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美景。
像是一副油画。
我给他打了电话说要来接他。在学校门口没等多久,就看到他纤弱的身影背着个大挎包往这边跑来。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胸口靠右边的地方有一小块手绘的图案,仍旧是牛仔裤,帆布鞋,我觉得他很适合这样的装束,像路边
正抽出嫩芽的小树。
丛溪看到我从车里走出来,跑的更快了,他总是这样,约好的时间,明明是别人先到,他也会觉得让别人等了是他的罪过!
我松了松领口的领带,往他走过去,他扬起了手,冲我打招呼。
他纤弱的身影,渐渐穿过大树织起的林荫道,被树叶切割成了一块块的光斑,从他身上游走而去,有那么一个瞬间,这个世界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从阳光下、林荫里,朝我跑来。
可是,突然,就在他刚跑到校门口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冲出了一个人,狠狠一巴掌迎面甩到了他脸上。
那一声很响,划破了高中校园放学时的吵吵嚷嚷。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愣了,丛溪愣了,正进出校门口的人,也愣了。
一阵死静之后,响起了不小的惊呼声,经过的学生全都停了下来,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看着丛溪和他跟前的人。
丛溪呆呆的盯着那个人,好像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边的脸上浮起五根清晰的指印,另一边却死一般惨白。
那个人再一次扬起手掌,眼看又是一巴掌要甩下去,我急忙冲了过去,将丛溪护到了身后,冲他吼,“你干什么?”
可,那个人的一掌还是甩了下来,重重扇到了我脸上。
立刻,火辣辣的疼痛蛇一般蹿起,我咬牙忍痛,瞪向他,见他两眼通红,发丝凌乱,直觉以为他是喝醉了酒,正准备拨打110报
警,丛溪却轻轻走到了我身旁,按住了我拿手机的手。然后看了那人一眼,什么都没说,拉着我要走。
那个人却像疯了一样,抓住丛溪又打又踢。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疯狂,呆愣了几秒才懂得去拉,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他拉开,丛溪脸上已经多了好几道红印,左脸上还有一
道指甲刮出来的伤痕。
我彻底愤怒了。
靠,这算什么,撒泼也要看对象,看场合不是。疯子就可以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这里是学校门口,丛溪又一点不反抗,这人也太过分了吧。
于是,我伸手猛地一推,将那个人推到了地上。
丛溪低着头不说话,那个人坐在地上,仰脸狠狠瞪着他,那种目光,像盯着杀父仇人。
至于吗?
丛溪才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能跟谁有那么大的仇。有冤屈找国家,找政府,找党啊,疯子一样打人,他以为他活在古时候的
武林时代?
我已经懒得问那个人究竟怎么回事,只想着他要是再动一下,就报警。
可丛溪却像是不愿多停留,拉着我急急往车子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响起撕心裂肺的痛哭,我忍不住回头看,那人跪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哭的像是快断气了,虽然已经走开
了几步,但我仍能清楚的听到他不停的、充满怨恨又无比绝望的说着,“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
头顶,夏日傍晚的阳光依旧炽烈。身旁,丛溪紧紧捉住我的手,微微在颤抖。身后,那个哭声被无限放大。远处,高楼大厦之
间,夕阳的余晖血一般殷红。
那一瞬,我什么都明白了。
再看旁边的丛溪,那个脆弱的少年一直低着头不说话,默默的坐进了车里。像是一片阴影,消失在了阳光下。
这件事,我不想问,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替他系好安全带,开车离开了学校。
连他脸上的那些指痕,我也没问痛不痛。
丛溪低垂着眼睫,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映下一小片阴影,阴影里有水光微微晃动。
不知在市里兜兜转转了多久,我小声问丛溪想吃什么。
他抬起了头,歪头想了想,眼睛清澈而明净,我听到他说,“我想吃寿司。”
于是,我转了方向,朝我熟悉的一间日本料理店开去。
路上,经过一家药店的时候,我进去买了几张创可贴和消毒药水。
我想,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到了寿司店,我要了一间包房,先帮他处理好了伤口,才让服务员进来点菜。
丛溪很喜欢吃日本菜,点了很多,等菜都上齐了之后,他倒了一杯清酒,举起来对我说,“恭喜你通过了考试”,声音和他的
眼睛一样清澈。
看到他脸上的创可贴,不知怎么了,我心中突然一酸,轻轻抚上了他的脸,然后慢慢摸上了他的头,丛溪的头发很柔软,不像
其他十七岁的男生一样,总是弄很多东西上去,非要搞的很另类。
他的头发摸上去,凉凉的,滑滑的,软软的,很舒服。
以往,我这样对他,他总是会躲开,可今天却不同,他直直的看着我,紧紧抿住双唇。
我知道他一定很难过,但又实在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轻轻的抱了他一下。
如果说一年之前,夏阳是丛溪的爱人,那么,一年之后,夏阳就是嵌入他生命中的一根刺,这根刺无论是拔去还是留下,都只
会是痛。
而我知道,即使承受不了,即使再难过,丛溪也会永远带着这份痛活下去,因为对他来说,这是夏阳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很快,菜上齐了,我和丛溪对面坐好,沉默着吃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丛溪提起了校门口遇到的那个人。
大庭广众下,被人那样又踢又打,对谁来说都不是什么愉快而值得炫耀的事,所以,我惊讶他竟会主动提起。
但我并没有阻止,只是默默的听着。对他来说,愿意说出来,本就是好事。
基本上,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但,还是有出乎我意料的地方。
那个人,为了能和夏阳正大光明在一起,差点去做了变性手术,但夏阳遇到了丛溪,所以,一切曾经的无怨无悔都变成了可笑
。
急转直下的结局终于造成了癫狂。
这就是生活的现实,永远都让人猜不透,也永远都让人措手不及。
而,直接把他逼疯的,就是夏阳的死。
任谁,不管那份爱如何,是否符合大众所谓的正常标准,曾经那样付出过,心碎之后,又接着遭遇绝望,那些疯狂举动,大大
书写出来的只是个“惨”字。
所以,才有了丛溪绝不抵抗的忍让。
丛溪对我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想还手,可是无力抬臂。”他抬头定定的看向我。
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片纯净的海洋。广阔深远,纯洁无染。
我不知道夏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究竟是谁负了谁,谁又欠了谁,只是,人已经不在了,真的就不能
放下吗?
况且,我眼前的这个少年又何尝付出的少?
我想,不管如何,至少哭过伤过以后,丛溪还是敏伟口中那个单纯可爱的孩子。
一份爱,如果让人扭曲,那么,就不是爱。
爱,不是责难,不是考验,不是劫数,不是放纵的理由,爱,是温暖,是珍惜,是因为你我可以更爱这个世界。
丛溪轻轻牵起唇角,勉强挤出一个笑,然后很认真的问我,他是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不是害了很多人。
我心中一阵酸涩,坚定的摇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面前的这个半大的孩子,敏感而脆弱,单纯而美好,用那么瘦弱的身子,很认真很努力的在活着。
其实,我觉得,丛溪比我认识的许多人,至少比我,在面对生活时,更加强大。
他永远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会为了自己的坚持义无反顾的付出,哪怕全世界都对他say no,他也不会有丝毫的迟疑。
他会为自己的一切努力,但当无能为力之后,他不会自怨自艾,哪怕是经历那么残酷的生离死别之后,流尽了眼泪,伤尽了心
,他也会重新收拾,然后继续往前走。哪怕头顶空茫,哪怕脚下冰冷,哪怕他前面没有人对他伸出手,他也一个人往前走。
十七岁,璀璨而如流星般短暂的年岁。
十七岁,花朵一样艳丽,却又如花一般易凋的年龄。
十七岁,懵懂的青葱岁月。
十七岁,永恒的十七岁。
我想,丛溪的十七岁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十七岁。
第9章
丛溪的脸受了伤,不能沾水。但每天的刷牙洗脸,却是必须的。
我去药妆店给他买了可以避免水洗的洁面纸,接下来的几天,他就对着镜子,抹抹、擦擦。
丛溪很在乎自己的外貌,每次,他做洁面的时候都很认真,那种表情,好像他在镜中看到的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一小块一小
块的皮肤,和一个个的毛孔。
我曾经对他这种认真表达了戏谑。
但完全投入的他,根本没听到我的话,又或者是听到了,不打算理我。
对他这个特点,我很兴奋了一阵,因为,他终于有像别的十七岁男生的地方了。
我上白班的时候,基本上是和丛溪差不多时间起床,通常,他起的比我早,在我洗脸刷牙的时候,已经将早餐做好放到了餐桌
上,等我出来,一起吃了,一起出门。
对于这种生活,我很快从不习惯变成了觉得满足。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用佳明的话来说,就是“老天也太狠了,想蒸人干呢”,医院每天都有中暑的人被送来,虽然不是什么
大不了的病,但毕竟人数众多,也够急诊室忙的。
而通常,急诊室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和佳明都会被拖过去帮忙。
谁叫急诊室的封琳是佳明的老婆,我的师妹。
所以,那段时间,我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吃过东西,洗过澡,倒头就睡。
所以,我没能知道,原来自那天之后,那个人就不断到学校骚扰丛溪。用尽各种手段,各种方式,越来越疯狂。
直到,丛溪被送进了医院。
那天,我正在急诊室帮忙,突然一个小护士急匆匆跑了进来,结结巴巴的说了半天,我也没弄懂什么意思。
一大堆病人等在那里,她急的眼泪都快出来,却什么都说不清楚。
我满脸黑云,把她拉出了急诊室,然后用自认平静无波的声音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我承认,我心里有那么一点小火苗,要是她敢说出什么无关痛痒的话,那我一定狠狠抽……不,狠狠宰她两顿高级餐厅的顶级
牛排吃。
小护士还是慌慌张张的,不过总算比刚才镇定了一些,她说什么,我还是没能听太清楚,只看到她不停指外科那边,又说了丛
溪两个字,我已经推开她,跑到了外科。
我一向不是个情绪太过激烈的人,至少在认识丛溪之前是这样。
就连敏芝不在的时候,我也没有嚎啕大哭,并不是我无情,只是当一个人真的太过悲伤的时候,是没有力气来那么用力的哭的
。
不是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吗?
世界上最悲伤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我想我的人生还来不及体会那么决绝的悲伤,但是我的人生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怒气——当我跑到外科的时候。
因为急诊室那边太忙,所以丛溪被送来了外科。
我一进去就看到丛溪坐在小病床上,满头满脸都是血,护士正在替他擦干净血迹,然后准备消毒。
可是因为血太多,又不停的流着,血像是怎么也擦不完似的。
那个帮丛溪清理伤口的护士,也认识丛溪,才刚从卫校毕业,看他不停流血,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手已经开始渐渐发抖。
面对病患时不够镇定,是医生和护士都绝不允许出现的,因为那不仅对病患毫无帮助,反而还有可能伤了他们。
现在,那个小护士就因为过分的担心而掌控不好手上的力量,原本已经抚平的伤口,又被她不小心刮开了,才有那么多血来流
。
我急忙走过去接手,然后用很阴沉的声音问怎么回事。
问出来了,就连我自己都奇怪,因为尽管声音中没有多少起伏,但怒气却实在不小。
原来,极度的愤怒也是不需要怒吼,可以没有表情平静无波的宣泄。
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学校老师的人听了我的话,才讲出了始末。
原来又是那个人。
原来,他从来没有停止过骚扰丛溪。
原来,这一切,我从来不知道。
看着在我手下静默无言的丛溪,我突然有一种无力感,明明才只十七岁啊,为什么什么都要独自承担,而且,为什么就连看的
人也会觉得疼了,他却连眉也不皱一下。
那个老师还在一旁唠叨着,说什么那个人的疯狂,说什么已经报警了,说什么在校园里发生这种事作为老师的很惭愧……
一开始,他的话还有为人师长的觉悟,可是渐渐的就越说越不像话了。
他开始责怪丛溪,埋怨他为什么要招惹那样的人,又说好不容易才复学,怎么不知道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渐渐的,甚至说到了一年前的事。
我实在受不了了,努力扯出一个假笑,将他推出了屋子,然后不容抗拒的关上了房门,理由是医生工作,闲人勿扰。
这就是老师?这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简直XXX的。
如果他某个学生在街上被疯狗咬了,他不会要怪他长的太像热狗,非要惹得疯狗垂涎吧?
又或者他也会像某些无知的警察教育人,想要不被偷,不带钱上街就行了。
还真是维护和谐社会最和谐的方法啊!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再抬眼,看到丛溪正一瞬不瞬的看着我,像是要说什么话的样子。
我问,“怎么了。”
他说,“你能不能让警察不要追究这件事。”
我愣了愣,随即很坚决的摇头。
他有这样的要求,我一点不意外,因为他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个夏阳,是自己害了那个疯子嘛。
但只是因为他的内疚,就可以任人打成这样吗?只因为那个夏阳选择的不是那个疯子,他就该在这里流血止也止不住吗?
不是有一句话说过吗?
恶魔得逞的唯一必须条件是好人什么都不做。
我不是好人,所以,我不会什么都不做。
丛溪还想说什么,我很坚定的拒绝了,拿起消毒药水替他消毒,大概是疼的太厉害了,他不再说话,紧抿双唇,偶尔会抽动几
下唇角。
好不容易消完毒,我小心将他的伤口包好了。
伤口是在头上,很长一条,刚才清理伤口的时候,看到了不少的碎玻璃片,看来那个疯子是用玻璃瓶直接敲到了丛溪的头上。
为了避免伤口不易结疤,我又拿剪刀将伤口附近的头发都剪掉了。我手艺不好,剪完了感觉像是狗啃的,我双臂抱在胸前盯着
他看了一会儿,想着待会儿下班是不是要去替他买顶帽子。
处理好伤口出去,那个老师还在,警察也过来解情况。
我正想说什么,丛溪却先开了口。他说那是他朋友,他们闹着玩,一不小心才弄伤了。
我皱眉瞪过去,他一直不看我。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啊!
他难道不明白,只要夏阳不能活过来,只要夏阳选择的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对他的恨就不会少一分,但其实这一切都不是他的
错。
真是个执拗到笨笨的小孩。
可面对这样的丛溪,我更多的却是心疼。
正当我打算跟警察说清楚一切的时候,那个老师跳了出来,把所有的事都说明白了,然后开始叫苦,说做老师有多么不容易,
做学生的太让人操心,还请警察一定要好好处理这件事。
因为丛溪刚才的那番话,老师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欣慰和赞赏,我知道,这就是大多数所谓教师,对祖国未来栋梁的要求——
谦虚、能忍、息事宁人!
但其实,我更多的是希望丛溪能任性,能反抗,甚至能胡闹,这样他就不会受那么多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