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之《霜华》 ———— 宋颖

作者: 宋颖  录入:11-04

  “你还好意思说,你当然清闲,一堆的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我都快累死了。早上上完早朝,就得去政事堂和其余的宰相商议国事,下午还得回本省处理本省事务,晚上你批奏本,我还得复核,还时不时得给你出主意……你还好意思得意洋洋,也不想想谁让我这么累。”

  抱怨着,抱怨着,叔父小声而稚气地抱怨。 
  而我见,陛下揉揉叔父散乱的发,亲昵地在他耳边喃喃。我不知道陛下在叔父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只见叔父的脸上,淡淡的霞彩飞升,晶亮的眼注视着陛下温和的神情,里面有同样淡淡的喜悦。 

  而后,我又听到了轻柔的话语,似乎陛下方才在哄他。我只见陛下爽朗的面孔上,有一抹沉醉的笑意流过。 
  “以后,直呼朕的字,私下里,好不好?” 
  “不好,你不害臊我害臊。” 
  话里虽然是抗拒之意,眼神却那样的温柔,这时的叔父,意志不坚。 
  “你不觉得朕很可怜吗?有名有字,却几乎无人能唤朕的名与字,再不多叫叫,难保哪天,朕会忘了自己叫什么。” 
  好象是在装可怜,陛下的语调明显低沉了下来,而叔父未曾瞧见的,他的眼睛眨啊眨,在我看来,狡猾如狐狸。 
  连父亲养得那只火红色的真狐狸,都没有这位当今天子来得有狐狸本色。 
  “我一直都有唤你的名啊!” 
  不看他,不看他,把通红通红的面容埋进了锦被,叔父似乎害羞了。 
  “名哪里有字来得亲切,叫嘛叫嘛!好不好。” 
  温和的声音调笑,而我只见,那人轻轻点了点头。露出锦被一角的大红面庞,有春风般柔和的笑。 
  人说小儿女,情多人皆羡。 
  在我面前的两个男人,并非小儿女,但浓浓情愫,也引得人有些欣羡。 
  *** 
  那日,我悄悄地走了。 
  不想打搅那样平静而宁谧的气氛。 
  第二天清早,再度造访,叔父不在。问人,他们说叔父上朝去了,与陛下一起,上朝去了。 
  我想到昨天所见,退了烧的叔父,那张温和的容颜。褪去了因低热而起的潮红,叔父的脸色很苍白,我知道他病未好。 
  想不到,今日的他,一早就与陛下上朝。今日与昨天一样,月阁放假,因为聂先生病了。我无事,便坐在回廊里等他。 
  坐着发呆的时候,我想起了先生。 
  二月过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了。但所谓的春寒,依然侵骨,先生与叔父一样,都着了风寒。 
  但没有人,象关心叔父那样,关心聂先生。先生妻子早亡,先生也没续弦,又没有子女,这几日病了,情境就显得凄凉。在这样的时候,倒是我以为无情的父亲,这几日跑前跑后的,看护先生。 

  方才我去见先生的时候,发现高热中的他,依然在批阅学生们的文章。而今,我来到听雨榭,听到我的叔父,上朝去了。 
  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便觉得慢了。只是短短的一个上午,对我却有如漫漫长夜。 
  纵然,天蓝蓝水清清,今天,有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时之后,我看到叔父,是被人搀回来的他,搀他的人是裴元度。他们走着,叔父的步子,在雪刚化去的地上,显得那样虚无。同样是踩在地上,裴元度的脚印那样的清晰,而叔父的脚印,却接近于无。 

  我这时,才知道,叔父的足,半废的足,指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那位清高的裴大人,如今面色严肃,在对叔父说着什么。而叔父听他的话,只是微微的笑,慈和地看着在对他说话的下属。 
  “谢相,你是不是又背着元度,多批了公文?” 
  小声的话语随风而来,扑进我的耳朵,轻轻地在心湖里泛起了涟漪。 
  “没有。” 
  回答得干净利落,换来的却是那人怀疑的一瞥。 
  “谢相没骗下官吗,为何早上摆在下官桌上的公文凭空少了好几卷?” 
  “元度,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还会去拿你桌子上的公文不成。” 
  失笑,叔父拍拍裴元度的肩膀,眼神那样温和又真诚。但在裴元度不注意的时候,我却见,叔父那双温和的蓝瞳里,淡淡浮起一层心虚。 
  “谢相素行不良,很难说不是大人做的?” 
  严肃的,冷静的,就事论事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冷静的看着叔父。在那样冷冽的目光底下,叔父却笑得越发开怀。 
  “或许,是陛下派人取走了公文,你回去的时候,再问问看。” 
  “容下官提醒谢相,陛下每次下令从下官处提取的公文,十之有九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谢相的书房。谢相,如这次依然是陛下的意思,下官倒觉得,那些公文依旧在大人的居所。” 

  青年的目光机敏且锐利,叔父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往前走,轻浅的笑意渐渐地浮上眉梢。 
  “这株桃树又开花了,今年的花,开得真好。不知道以后,我还能不能够看得到。” 
  “谢相。” 
  局促不安地,裴元度看着叔父,紧张地唤着他。而我顺着叔父的视线,看去,竟呆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桃树,此时花开正好,淡粉色的花朵随着微风摇曳。不时有点点的碎花,迎风而舞,洒在行至桃树前的叔父身上。午时的阳光如金粉,顺着葱茏的枝叶蜿蜒而下,淡淡的金光笼罩着叔父,抚着桃枝的纤细手指,在那样的光华里,象是半透明的。 

  我从不知道,听雨榭前的孤单桃树,竟有这样超凡脱俗的美丽。而此时的叔父,太美,秀丽的容颜在淡金色的光芒里,细碎的花雨里,就象是虚幻的存在。 
  明明是如此美丽的景色,我心里却渐渐弥漫起一阵恐慌。看着叔父在树下微笑的样子,注视着裴元度的样子,我心里不由一阵恐慌。 
  说不出的,那样飘渺的美丽。这样的人,此时看去,竟有着不属于世间的气度,象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 
  不能控制自己,我跑下走廊。 
  “叔父。” 
  “旭儿,你也在这里。来看我吗?” 
  微微侧着头,他看向我,眼波那样柔和。而我不愿意,不愿意他再呆在这棵桃树下。 
  冲动之下,我忘记了,叔父的腿不好。冲动之下,我竟拖着他往前走,然而,在那样的瞬间,我立刻感觉到,叔父的下盘,一片虚浮。而后,他扑倒在我身上。 
  我从不曾离他,这样近过。 
  那时我有些惊惶,而他在这样的时刻,神色依然如初,微微冲我笑着,似是在安抚我的慌乱。淡淡而清幽的墨荷芬芳轻轻掠过我的脸,那时我没想到,这是来自他身上的香氛。那时我恍惚以为,名满天下的墨荷开了,而在我迷乱的时刻,叔父手轻轻托了我一下。 

  没料到,后来,是我压到他身上。 
  而叔父温柔的面孔,离我如此之近。那双美丽的幽蓝眼睛里,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叔父,竟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眼睛,足有勾魂夺魄的魅力。 
  “可以扶我一把吗?” 
  在我发呆的时候,耳边有轻柔的话语,如歌。 
  然而,扶起叔父的人不是我,而是裴元度。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把我拉起之后,小心地问着以手撑地的叔父。 
  “谢相,你还好吗?” 
  “无妨无妨,只是跌了一跤。休息一会就好,元度扶我到回廊上坐坐即可!” 
  我依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仅仅是一个,对我而言那样普通的起身动作。对叔父,却是那样的艰难。 
  我见他微咬着牙,手微颤地扶着地,在裴元度的帮助下,慢慢地起身。微瘸的步伐此刻尽现,他看到我的目光,微笑的神采里浮上了一层困窘。 
  这时我突然才发觉,我伤害了他。 
  这时我才记起,昨日陛下对我说的,不要盯着叔父的腿看。那会挖开他心底深处的伤疤,这是他唯一感到自卑的地方。 
  然而看到我的窘迫,他却朝我微笑,原先存在于那双蓝瞳里的,淡然的困窘,刹那消失不见,象是不曾存在过。 
  只有裴元度责怪的目光,如针刺般,看着我。 
  也许,只是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境。待裴元度小心地扶他在回廊的地上坐下,叔父就打发他走开。 
  耳边,只有一句话随风而来。 
  “元度,旭儿还是个孩子,你何苦和他计较。” 
  再然后,庭院前面,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叔父向我招手,我迟疑地看着他,他笑着冲我眨眨眼。 
  “旭儿,还楞着干嘛,过来啊!” 
  亲切而又温和的语声象有种魔力,让我不由自主地来到他身边。 
  “叔父。” 
  我想开口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肩,又冲我眨眼。 
  “没什么,你别这么紧张。说起来叔父还要谢谢旭儿。” 
  感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元度啊,为人处世认真又负责。可是呢,也因为这样,所以很罗嗦,有时也很让人头疼。我不过就拿了他帮我整理好的公文来看,他就穷追不舍。要不是你啊,叔父还得被他烦上好一阵子,叔父当然要谢谢你!” 

  我的脸似火烧,在他宽慰我的时候。 
  我已经看到了他微露于紫罗官袍外的手,上面有血丝。我真是太莽撞了,可是他为什么不骂我。 
  他应该骂我,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恼火。 
  即使在刚才,我触到了他的禁忌,没有礼貌地,紧紧盯着他的腿。那样的时候,他也没骂我,现在反而开导我。 
  呆呆地看着他温和的笑脸,我低头不语。 
*** 
  未曾想过,我第一次见到作官时叔父的样子,竟是在他病中。 
  先前我只明了“中书令”这官衔很大,却不晓得竟是这样忙的,叔父病还未好,每日在床榻之上也得处理繁多的公务。 
  和昨日不同,原本是空荡荡的床头,现在摆满了公文。叔父和我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公文东藏西藏,好奇问,得来只一句。 
  “不能让元度发现我在改公文,要是让他发现,下午耳根又不得清净了。” 
  但当他把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叔父又摇头,自语。 
  “要是把东西都放进柜里,那我等会看什么?不行不行,还得拿几件急件出来。” 
  端着一小箱的公文,见我呆呆看他,叔父微微一怔。 
  “旭儿,坐啊!在叔父这里不用这么拘束,倒是首谦没跟我来,元度又不在,茶水要你自己倒了。叔父现在要看几件公文,你如倦了,就自便吧!” 
  我点点头,自己伸手从红泥小炭炉上煨着的陶壶中倒了一杯茶水,回头看叔父的桌前,我又倒了一杯,端过去给他。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颁行天下的重要诏书,都出自叔父之手。 
  叔父正在草诏,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叔父的字。看着那样宛丽而优美的小楷里,有着淡淡流转的生动气韵,而那出自叔父习惯而微挑的撇笔末稍,常常让我想起叔父笑时微挑的眉。 

  人们说叔父学的是晋时尚书令王献之的字,人们说叔父与王献之一样,闲暇时爱写曹子建的《洛神赋》,写了一卷又一卷,偶尔叔父抄写的文流传到世面上,便是一字千金。 
  据说当年的王献之与我的叔父一样年少风流,有着优雅的仪态与醉人的风范。 
  人们都说叔父与王献之相仿,他们同是出生士族,也同为朝上的重臣、皇家的宠儿。 
  晋时的琅琊王家,是与天子并驾齐驱的家族,君不闻“王与马,共天下”,当年王家的浩大声势,连谢家都比不过。虽然,谢家的先祖--谢安乃是一代名相,虽然谢家的子弟,于当时也是冉冉上升的明星。 

  只是沧海桑田,时光又过了几度秋。 
  琅琊王家,已经没落了。而我谢家的分支,也在刘裕取了晋家江山的时候,渡了海,在这名为“中略”的陌生土地上扎了根。 
  昔年,王谢子弟同气连枝,而王家羲献父子的书法,时人雅望,而我家人也爱学他们的字。于是他们的手书家中留存也很多。 
  叔父与我相同,同学的是王献之的字。可是他写得比我要好,那样的飘逸灵韵之感,我的字中没有。 
  “叔父,为什么你的字写得这样好?有什么秘诀吗?” 
  他抬头看我,一脸迷惑。 
  “无他,勤练而已。” 
  我默然。 
  在他又埋头批阅公文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凝望他认真而严肃的面容。 
  屋子里只有下笔的沙沙声,不一会,我面前空阔的桌面便堆起了一卷又一卷批好的公文。 
  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是看着他,竟也不觉得无聊。但突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的自回廊上传来,而叔父猛然一惊。 
  “元度,他怎么又来了?” 
  喃喃自语,我见他温和的面容上满是头疼的神色。而我又见他急忙忙的,把桌子上堆积的公文四处藏,而此时我发现,叔父即使在慌乱之中,做事也有章法。 
  批过的,未批过的,放的是不同的地方。打着急件的公文放上面,未作记号的公文放下面,也因为太仔细了些。裴元度踏进房门的时候,他把叔父逮了个正着,人赃俱获。 
  “谢相,果然是你派人偷拿的公文。” 
  气得连声音都发颤,裴元度卷起了袖子。他该不是想打我叔父吧,虽然这是以下犯上,罪名不轻,一般来说不太可能发生。不过看他铁青色的面孔,我觉得我还是警惕些比较好。 

  后来我发现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只是靠近叔父,接过叔父手中拿着的公文,扶着叔父坐下,嘴里不停地唠唠叨叨。 
  “谢相,你病还没好,哪能这么操劳,万一旧病未愈,新病又生,那岂不糟糕。” 
  面对他责备的眼神,叔父缩了缩头。 
  “元度啊,你说得太严重了。我乃宰相,又为中书令,兼任侍中,处理公务本我份内之事,如若因为一点小病,就放着公务不管,那怎么能行?” 
  “可是……” 
  “好啦好啦,你啊,就别管这么多了。既然你现在已经过来了,就陪我一起处理公务。” 
  叔父笑得有如狐狸,此时他的面容,与先前我所见,陛下的笑脸,似乎重叠。 
  为什么我家养的真狐狸,反而不如他们象狐狸,我不解。 
  而裴元度似乎生气了,他大叫。 
  “不行,谢相,今天朝上你已经上了很多本章了。而那些本章都是在元度不晓得的情况下,谢相写的,由此可见,谢相背着元度处理了多少公务,下午谢相还是好好休息为好。” 

  叔父一脸无奈,而下午,我就见这位裴大人滔滔不绝,数落着叔父种种勤奋工作的“宵小行径”。 
  而叔父微笑着,听他的话语。 
  只是我时常见到,在裴元度慷慨呈辞的时候,我那叔父,小心翼翼的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不时偷看几眼公文。 
  那时我觉得,边被裴元度教训着,一边偷偷摸摸瞟几眼公文的叔父,其实很可爱。 
  *** 
  第三次,踏进叔父卧房,陛下也在。 
  那时他正斜靠在叔父肩上,看着臣子们的奏章,见到我,依然是笑呵呵的寻常模样。 
  叔父的脸却通红通红的,左顾右盼,眼睛都不敢对着我。 

推书 20234-11-05 :王子的恶劣宠物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