。”说着用手比了比。这半年他从宣昭帝的胸口一路飞窜,如今已及肩了。
眼见凤清磐眼中满满的疼宠。心下又是涩然,哥哥总是把辛酸合着血往肚里咽,把最最轻松的一面留给自己。
然后就见凤清磐收了笑意,对宣昭帝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
“庸侯这是何意?”语气有些轻忽慵懒。
“除了幼弟,臣身无长物,孑然一身,他是臣最重要的人。不论他是怎么来到陛下身边,相会便是机缘,臣恳请陛下放下成见,能爱护他。他生性单纯善良,陛下若是诚心待他,定会发现他的好处。”说罢重重叩首。
“哥哥!”凤破弩来不及阻止惊呼一声。哥哥就算在被阮三折磨的生不如死之际也绝不曾下跪磕头。如今却是这般为他。他冲过去拉起哥哥,他不要哥哥这般低头。何况,胸中滞闷,宣昭帝也绝不会因为这样就用心待他。再说,他们之间还隔着毁家灭国之仇。哥哥糊涂了吗?为何要如此说?上元节时,因为他的袖手旁观,哥哥才会遭阮三羞辱,这些哥哥都忘了吗?
身边宣昭帝抿唇一笑,“相会便是机缘,说的好呀。好一出兄弟情深。”眼眸犀利,他悠叹一声,“朕不想庸侯原来是这般重情。”
“陛下,臣只有一个弟弟。臣看的出您对他也是有心的。”凤清磐忧伤的眼眸融入一抹睿智的光彩,“那么,在他对您来说还是特别的时候,请您好好待他吧。”帝王的爱浅薄而短暂,他不强求什么,只是希望凤凰儿能幸福点,哪怕只是一个幻影。这燕京已经有太多的痛苦,他不希望凤凰儿和他一样生活在痛苦中,那么上苍啊,在梦碎前请给他一点幸福吧。
“哥哥,你起来,不要这样说。”凤破弩有些慌张的用力拉扯他,哥哥的眼神那么的忧伤,说出的这些话让他觉得十分不安。他的心没来由的一沉,眼皮直跳,着急唤道,“哥哥,哥哥。”
宣昭帝的浅眸已不若方才犀利,倒是似笑非笑,“庸侯起来吧,再不起可把我们的小凤凰吓坏了。”
凤清磐也瞧出了凤破弩少有的惊慌,于是起身安抚道,“凤凰儿怎么了?不要慌啊,是哥哥无用,能为你做的实在有限。”
宣昭帝伸手揽过那慌张的少年,低低哧笑,“真真是个胆小鬼,庸侯的几句话就能吓成这样?”刮了刮他的鼻子,“还当自己是窝在你哥哥怀里的奶娃娃吗?”
刚才的心悸加上宣昭帝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凤破弩有些措手不及,苍白的脸上又慢慢浮出一抹红晕。
凤清磐有些复杂的望着宣昭帝亲昵的小动作。若是可以选择,他万分不愿这样,但如今这局面又能让他怎么样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患得患失,不得不承认如今只有宣昭帝才能庇护他啊。
桃林下,年轻的帝王拥着他的绝色少年,脉脉温情中他向身边的沧桑美男投来淡然淡然的一瞥。一切似是春暖花开时。
24
那日之后,宣昭帝待他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多了点什么。也许是多了点真心的温柔吧。姑姑也曾悄悄探望过几次,看他的眼神也越发奇怪。姑姑曾是除了哥哥之外对他最好的人,但现在每每看他的眼神,就算她是在笑着的都他有点发毛。
之后便是十年一度的祭天。传说数万年前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大战,战败后他满心愤恨和不甘,一怒撞到了通天的不周山。不周山倾倒,天塌地陷洪水泛滥成灾,女娲斩了南海一只神龟的四肢,用其做了东西南北四方的擎天柱,这才撑起了天地。历年来晋国祭天,拜的不是神佛,而是这只被女娲斩了四肢的神龟。若是没有它,哪来的神州?这只神龟,晋人尊其为玄武神。
祭天台就设在被称为晋国之巅的灵山。燕京城门口,一声清越的鸣杖开道,一众禁卫后悠悠驶出一行三辆的华彩车辇,辇后是捧满玉馔仪仗的侍女和仆从。十年一度的祭天晋人重视非常。但灵山祭天,只有皇室成员才有资格。凤破弩坐在宣昭帝的车驾内掀帘回望,身后逶迤数十里,跪满了绵绵不绝送别的人群。天色还黑着,天边的那颗启明星还未被掩去,晨光也才刚刚露出一点朦胧。
望着渐渐远去的燕宁城,他一时感慨万千。这燕宁是他痛苦的根源,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宣昭帝的陪伴下不仅出了紫宫还出了燕宁。
身侧宣昭帝抿了一口清茶,为表心诚,祭天前的七天需得禁欲,三天得净身,这最后一整天得禁食。看着缩在窗边的凤破弩,宣昭帝右手支起下颚,左手对他招了招,“奴儿,你过来。别看了,也看不出个什么来。灵山不远,晌午前便可到达,不会误了吉时。”
凤破弩暗翻一个白眼。他才不管会不会误了吉时呢。他做了四年人质这还是他第一次出了燕京,哪能不多看看?
长臂一揽,被圈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鼻梁直撞上硬如石块的胸膛,疼得吸气,不由暗升恼意。不轻不重的挣了两下,臂如铁紥,挣不开泄了口气便也随他去了。宣昭帝见他窘状,心下欢喜,胸膛闷声震了震,低哑了声音,“小凤乖,留着些力气陪朕看看戏,灵山这一出戏将会是精彩绝伦。”
凤破弩愣了愣,灵山这一出戏?
宣昭帝最爱的就是他此刻的样子,单纯中透着几分憨劲。于是使坏的掐了掐他的脸颊,肌肤入手凝华,更让人爱不释手,“傻孩子。”吻了吻他的发顶闷笑声道,“若不是因为祭天,我真想好好爱你。奴儿啊,你真是个惹人喜爱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