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袁青诀超乎他的预想,手指一松,整个人竟飞出十多尺之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身体根本没了控制。
这回宫寒飞愣了一刻,就见那边袁青诀趴伏着没有动静。这怎么可能?!袁青诀就算不能完全破解他的“无续”,至少“无绝”之力能救他多次,化用万物,有的是方法;宫寒飞用的功力并不多,却引来袁青诀这般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宫寒飞没多想,直接跑去袁青诀身边,一番查探。皮肉之伤都无甚大碍,但一摸上袁青诀大脉,那其中的气息全是混乱的,而且其中的种种征兆……分明是散功!
这袁青诀,根本没有解决散功的事!那所谓的《无绝注》《无续注》根本没有能力纠正两功相斗的情形——宫寒飞想着,心上阴沉,怪不得方才察觉袁青诀抓住他的手指跟平常不同,都已经散功了,骨节自然会是这般。
散功……袁青诀以毫无功力的身体承受了宫寒飞那一阵“无续”,若是不死,也要缺去半条性命。
此时宫寒飞才发现,那招看似简单的推脱,竟会直冲袁青诀脉门,身体上上下下几处经络,都被震得久久不能平息。
宫寒飞从没有想过,他这么一招里,包含着的可是置人于死地的力量。
第24章
宫寒飞见过袁青诀两次散功,初次还不明显,后来那次是在曲群峰之上,他借了袁青诀的“无绝”,用来维持快要变回原型的红月面孔,此消彼长,袁青诀的“无续”立即反扑上来,斗过了根深蒂固的“无绝”,致使长达一日的散功。后来先是他护着,分开后再由乐六护着,袁青诀没遇上什么人物,也没吃到苦头。但从那以后,袁青诀身上的无绝无续必定会随着月亮的盈缺,争斗起来,时而“无续”占了上风,那必定是要失了全身功力,毫无防备如初生婴儿一般——宫寒飞不理解这一年多会给袁青诀带来多少不便,他只知道,正巧在散功的时刻,他一击震动袁青诀经脉,情形必定凶险。
可到底是何情形?宫寒飞忽地发现自己一时慌乱,竟忘了验其心脉——大约是稍稍错开一些,伤损免不了,性命或许还是保得住。
顾不上舒展紧颦的眉心,宫寒飞突然觉得这可能是袁青诀另一个诡计。毕竟在宫寒飞面前守住散功之事秘而不宣的人是袁青诀,以散功之身不加防备地紧逼宫寒飞的人也是袁青诀,宫寒飞不认为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极易遇险,可他仍旧死死缠上来,就像是在等着宫寒飞给他这一招一般,等着宫寒飞险些杀了他。
……不,或许不是“险些”……宫寒飞总觉得,眼前这身体,距离死去,说不定并不遥远了。
袁青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在宫寒飞眼中,就看见一张宁静的侧脸,睡着似的,无论是散功的痛苦还是吃下一招“无续”的痛苦,都不见踪影。微弱的脉相,宫寒飞总觉得是被“无续”化为虚无,渐渐浅淡。宫寒飞记得自己少年时刚习得“无续”的门道,脉相似乎也一度如此过,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袁青诀不同于他,袁青诀并不是被“无续”通了经脉,而是被他击中,这样的脉相,显然是即将消退即将停止,袁青诀正濒临死亡,连世间难得的“无绝”都救不了他。
死亡,这东西对宫寒飞来说,曾经是求之不得的。一次次的两功相斗,一次次的痛不欲生,宫寒飞在阴暗的地谷之中设想过无数种死亡的方式,也去尝试,只是一次都没成功过;究其原因,并不是宫寒飞不忍下手,而是那该死的完整的“无续”,化去了无数次自戮,让宫寒飞真的求死不能,只能耗尽时间去寻找解决一切的无绝图谱。可宫寒飞没有想过,身怀“无绝”之人竟然抵挡不住他,而且徘徊到了生死的边缘。
确实,宫寒飞不了解生来带着“无绝”的袁青诀,无绝无续相生相克,不论那一半缺了一点,都会有了不一样的变化。说不定,“无绝”就不似“无续”那般,能够让其主躲避一切危机生命的侵袭。
也就是说,袁青诀他……宫寒飞还没想下去,便猛地抬起袁青诀的左臂,狠狠地摔了下来,希望能得到一些反应。但袁青诀的身体好像真的没有知觉,任凭别人对待。
宫寒飞不信,袁青诀既然能避开心脉重地,苟延残喘,就说明这一切都应该是袁青诀计划之中的,与那些仙品那些注解那些离开苏吴的劝服同类,不过是要将宫寒飞一步步引向他,酸甜苦辣种种滋味都一一尝过,被他袁青诀牵着鼻子走着走得义无反顾。
所以宫寒飞想即刻抛下看似尸首的袁青诀,速速离开荡雁谷,循着先前王师毅提示的有关无绝图谱在关外的推断仔细寻找一番,自有所得。
不愿多看,宫寒飞定下主意就要离开。可袁青诀趴伏在那里的姿态不是假的,不管背过身去走了多远,那场面都消抹不去,烙得深刻。
那个袁青诀,那个从十七岁起就与他纠葛至今的袁青诀,那天下唯一身怀“无绝”的袁青诀……宫寒飞停下脚步,忍耐不住,克制一番,决定仅仅转脸过去……
没想到对上的不是袁青诀的模样,而是前段时间无缘无故就从他们身边消失不见怎么呼唤也没有回应的乐六,还是那副懒得抬眼的神情,冷得厉害。
“只管走便是,后面这人我帮你收了。”乐六扔了一句过来,也不带什么语调。宫寒飞听他口气,既然驱尸乐六乐意接手过来,看来他是认为袁青诀必死无疑了。
“说笑,袁青诀怎么会让自己轻易死了!”宫寒飞勾出笑容,嘴上轻松,但脚步间明显跟乐六对峙上了,不让乐六近前一步。
乐六察觉宫寒飞的动作,觉得笑与不笑都无所谓了,只是扬起手来,勾了勾手指。
“这我不管,你也知道,我现在可收不了活人。”
乐六不是谷角,从不与宫寒飞玩笑。越过乐六的肩头看去,就见那边袁青诀还是跟之前一样,没有一线动静。
盯着乐六不喜与人对视但无比确凿的眼睛,宫寒飞渐渐发现,眼下这回,他是真的害怕了,害怕那个明明属于自己的男子,下一刻就只能留给驱尸乐六才有用处了。
第25章
宫寒飞不语,绕开乐六再度走近袁青诀,只能看着,束手无策。
乐六不必看他,便知道他在做什么,背对着背,乐六道:“我还没见过你这么颓废——你有的是办法逆天行事,别一遇上袁青诀就使不出来了。”
“我被这两种功力相斗的痛苦纠缠了二十多年,若知道办法,那早就解决了。”宫寒飞觉得乐六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这家伙自从失了玩意儿,对着宫寒飞说事时的话越来越多,好像别人的事情都能让他想起自己的事情一样。
那边乐六一听,笑出声来,仿佛憋在嗓子眼里的笑,宫寒飞不喜欢听。
“如此简单的事情。你看你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变成另一人了?那不都是袁青诀做的好事么?”乐六边说边过来,“他什么办法帮你,你就用什么办法帮回去——这么简单,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袁青诀什么办法?宫寒飞记得袁青诀平日里身上淡淡的“无绝”便颇让人心动,待到宫寒飞快要变化时,那浓烈的“无绝”载着“无续”输入身体,不用多久,反复闹腾的功力就被平息下来,贴合着袁青诀的身体安静,像是被平抚在袁青诀的怀里似的,由一人借着另一人的功力解决绝续斗法的情况。可宫寒飞觉得自己跟袁青诀不同,他是身体的变化,是激烈的外显,而袁青诀是散功,是内部的化解,全然无法下手……
更何况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伤及袁青诀的经脉,不是随便用些功力就能修补得了的。
“不懂?”乐六不大耐烦,“他怎么渡功给你,你就如法炮制;你压制得住那些功力,大概连经脉上的硬伤都能弥补上。”
乐六的说辞,宫寒飞不信。这不是给衣裤打补丁的事情,这是人,这是无绝无续。
“要不你先试试去——反正你也说不上什么损失。”乐六平时被宫寒飞怀疑惯了,有时比谷角还会找理由将宫寒飞批驳一顿。
宫寒飞听他一说就想起自己在苏吴那段时光,几颗卷帘虹扰动的每时每刻,都被袁青诀拉扯在记忆中,怎么都停不了。按乐六的说法,如今他只需与袁青诀交缠,尽力将自己的功力递过去就好……这不正是与在南云山袁青诀遇险后的首次相同么?所谓的“翟氏”下了不知名的药物,让袁青诀几乎丧命。
那时宫寒飞还没有多少感觉,但记得在混乱中,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不能让袁青诀死。
“乐六。”
“我在。”以乐六的个性,应该会加上“一直”,可他不占理,他消失的时候,大约比宫寒飞看见他的时候要多,怎么看都是擅离职守,疏忽怠工。
“进去清理出个地方。越快越好!”宫寒飞令道,伸手探了探袁青诀的气息,一手在空中犹豫片刻,伸手去拉他肩头双臂。
袁青诀没有反应,到宫寒飞将他整个扶起来差点打横抱起时,都没有反应。上次袁青诀误食药物濒死时宫寒飞乱了阵脚没有意识到,现在才发现,说不定片刻的耽误,眼前这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的男子就要离开了。
宫寒飞从小就没有得到过什么,所以总不觉得失去的意思;现在才知道,一念之差,他就会失去这个袁青诀了。
转功,固功,练功……不过是下身与下身方寸之间的动作,对习武之人来说竟也包含了那么多意义,说来就像笑话一样;而且,这样的举动,还能不仅仅停留在身体里在气息间,还能在心中塞进去一些别的东西,掺杂出沉默的语句。如今,宫寒飞要做的,就是袁青诀曾为他做的事情,那其中体会到的,便也是袁青诀体会过的内容。
一直以来,宫寒飞觉得自己是个敢于逆天道而行的人,现在看来,不过是给自己作茧自缚找到的借口,看似豪情壮志,心中那点东西,展开了也不过是副残缺了羽毛的短翅,扑腾不了多少距离。
而袁青诀,似乎早就为自己找到了一切,用这相对于他的二十多年极短的一年多时间,明白了要做些什么。
或许是从自己给自己的笼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了……宫寒飞只看倚靠在他臂间的袁青诀,看着看着,那宁静的面孔里也有了稚气。像个孩子似的期望着能将一个人与自己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宫寒飞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大概也有这样的稚气,让时光都停留在了初识绝续神功的那个夏天。
乐六平时都赖着大大小小的徒弟们做事,出门了也会随时找些“侍从”料理一番,今天算是躬亲为之,也快,宫寒飞还没想好如何将袁青诀摆弄进去,乐六就出来守在门边像要领路一般了。
宫寒飞信他说的,只要如法炮制,袁青诀便能救得回来。
第26章
宫寒飞不记得自己年少时落崖险些死去那会儿究竟是花了多久才救回来的,现在他熬了三夜,到了第四日天将晓时,才见袁青诀气息渐强,转醒过来。
看袁青诀那神情,似乎是知道被宫寒飞击中要害的事情,眨了眨眼睛看离他不远的宫寒飞很久,不出声。宫寒飞见他眼神不对,以为他根本就是失去先前记忆了,心中乱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提醒,一阵心虚就垂眼下去,顿觉自己的气势弱了,不满起来。
等他眼神再回原位,袁青诀脸上神情又不一样了。
“先前我想,要是这回你还肯救我,我就当那次在南云山你就是要救我,跟无绝无续没什么关系。”袁青诀语气有些虚弱,但说得轻快。宫寒飞一听,不对,怎么好像这次险境真是苦肉计,是他自己上了当,露了短——当即就要鄙视自己一顿,速速离开。可袁青诀不愿再放,宫寒飞一有动作,他也跟着动起来;宫寒飞一看,惊了,想都不想就坐定,不再走了。
“这回是我运气好,真的。”袁青诀唇色苍白得很,宫寒飞看着不顺眼,想想自己也有办法帮他恢复过来,可就是不愿做去,“不过,若你狠得下心,我去了也好。”
都说的是什么话!宫寒飞不悦,但看着袁青诀那脸孔就找不到话了。从苏吴至此,袁青诀何时对他恼过?总是这样,一副无论宫寒飞做些什么都能容忍的模样,有时干脆只是默默地看他——尽管每次这时宫寒飞就心情恶劣地想袁青诀不过是要在他身上找原本那个“红月”的影子,但那样的注视,终究让人发不出怒火。
但是现在,宫寒飞再不说话,就会被人误解了去,他必须说些东西。
“好生休息,尽快上路——图谱的事情,我一刻也不要耽误!”宫寒飞还是摆出那副表情,告诉袁青诀他们俩之间除了无绝无续,再无瓜葛,丝毫不顾前面三日,更别说在苏吴的过往,甚至是那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可惜,宫寒飞在乎。因为在乎才要装出不在乎,毫无瓜葛心中才好受。这几日宫寒飞把袁青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遍了,不论体肤外表还是脉络间的动静,宫寒飞才发现,从未对一个人如此熟悉过。近得不能再靠近一寸了,三日里袁青诀没有知觉,那宫寒飞能藏得住,如今袁青诀醒觉,宫寒飞便得远些再远些,越远越好。
“看来你知道了,我体内的功力也还在斗着,完全没有平抚……那些注解没有用处。”
宫寒飞不耐,都是他知道的事情,什么《无续注》《无绝注》,必定是袁青诀算计他的一环,本无此物。
“袁青诀,两功注解的事情我不跟你计较,洞遥仙品的事情也是,但我要你快些说与我,你究竟有什么办法,找得到无绝图谱?”
“确有注解,但无‘反噬’一说。”袁青诀一脸坦承,“那日我见了你,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留我下来,正巧发现你畏寒的情形,便用了。
“不过,你那时的身体也是被多年绝续争斗折磨出的病变,不仅是畏寒,筋骨都因屡次变动而损伤极大。”
袁青诀说得诚恳,怕宫寒飞从中又误解了什么,一一解释。
“洞遥仙品的事也是,卷帘虹确实抵你畏寒,而笑芳枝虽然没人了解,但听传对伤筋动骨之事颇有效果,借这个‘反噬’的名义,我替你拿来,效用你也看得到,绝不会害你。”
宫寒飞想说,他宁愿畏寒,也不要借此机会与袁青诀纠葛不清,进而陷在里面,走不出来。
“图谱注解的事情,我本来不想提及,我以为你都知道,所以要拿‘反噬’试你;你居然没有揭穿我——那时我便觉得不对,可惜没多在意。”袁青诀见宫寒飞也不打断他,就要一口气说完,像是以后再没有机会让宫寒飞听他说了,“你好像不知道注解的事情,你明明该知道的,否则我离开虚梁殿当夜潜进去杀害我师傅宾途老者取走两本注解的人到底是谁?”
这句话问得宫寒飞一愣,半天才知道袁青诀说的是什么时候——遥想那夜,他确实去了趟虚梁殿,也与宾途照过面,可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无绝图谱不在那里,他觉得宾途或许还有用处,并没有下杀手,要追袁青诀,可身上有些回复原状的征兆,只暗中盯着,等下一次变化了才去安德出现在袁青诀眼前——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随着他的脚步,杀了宾途?
怪不得……那日处处都不大对劲,原来如此。
“虚梁殿的人可看见那人特征?”
“着红衣,招式间尽是‘无续’的影子,我后来从师兄嘴里听说,当然以为是‘红月’。”袁青诀现在确定,那必定不是宫寒飞。
“那便知晓了。”红衣,“无续”,近来就有一人,鬼魅般追随在他们后面,可自从吾绫山一闪以后,就再没有正面出现了,“江湖上还有别人懂得‘无续’,而他的目标也是‘无绝’。”
“也就是说,我落在虚梁殿的两本注解,是那人拿走的,我师傅是那人杀死的,我兄长也是在那人的指派下断送了性命。”袁青诀沉吟片刻,静了静,忽地抬起头来,“也就是说,宫寒飞从不是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