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红月 第二部————宫焱

　　想骂上一通图个痛快，但宫寒飞脚下熟悉，觉得快到石穴的中心位置，放慢步伐；袁青诀也感受到了不同气氛，更加警觉。

　　“你离开的时候，那人还活着么？”袁青诀问道，语调平缓，但也带着紧张。

　　“对他来说，活着与死了没有什么分别——或许还活着吧？”宫寒飞想到那张静如止水却不带皱纹的面容，想着想着那脸就换成了袁青诀的，心里惊异。

　　若是活着，他带着袁青诀到此处来，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还没来得及多想，道路宽阔起来，宫寒飞知道，马上就要面对那位奇人了。

　　此处仍旧没有什么天光，除了角落里有个细小的孔洞引得一些光亮泛在水面上，其余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但宫寒飞和袁青诀都能暗中视物，只见这间石室有三人高度，四壁轩敞；中心偏左位置上有一块大石，上面端坐着一个人影，应该就是那奇人。

　　宫寒飞没有走向坐着的人，而是绕过去，直逼一旁石壁——那上面挂着的，就是奇人让他练了二十余年的半幅无绝。

　　袁青诀倒是不怕，靠近奇人，见他纹丝不动，探看一番。

　　“寒飞，他应是死了。”袁青诀得出结论。

　　宫寒飞不大信，也过来——确是死了，可这人死了与活着到底有什么分别？

　　“他可是元纾？”分明知道袁青诀没有见过先祖，还要问他这个问题；宫寒飞知道此人面容与袁青诀神似，若是元纾，那么……

　　“我觉得是。”袁青诀肯定，血脉相连的感觉，“只是，他为何要在这里？”

　　就算是孤独终老，不能动弹，为何要离开荡雁谷，离开家眷子嗣，而来到此处孤独终老，不能动弹？袁青诀不能理解之事，宫寒飞也一样不能领会。

　　关键还是无绝图谱……“一谷一人一画幅，若真才此地，应该在哪儿？”宫寒飞把问题抛给袁青诀，不愿他再想别的事情。

　　“一谷中有一人，那一人中有一画幅……”袁青诀顿了顿，“必在他身上。”

　　在元纾身上？也就是说宫寒飞苦苦找了这么多年，那图谱就在元纾身上藏着，拒不交给他？

　　……元纾，不论你是不是什么武林前辈，不论你是不是死去多年，这样折磨人、看着别人痛苦如许多时间的想法，实在是值得戮尸以快人心呐……宫寒飞想着，就要动手去搜，袁青诀却伸手拦住他。

　　也对，毕竟是他先祖，侮辱尸首的事情，要做，也得背着他做去。

　　“怕他身上有蹊跷，我先看看。”袁青诀的理由却是如此，屏息探查起来。

　　元纾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说不定还通修绝续，明仙道——这怎么就能轻易死去？看那脸上清淡宁静的神色，曾听说过，所谓的“坐化”，是不是大抵如此？

　　“……有人先我们一步来过，果然留下些东西。”袁青诀似乎找到痕迹，如此推断，“不过，这人可能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或许就是跟随他们脚步一路逼近的红影——原来这人倒是先到此处？

　　“你为何知道那人没有收获？”宫寒飞疑惑。

　　“有种‘开锁’的办法，只有袁家人知道，而且只传承继‘元’姓之人。”袁青诀说着，自袖中摸出细长金针三枚，抵在元纾肋下三分位置，准备逐一扎进，“我们这一辈，兄弟三人，都姓袁，但姓元纾之‘元’的人，就只有我。”

　　因为只有你身上带有“无绝”……宫寒飞接触过其余两人，平庸之辈，毫无武功根基。

　　“你还不知道我那个名字吧？”袁青诀扎下第二枚针，放低声音问道。

　　“你叫什么？”“自元纾之后，承继元姓之人都取父母中外人之姓，谐音为名，所以我叫……”随着最后一针没入元纾身体，袁青诀的那个真实的名字也出来了，“元钦。”

　　元钦……秦国昭……元钦……宫寒飞刚弄清楚这名字的意义，就听袁青诀低呼一声：“有了！”

　　三针一下，元纾安静的身体里似乎有些躁动，袁青诀知道对了，就伸手过去，轻轻掰开元纾的嘴巴……

　　宫寒飞不是那个乐六，不能容忍这样的冒犯；可袁青诀却不在意，正如他所说，这是元家人的办法，说不定正是元纾的规矩，自然为的就是这般。

　　“寒飞，你拿出来。”袁青诀说着，让出地方，要宫寒飞自元纾口中取物。

　　这事宫寒飞从未做过。初探进去，就在担心要是此时元纾忽地合起嘴来，要怎么办。但指尖一触，就发现那口中真的有东西。

　　……虽然折得极小，但纸质轻薄，那就是缺失的另一半无绝图谱！

　　一谷一人一画幅……果然在此！

　　第30章

　　无绝图谱！宫寒飞无法压抑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差点呼喊出来。这令他渴望了二十多年的东西，竟然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竟然就藏在这个教授他半幅“无绝”的元纾的体内！

　　想来他学到的半幅无绝图谱根本就是元纾照图谱描画下的圈套，引他习得了，经受痛苦，然后再……

　　然后再如何？要宫寒飞去找图谱，找到了又能怎样——图谱元纾就有。那就是要他带无续图谱过来？不对，若元纾想要无续图谱，可以直接开始交易的条件，让宫寒飞去拿，拿来以后交换。

　　元纾要的，绝对不是无绝无续……那他还想要什么？

　　随着无绝图谱从元纾体内出来，宫寒飞心绪纷乱，总理不出头绪，不知该庆幸该激动还是该疑惑。恰在此时，袁青诀突然出声：“图谱给我。”

　　极冷的声音，宫寒飞刹那间以为听错了内容，没想到那是出自袁青诀之口。

　　“图谱给我。”一样的声音，袁青诀重复了一遍。

　　先前宫寒飞还乱着的思路随着这样的声音也清明了——什么帮他助他，最终为的不过也是图谱。

　　……罢，袁青诀要，他就给。原先的约定就是如此，袁青诀拿出无绝图谱，与宫寒飞交换无续图谱。

　　“你要‘无续’？”宫寒飞把手上的东西给了袁青诀，“那我们上去，东西不在我这里。”

　　袁青诀收下了无绝图谱，攥得紧。

　　宫寒飞啊宫寒飞，那些好听话不过尔尔，最后能信的，只有攥在手中的东西。

　　霎时间胸口就像是冷透了一般，宫寒飞就跟那空中弥漫的气味一起，消弭开来，淡得说不出话来。袁青诀在他对面，打开无绝图谱，细细看了一遍，好像发现了，可又好像没有，如今的袁青诀，一举一动都不着痕迹。

　　“我明白了。”袁青诀声音还是很低，也很冷，“这里没事了，我们上去。”

　　由谷底离开的时候，跟下来时完全不同了，宫寒飞跟袁青诀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过客，各走各的，绝无交集。宫寒飞曾想过，若是在通河谷得到了无绝图谱，那要与袁青诀如何处置两幅图谱，他现在想起，原来在来路上，他根本没有想过要与袁青诀交换。

　　看来先前是你赢了，我信你信到了这种地步。

　　乐六如约等在慈茵山顶上，看见两人上来，便扔过来一句：“得手了？”

　　没人答他。乐六看了看他们表情，心中似乎明白了。

　　“乐六，把图谱拿来。”宫寒飞也不带感情地说道。无续图谱他从不带在身边，也不会任由那东西放在苏吴，于是放在乐六身上；现在袁青诀既然得了无绝图谱，那他就要遵照约定——宫寒飞留着无续图谱没有用处，只要拿得到无绝图谱，给谁都行。

　　袁青诀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边袁青诀亲眼看见无续到了宫寒飞手里，自己指尖还是攥紧，也没有交换的意思。僵持了一会儿没有动静，袁青诀才斜看站在一旁的乐六一眼，道：“求个公平，让他回避。”

　　“袁青诀，我可是给足了你公平。”宫寒飞笑道，示意乐六离开，“这下还要加上别的什么要求？”

　　“没了。”两人倒是心有灵犀，袁青诀话音刚落，两份图谱就一同浮在空中，交错，来到对方身边。

　　宫寒飞一手抓住无绝图谱，见袁青诀也得到无续，两人相视，同时松了力量。

　　图谱一到手，宫寒飞立即展开查阅，也不管袁青诀举动，只大约知道他在一旁，凝视着手中无续图谱，也不细看。等宫寒飞觉得不对，从图谱中移出视线转向袁青诀时，就看那边无续图谱有些异样——本是实物，可在袁青诀的凝望之中，竟一点一点地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愈见透明起来。

　　那图谱在消失！宫寒飞顿时忘了继续看手里的图谱，迈开步子，扑在袁青诀身上，要从他手里夺走珍贵无比却开始渐渐消失的无续图谱：“袁青诀！你疯了！你想毁了它……你毁不掉它的！”

　　袁青诀眼神平静，仍旧看着图谱，说道：“无绝图谱，无续图谱，各有一本注解，其上说的内容不能代替图谱，但有一点，有的是用途——此书作者知晓如何毁去绝续神功。”

　　毁去？真能毁去？自古至今，想毁掉这两个祸害的人必定不少，宫寒飞只听说过有人用血迹模糊图谱画面以此封闭其中内容，但没有人真的能毁掉——为何会有人知道方法？！

　　“那两本注解的作者早年通修两功，深受其害；更是见到周围诸多悲剧由此而起，闭关潜心研究毁灭图谱之法，有所得。”袁青诀平淡叙述，反倒说得宫寒飞心中慌乱，“可惜那时两本图谱都不在他的手中，不能尝试，遗憾终生。

　　“此人救过元纾，与元纾有个约定，若是元纾后人中有人血中带有‘无绝’，就要将他送到此人在太山落脚的门派，虚梁殿习武，待到继承血脉之人长成，将两本注解交其手中，让他代替自己，完成夙愿。

　　“元纾后人几代，只出了一个元钦，就是后来的太山虚梁殿袁青诀。”

　　为何袁珞璎会将刚出生的袁青诀送往太山修习，就是为了百三十年前的这个约定。宫寒飞明了，但他还是不愿眼看着无续图谱消失殆尽。

　　“寒飞，此行你的目的是得到图谱补全功力，而我，是要销毁它们，这也是……”

　　袁青诀刚要解释清楚种种利害，宫寒飞就见他紧盯着自己的眼神一偏，越过宫寒飞的头顶向上看去——一阵红光闪过，多么熟悉的场面。

　　“小心！”袁青诀也不顾无续图谱的事情，翻身挡在宫寒飞身上；那纠缠不休的红影直逼宫寒飞手上的无绝图谱，意图夺取。但袁青诀与宫寒飞反应极快，一同护住，连让对方动用功力隔空取来的机会都没有；两人连一个眼神都不用，即刻封堵此人来去之路。

　　果然是懂得“无续”之人。

　　那人发现实在无从下手，也没有退路，索性不再掩饰，站定下来，任由从前遮住面孔身形的衣衫飘落，露出真身。

　　袁青诀先看见了，原本与宫寒飞对峙时的坚定神情顿时土崩瓦解，脸上只留下错愕。

　　等宫寒飞看见时，明白了袁青诀错愕的原因。

　　第31章

　　原本宫寒飞想过，冒名赤目血魔之人，懂得“无续”，懂得金岭派剑法，非张钰晖莫属。可真见到了才明白，还有这样一人，可惜从武林纷乱中消失得早了，以至于大家都忘了。

　　何青，秦国昭，袁青诀之父，那位差点成为金岭派掌门或是差点成为武林盟主的侠客，那位为了红颜知己抛下武林众生抛下一身盖世武功的男子。

　　原来是你。

　　对，本该就是你。

　　宫寒飞从禁地得了无续图谱进而修习的事情，知道的人除了张钰晖，就只有秦国昭了。只不过宫寒飞还记得那时场面，平日就喜欢带他们玩的秦国昭，带着赞赏的目光，还有那句“我没看错，寒飞果然厉害”。

　　当时张钰晖还说过，还是秦大哥告诉我禁地里有宝贝的呢……知道无续图谱藏在金岭派的事情，却没有去碰触，这样的举动，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秦国昭没理由手持无续图谱而不去修练，所以他懂得“无续”，所以他也要“无绝”。

　　只是，秦国昭的动作比宫寒飞早了许多……宫寒飞想起秦国昭与袁珞璎的婚姻，想起秦国昭那所谓的“自废武功”——分明是用“无续”找下的幌子，而婚姻，也不过是接近荡雁谷袁家的手段而已。

　　论起忍耐的功力，秦国昭不在宫寒飞之下，只是秦国昭不曾识得“无绝”，免去了两功相斗的苦痛。

　　宫寒飞这边全明白了，但是袁青诀是绝对无法完全接受的。一句“父亲……”出口，宫寒飞看他脸上的表情，就已示弱。

　　秦国昭独立两人之间，一派云淡风轻的气势，本是抢夺图谱失手，却像是并不在乎一般，听见袁青诀叫他父亲，略颔首，表示自己答应了。

　　“既然称你为父，那我得问你，”袁青诀振作精神，直面事实后的诸多疑惑都藏在那里，挤得水泄不通，“大哥遭翟氏毒手，是不是你的意思？”

　　“我只是许那女人放手为之罢了。”秦国昭不避讳，直接答道；宫寒飞听到那声音，真是好久不见，模糊着的熟悉，人也是，二十多年，根本没有变过。

　　“那我再问你——我离开太山虚梁殿之日，是不是你紧随其后，对我师宾途痛下杀手？”

　　“我不是紧随你，我是跟在寒飞后面。”秦国昭又是如此回答，证实了他们先前的猜测。

　　宫寒飞又听到秦国昭的“寒飞”二字，他跟袁青诀虽为父子，但声音区别很大，秦国昭的“寒飞”，从来没越过对待亲弟的感觉以外。

　　先前袁青诀曾以为是宫寒飞所为之事如今知道了，都是秦国昭所为，不必再为此犹豫了。

　　袁青诀听得懂，却没有罢休，他还有更需要确定的事情：“父亲，我要问个久远一些的问题。”

　　“是什么？我与珞璎的婚事么？”秦国昭说到此处，垂眼浅笑，“我若说她从头至尾都知道我意在‘无绝’，你会信我？”

　　“不，我知道母亲心里想法，不必问你。”若秦国昭真的为了“无绝”与袁珞璎婚姻，那袁青诀觉得自己可以体会袁珞璎的心境——就算被彻头彻尾地利用，也不会有所怨言，“我只想知道，二十多年前在这慈茵山顶，将宫寒飞推下山崖的人，是不是你？”

　　此语一出，秦国昭沉默不答，而在一旁的宫寒飞听出端倪，惊异不已。

　　“寒飞说那日听见张钰晖右臂上一排铃声都响了起来，我想若真是张钰晖暗算，那铃必不会响，倒有可能是别人突然出现，击中寒飞背部，让他落下山崖。”袁青诀先前听宫寒飞说过这些事情，不用多久就看出破绽，“原本还想不出人选，现在你来了，那一定就是你了。”

　　宫寒飞没有如此设想过，他从未怀疑过秦国昭。毕竟还是对少年时那英雄般的存在有些敬畏，毕竟一度以秦国昭作为目标，一想到这些事情的始末竟然是他一手造成，宫寒飞不解，头一次如此迷惘，无绝无续，它们到底是什么？

　　“既然你如此认定，何须多问？”秦国昭这样，算是答了，“青诀，眼下你要如何？若拼绝续功力，我必然拼不过你二人联手，还是要我干脆引颈受戮，省去麻烦？”

　　秦国昭知道方才抢夺无绝图谱，是一着定胜负的事情，如今败了，以他事迹，就算是面对自己的儿子，也绝无开恩。但袁青诀似乎不大喜欢秦国昭所说之事，他扶上腰间闲了许久的剑鞘，不多话，只说：“出剑。”

　　毕竟是父子，两字之间就明白了。袁青诀是要他们舍弃绝续祸患，而只用剑法对决。宫寒飞却是一早荒废了剑术的人，这样情形，袁青诀是要与父亲一决高下。

　　秦国昭是金岭派上代掌门的得意门生，金岭三十六宗，样样精通；而袁青诀师承虚梁殿宾途老者，本就不是以剑闻名的门派，如今能使出的，也就一套过目剑诀，并无多少特点。宫寒飞有些担忧，这样对阵，显然是袁青诀不利。

　　但这样的比试，是袁青诀提出来的。宫寒飞没有考虑清楚下一步对策，就见那边父子二人同时拔剑，毫不犹豫，奋力相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