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怎么可能?别忘了“无续”功底那回事儿……宫寒飞想说,但被袁青诀的眼神制止了,宫寒飞想起前面袁青诀说过,他已经当南云山那次纯粹是救他,与无绝无续毫无关系了。
袁青诀想忘了,那就任他去,只不过他们两人谁都忘不掉身上的各有残缺的功力。
而袁青诀的现在,还都是拜宫寒飞所赐。
“寒飞,你可听过夜火伥的事情?”袁青诀却不说别的,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夜火伥?宫寒飞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可不明白夜火伥跟他们俩跟绝续有什么关系。
“有个人跟我说过夜火伥的事情,还说你就是夜火伥,是要把别人引向无绝无续的夜火伥,要别人与你一样痛苦……”“笑话!”宫寒飞打断,冷笑一声;但心里觉得,正是因为这人看得没错才会想要打断,宫寒飞的本意,就是要袁青诀一样痛一样绝望,这样才能逼出无绝图谱。
袁青诀停下,不置可否地看着宫寒飞,渐渐成了凝望,凝望间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后来我想,若你真是夜火伥,真要引我走上绝路,那我也得做些什么。”
“我不想害你,但我也要做那夜火伥,引着你走到我这里来。”
袁青诀抬手起来,轻巧地放在宫寒飞的胸口;宫寒飞发现他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想挣脱开来,但被他后面那句话紧紧抓住。
“我跟你走了一遭,如今你也算跟着我走了一遭了。”袁青诀话里有话,俨然是那在幽暗中打着灯火诱人走上歧路的夜火伥鬼,带着一种得逞的悠然。
宫寒飞知道,他的歧路跟自己的绝续神功不同,他说的带引,是情。
如今已被他绊住了,宫寒飞脸上没有变化,但心里的事情,都被袁青诀看个明白。被降住了么?宫寒飞不细想,只琢磨那夜火伥的说法——一来一去,他们俩算是扯平了?也不对,说到情字,最先引着对方的,还是宫寒飞,毕竟是那个“红月”开始的。
不过,现在也不必纠缠这些东西了。宫寒飞不像寻常人那样满心依赖,他要的东西,一直很明确。
“袁青诀,你连我是谁都不大了解吧?”宫寒飞突发奇想般地说,却是想将这种种事情说给别人听听。
“金岭派弟子,身怀无绝无续神功,也是红月也是韩赫也是赤目血魔的宫寒飞。”袁青诀一出口,宫寒飞心中稍有停顿,他是第一次听到袁青诀将红月、韩赫、赤目血魔这些身份全都放在他身上。
“父母均为金岭派弟子,却从小不与父母住在同一座山峰上,后来父母过世时正巧随在师傅身边闭关,等了一个月才知晓。”宫寒飞任由袁青诀的手仍停在自己胸口,胸中浅浅的搏动理应会被感觉到,“自小有师兄照料,还有师叔师伯那边的师兄们,也好,只是年少顽皮,跟师兄一起入了禁地,碰了沾着血的图谱,从此不再为常人。
“无续,若只有无续还好,可惜师兄察觉出来,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传到师傅耳朵里,有一日师傅令我们出去游历,到了关外,师兄找准机会,行杀人灭口之事。
“可惜没死成,真是可笑。”宫寒飞笑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落入山谷,本该拖久点,便死了;可遇上了隐居谷底的奇人,手上有半幅无绝图谱,以此救了性命。”
袁青诀听到这里,眼神里清明起来:“谷底奇人?为何此人会有半幅图谱?”
“据说是一百三十年前混在武林人士中捡到的便宜,也不能全信,总之只有半幅。”宫寒飞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没有确凿证据,“练了无绝,身上的无续也得练,还没到一年,两功相斗的迹象就出来了——随后就是漫长的时间。”
宫寒飞说着,好像口中说的苦痛现在就能感觉得到,手掌要揪起胸前衣领,可是忘记了袁青诀的手——随即被抓住了,就像要变化之前袁青诀的怀抱一样,有的是让人依恋的东西。
“那‘一谷一人一画幅’的说法到底是怎么来的?”袁青诀没从他的话里找到这些,问道。
“正是谷中那奇人说的。此人毕生追求另一半无绝图谱,可惜遭遇横祸,无法挪动身体离开谷底半步,悔恨终生。”在那谷底的场面,宫寒飞至今谨记心头,那人端坐在谷底毫无日光的位置,似乎连吃喝都不需要,半个死人一般,“此人身上没有‘无绝’痕迹,大约不愿带上残缺的功力,用半幅图谱来救我,也是出于无奈……”
“寒飞,你不觉得奇怪么?一百三十年前身在江湖,得到图谱,那就是从此过了一百一十年时遇见了你——他究竟以什么在谷底维持了如此长久的性命?”袁青诀冷静地找出其中的问题所在。
“所以说是奇人。”宫寒飞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也没有怀疑的证据,“而且此人的面容,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身上没有半点武功,气息间却尽是不凡。”
宫寒飞还记得那面貌,在幽深的谷底,仍教人过目不忘。不怒自威的眉眼,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灼灼的光辉。那样貌,就好像,就好像……
宫寒飞的手僵住,袁青诀感觉到了:“怎么了?有什么疑点?”
“还记得在南云山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么?我说过你长得有些熟悉像一位故人,记得么?”“确有此事,我还问你那故人是谁。”
“后来我觉得你像的是秦国昭,现在才知道不全对。”宫寒飞惊觉这一事实,心里炸开了各种各样的设想,纷繁复杂,“你更像另一个人,就是我在谷底遇到的这位奇人——不说五官,你们的气质几乎是相同的。”
与袁青诀相同的人……宫寒飞蹦出一个想法,但有些荒谬,可不能管顾这么多了,纵观武林,也只有这样一个人物可以如此了。
“寒飞,你是不是跟我想到同一件事?”袁青诀攥着他的手,明白他的惊悟,“你是不是觉得,那位奇人,其实就是……”
宫寒飞不答,这样的想法一旦生成,那就是令人惊恐万分的。
“……他其实就是元纾,对吧?”一百三十年前大乱武林的元纾,在血脉中传下“无绝”的元纾。
只是,若要活下一百五十年的光景,这大概已经是仙了吧?宫寒飞盘算着,那人身上毫无功力,或许是因为还通修了“无续”,两功均已化境,自然与仙无异。
袁青诀见他不答,知道两人想到的,是一样的。
“……那山谷在哪儿?”
“关外,慈茵山,通河谷。”此处连通天河上游,与“赤目血魔”最初作乱的流谷极进。
宫寒飞明白袁青诀意思,若这个可能是元纾的人还在,那一路跟上的红影,说不定就与他有些关系,甚至就是他本人。
可那通河谷里的奇人真是身兼绝续二功,为何还要涉足江湖、找太山上小小的虚梁殿的麻烦呢?
第28章
沿着天河,走向西北,过了清激四谷,向北顺着支流撒诺河不到五十里,就是慈茵山。此处守着荒漠东陲,倚仗北方一片草原,有的是绿茵茵的美景。
但自古以来鲜有愿意在此定居的人,毕竟此山连通中原、大漠、草原,乃兵家必争之地;中原国度在附近设有隘口,战战力争将自西自北的敌人挡在慈茵山以外。
宫寒飞隐约记得,当初师傅命他与师兄张钰晖等几人前来此地,是为了助镇守北疆的帝君一臂之力——金岭派作为武林第一大派,暗地里与朝廷有些交易,如今已经半公开的秘密;可那时宫寒飞懵懂,就是不明白为何有番事情,武林与朝廷不是互不越界的么?宫寒飞一心疑虑,只是跟着师兄们去,等从军中领了任务到了山顶,宫寒飞还没来得及着手做事,身后竟有一阵冲力,防不胜防,伤及宫寒飞几处要害,更是落下崖去。
宫寒飞记得那时距他最近的是平日里最要好的师兄张钰晖。张钰晖父母生他时便在他右臂肌理间穿了一排银铃,往常练功时多有监督,不仅要将武功修好,还得抑制银铃响动,颇为严格。那日在慈茵山顶,宫寒飞背后接那一击之时,就听见那排银铃一阵清脆的响动——此刻只有张钰晖动了,那便是张钰晖击他,推他下去的。
“就在此处。”山顶上向来都是刺探军情了望之地,有片地方一反常态,草木不生;宫寒飞故地重游,一瞬间便认出来了,指了指。
袁青诀过来,站定,向山崖下望了望。
“若不是那点儿‘无续’功底护着,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宫寒飞自嘲一句,引来袁青诀的注视。
可他也不说话,就这样看了许久。宫寒飞总觉得这人是在可怜自己,哼笑,不想多提。
“我们怎么下去?”袁青诀便不看他了,只问。
“就这么下去。”宫寒飞一收衣摆,“怎么,你怕了?”
那些时日在荡雁谷救了袁青诀,不用几天,袁青诀就恢复过来,一切如初。到达清激四谷时,宫寒飞又要变化,已成习惯,自有袁青诀来抑制,倒也顺畅。
宫寒飞不觉袁青诀有不同,他自己也是;只是两人心知肚明,心上藏着的那些事情,沟沟回回,都不一样了。
“我是问,”袁青诀不论宫寒飞说什么都不恼,“我们是一处下去,还是我先去探探?”
“我在此地待了二十余年,自然我先下去探探。”宫寒飞说罢就要扔下袁青诀。
袁青诀不干,一步上前,揽过宫寒飞肩头:“你是怕我下去独占了图谱?”
“我看是你这样疑我吧?”宫寒飞嘴上顶回去,虽然图谱不一定就在这下面,但他也觉得事关公平,不如同去。少年时会落下去是不慎,功力也不到家,后来便再没下去过,如今一望,纵深并不惊人,只是足以致死。
不过彼此支持,千仞之壁也没有多少困难。宫寒飞只觉得袁青诀一副保护的姿态,但又顾及宫寒飞颜面,放弃先前姿势,只在宫寒飞前方半步,若有险境,也能抵挡。宫寒飞想对他说话,但转念思及图谱的事情,又无暇顾他了。
慈茵山,通河谷,谷底有石穴,傍撒诺河,延伸过去,终端接着撒诺河与天河交汇之处。石穴中有水,有鱼,偶尔还有些幼小动物钻入此地,所以宫寒飞能在此待上那么长的年月。落地湿滑,水渍与苔痕这几年也都没变过;穴道蜿蜒,渐渐深入,宫寒飞知道并无险情,而袁青诀时时警惕,恐有变化。
通河谷底的奇人,若是元纾,或许可以解释。只是一路走来,觉得那红影与谷底奇人应该并不是同一人,奇人从未动过。宫寒飞初来此地应该是落在石穴入口处,奇人说是他将宫寒飞拣入洞中,但绝对没有倚靠自己的力气,也没挪过位置,宫寒飞过去没有想通其中道理,现在知道,肯定是用了绝续的功力,才能隔空取物。
只是元纾当初被缚荡雁谷,为何会在诞下子嗣之后就离开那里,躲到这通河谷里来?为何又只带着半幅图谱,而且坐在此处动弹不得?宫寒飞小时候就知道,武林里的事情特别复杂,好人坏人,那都是任人说的,好事坏事,你看见的也只是一个侧面;元纾妄图以江湖之力反叛朝廷恢复前朝的作法,不论本意,大动干戈了,那便会遭人唾弃,但举目望去,天下谁人不为莫须有的利益大动干戈,而元纾做得,只是将自己本应该有的东西拿回来罢了。
可是,元纾为什么要救宫寒飞?更别说为何要交他“无绝”上的东西?
“你有没有嗅到什么气味?”袁青诀忽然说,宫寒飞听见,脚步停顿。
这里的气味……宫寒飞不觉有疑,他离开通河谷三年,这里跟往日,没有区别。袁青诀说的气味,就是通河谷石穴的气味,并没有可疑之处。
“此地向来如此,不必大惊小怪。”
“不,这不是寻常气味,寒飞你是在这里习惯了,但之于我……”袁青诀在昏暗的道中寻找,在石壁间搜寻气味的源头,好像真是有些东西散发出来的一般,“这些气味有些特别,反倒像是药味。”宫寒飞不置可否,再细品这里弥漫的味道——不见阳光的活水味道,不染水痕的石壁味道,不去外面的空气味道,交杂在一处,便是通河谷的味道。
袁青诀不停地摸索,衣带的声音悉悉索索,有些以前在这里遇见过的几只松鼠发出的声音,宫寒飞听着一阵错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在此日复一日的时光,晨昏不见,静谧地守着一个一年半载都说不出一句话的、像师傅一般的奇人,只知道练功。
奇人说,等你功成,就告诉你方法,你去寻图谱来。
忍耐着非人的种种痛苦,“无续”功成,余下的半幅“无绝”也修成了,终于得到了“一谷一人一画幅”的要诀,进而出谷,给武林点上一柱柱血香,也不知道是在祭奠什么人物。
“一谷一人一画幅”,“一谷一人一画幅”,终究是这“一谷一人一画幅”惹来的烦恼,不说别的,身旁这个袁青诀,便是如此。
荡雁谷,袁青诀,唯独没有无绝图谱——这就让本就痛苦的更加痛苦,还连带进去更多的人物,就为这一谷,一人,一……
……一谷,一人,一画幅?等一等,这……难道说……
宫寒飞不知自己是不是突发奇想,但这等猜想又极为重要,说不定,说不定就是……“袁青诀,你说会不会是……”
“寒飞,这洞穴有些蹊跷,”袁青诀似乎找到了答案,也不顾宫寒飞想要说的事情与他的答案无关,“这里面的气味,都是由石壁的缝隙间弥散出来的——这可不是普通的药味,这样的气味,世间根本不曾有过。”
“那它是什么?”宫寒飞知道袁青诀这么说,必定是心中有了答案。
“我觉得,这便是从未现出原型的洞遥仙品,‘笑芳枝’。”
第29章
谷角说过,洞遥三仙品,各有名字,但实物往往与名字大相径庭。笑芳枝、衾且泉、卷帘虹,衾且泉是湛蓝透明的硬木,卷帘虹是琉璃玉珠般的砂石,而现在袁青诀猜想,这通河谷底弥漫的气味,便是从未露过面的仙品之首,笑芳枝。
“寒飞,你因两功相斗变化的事情已经二十余年,但你的畏寒体质与筋骨损伤都是离开此处步入武林之后的事情,过去未曾有过——我说的对么?”袁青诀循着自己思路,问道。
确实如此。离开通河谷走上江湖路,身体每况愈下,是真的;先前谷角的药还有些作用,后来干脆失了效用,一路向南迁去,仍旧畏寒,仍旧筋骨不适——想想过去在通河谷里的时光,冬日草原大漠上过来的冷风寒气时时灌到谷底,宫寒飞都只着一件单衣,且从未因每月的分筋错骨留下疑症。
这就是笑芳枝的作用?宫寒飞半信半疑,这谷底的气味他确实没在任何地方闻过,原来是保住他身体的笑芳枝?
若真是笑芳枝,那可否顺着宫寒飞灵光闪现的想法下去:笑芳枝与无绝图谱在一处,袁青诀说的;一谷一人一画幅,前面的两条可以在荡雁谷袁青诀身上满足,那就也能在通河谷元纾的身上满足。
或许那个谷底奇人一直在骗他,此人便是拥有完整的无绝图谱之人,只不过一直藏着,还要把宫寒飞支使过去,不再回来。
“你说过,笑芳枝与无绝图谱必在一处——这话从何而来?”宫寒飞先要确认一下。
“两本注解上说的,《无绝注》与《无续注》。”“哼!那两本注解!”宫寒飞嗤之以鼻,全然不信。
“我知道你就算信我了也不会信那两本注解,但我有确凿的理由信它。”“什么理由?”
袁青诀看他,神情复杂。
“不能说的话,那我不能信。”宫寒飞不再纠缠笑芳枝之事,径直向里去,“我方才想到,或许无绝图谱就在此处。”
袁青诀追上他脚步,仍旧保持半步领先:“何以见得?”
“‘一谷一人一画幅’,可以是荡雁谷袁青诀,当然也可以是通河谷元纾。”宫寒飞推断,这不过是个戏弄他的把戏,“这个谷底奇人,能授人‘无绝’,必定是元纾——这姓元的欺瞒于我,不知有何目的要我带着残缺的武功出去,实际上,天下没有一处会有图谱踪影,除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