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他看见修行者微笑,一个怔楞,那双看似无力的手按上了他的肩──
「梵天!」
再也想不到,那双手求的不是攀附与依靠。修行者用尽气力的一推,冷白的身影依旧凝驻,那道虚软的暖黄身影却就此跌落魔气包围的界限里。他看见鲜血自修行者身上溅洒而出,满是痛楚的神情里,只有眼里那片光采依旧明澈,像是说着“谢谢”……
悸动。
皇城,帝王居。寝宫内突然传出的沉闷声响,让门外的侍者吃了一惊,训练有素的侍卫很快在附近集聚,侍者弯身躬礼,正要请问,蓝发君皇的声音已然响起,「都下去。」
沉窒的声音不大,听不出一丝怒气,但话里含带的威严,却连最胆大的侍者都不敢再问。悄悄的退了去,门外悄无人声。
初醒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确是连想也不想的下了地,赤裸的足踏上铺成一地的银白,冰凉渗透肌肤的感觉让他怔楞了会……慢慢坐回床上,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就那样连动也不动,任微涔的汗水细细,湿了颊边未束的发。
是梵天──熟悉的气息仿若幻梦,还未真正感受就消逝的无影无踪,但蓝发的君皇永远都不会错认。深红的眼眸睁着,盯着床边古色铜柱,努力避免思念的同时,视线却透过厚重的铜柱,落在记忆里深深刻印的那个身影上……
他记得极寒的雪地里,那双手的温度。紧攀着蓝色的衣袖,不愿放手也不愿闭上眼睛。他握着那双冰冷的手,轻声安慰着直到承不住的疲惫让那努力坚持的眼终于闭上……一直都记得,轻轻抽离自己的手时,那双失去了依靠的手微微颤抖着,冷意让指尖都泛了白……
蓝发的君皇慢慢的合上了眼帘,任黑暗遮蔽能见到的一切。他知道只有回灭境,梵天那样重的伤才能痊愈;他却不知道如果能重来一次,自己是不是会守着梵天,直到那双冰冷的手变得温暖……
所以,别来。
呵,别来──
回灭境去──你能做任何想做的事,你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能照自己的心愿完成一切──
「呵。」低低的,蓝发的君皇笑了,紧握的掌心渗出了一点颜色,映着今晚太亮的月成了一片暗黑,像提醒自己,决定了,就要舍得下──
所以……别来……呵,别来──
别让吾有借口留下你……
下雪的北冰原,似乎更冷了。
他带着修行者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不能快,重伤的身体承受不起;不能慢,幽冥君一定也察觉了魔气的变化,很快就会追来……
寒火珠晦暗了。比自己身量还长的白发却还在延长;血,落不下来。
修行者的神情却安宁而平和。若不是太过苍白的脸色,看来就像正做着一个美好的梦境般──所以他不想看。也不能出声。
修行者并没有昏过去。只是太累了,连伤与痛都感觉不出来。抱着修行者冲出魔气边缘时,他似乎见到微启的唇念着“海殇君”……支持着这样虚弱的躯体活下去的,或许是那么一点希望,希望抱着自己的正是这个名字的主人……
君皇没有来。不知为何,此时对这件于自己该是大大有利的事只感到痛苦。看着寒火珠渐渐暗淡,怀中的躯体逐渐冰冷……他千年以上的功力,没有办法给修行者一点温暖……
五日后的清晨。
「梵天?」
修行者闻声回头,淡淡一笑,「今天应该能回灭境了吧?」
「…嗯。」界门一开,魔界与人界的气会有一瞬间的交流。由魔界到人界,影响虽然比人界到魔界淡薄了不知多少倍,却依然会对通过界门的人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所以当时他没有立即带梵天离开,而之后,也一直没有提起。
朝阳映照下的冰原一片耀目的光华,他看着修行者慢慢走出洞外,眉头不觉轻蹙。修行者自然能走了,只是过去几日来无微不至的照顾似乎成了一种…习惯?
不觉莞尔。随着修行者走出洞外,抬头望去是一片湛蓝的晴空──
修行者的表情有瞬间的落寞,转眼却又是那样宁和的神情。慢慢的,只是眨了眨眼。
「……若是不想就这样回去,再待十天应该也不致于被发觉。」轻轻的,还是替他披了件外褂。
及地的长发在雪地里轻转,修行者侧头微笑,「多谢。」为着他的细心温柔,也为着他的体谅,「但真的该离开了。」
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勉强。他突然有个冲动,想别开头去。「……界门开启时,魔界气息的变异会让幽冥君发觉,若是他追来,你就先离开吧!」
「嗯?」
那双凤目里明明白白的关切之情让他别开了眼,望向远方,「九护法与幽冥君一起,吾一人不能对付二人,但若要全身而退,也不是难事,只是若是你在…」
「吾明白了。」修行者笑笑。
蓝空下,微风里,清清亮亮的梵音在空气里扬起。微合双眸的表情宁和,念着唱着,向着皇城的方向,一遍一遍都是珍重与告别。
云动风舞,细细的雪花飘过他们身边,点点都传送着最真的心意,亘古冷寒的冰原里,今日连雪都温柔。
冰霁君笑了,任着不曾湿润的眼模糊成一片。
界门开。
《天若有情》 71.莫忘
界门开启时,人界与魔界气息的交流,会让有心人都知道。
蓝发的君皇是第一个感觉到的。
清晨的阳光透洒枝叶,映在地上成了一圈圈或大或小的光圆。湛蓝的天,温和的风……呵。是个远行的好日子呢!
剎那间低垂的睫掩住那片寂寞的深红。随而一笑,勉力让一片宁和掩去所有的情绪。承认思念,但若心心思念的那人,能就此平安归去,此生也该无憾了。
「君皇?」
眼前清雅的女性投向他的,是关心的视线。他知道眼前的人该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却依然微勾了唇角。淡淡的一笑,却是为了自己。「怎么了吗?皇妃。」
魔族的君皇之所以一生下来,就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是因为在胎中就吸取了母亲的力量。所以胎儿的成长,代价便是母亲的生命力。渐渐的,目盲、耳聋、最后连四肢都会失去知觉……清荷微微一笑,也或许是怀了皇子之故,她,失去了很多,却也拥有了过去连作梦都从未想过,世上居然真的存在的某些力量。「我在想,」清秀的容颜上依然是含笑的表情,声音却慢慢的,有些低了,「君皇何时会离开魔界……」
蓝发的君皇一顿,似乎有些明白她这样问的意思。只是…离开魔界?去见他吗……淡淡的笑了,「吾已决定此后圣魔界与人界再无任何瓜葛,人界也绝无能力动吾魔界分毫,吾又何需离开?」
她望着他,听着他那似是平淡的话语,一双看来依然明亮的眸子不觉低了低。她知道君皇重诺,若是让君皇许下永不离开魔界的誓言,是不是就能改变既定的天数?自私吗?她在心中轻轻一笑,仅存不到十月的生命,祈求能有君皇在身旁,不很过份才对……「君皇……」突然的岔开了话题,「曾做过令自己后悔的事吗?」
话题转变的有些突兀,他却明白她想问什么。静静感受着人界与魔界气息渐渐浓厚的交流,蓝发君皇审视着自己的心。突然的,一种想笑的感觉漫上心头,若可能的话,说不定他是希望自己回答“有”的。
「……没有。」
她笑了笑。曾经在梦中,见到他紧紧抱着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一步一泪,和着血,直到眼里什么都流不出来。那样的表情……她很明白她永远也不能拥有。「真羡慕君皇能这样不曾后悔的活着。」婉柔的声音多了几分沈平,若是听得仔细,话中淡淡的还渗了一丝叹息。界门又多开了几分,她明白。略低了低头,「但我……说不定曾做过令我自己后悔的事……」
蓝发的君皇没有问。只是听着。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很在乎别人的事,所以不问。
轻轻的,她在唇边弯起一道弧,头却更低了。心里有股悸动在狂跳,在挣扎──不问或许会好些吧,但她想知道。掩在桌面下的手轻绞着裙褶……怎么还像个小女孩一样啊!「君皇记得……」手轻轻颤抖了起来,改了口,「君皇知道我的名字吗?……」
若是过去,蓝发的君皇或许会一笑置之。但如今,他连一丝好笑的感觉都没有。经历过,所以明白。蓝发的君皇正色回答,「吾之皇妃,名清荷。」
颤抖的心在一句话间化成轻笑的泪,她抬起头看着他,一滴泪在眨眼间化成平展的水雾,没有落下来,「……君皇如今该有一件最想做的事吧?」
他看着她的表情,渐渐明白她所想说的话。界门几近全开了。灭境的气息淡淡渗了进来……呵,最想做的事吗?
蓝发的君皇轻落了眼帘,那句话他没有回答。
轻轻一笑,清荷站起身来,福了一福,「我所知道的君皇,还没有什么事是想做而不去做的呢!」
北冰原。寒冷的天候在那道美丽的身影面前,似乎没有作用。
黑发的男子只是在一旁看着。人界与魔界的气息开始交流时,他注意到身侧人浓密修长的睫羽轻轻一颤,随而淡去的无影无踪。
心中有了一个想法。星微微一笑。月也来了,正好。
「禀主上!」忠心几乎要写在脸上的下属,远奔而来,在见着冰雕玉成一般的美丽主人时,脚步一顿,却并不靠近,立在当风处,像是努力要替主人挡去任何能挡的冷风;原该立即出口的报告,在见到旁边的男人时,机警的住了口。
「没关系。」胜雪的容颜即使不是真心的笑,同样美的让人屏息。「说下去。」
黑发的男子注视着这张容颜。慢慢发现,其实他的美貌只不过是一开始时令人惊艳并注意的一层壳罢了,掩在那张容颜之下的,不经意间就会显出的,某些迫人的气势才是如今他身边的人对他尊敬的理由。
界门完全开启,只需要一刻左右的时间,而能不能抓住梵天,则是将来成败的关键。星知道幽冥君心里是十分在意的,但他能在最后的关头依然指挥若定,不急不徐,单就这点,他就有了称王的条件了。
躬身而立的男子又看了星一眼,对于星那种恣意看着幽冥君的视线带了点不友善的警告意味。没有多话,句句切中要点,「不远处有君皇遣来的使者,使者之后十里处是五千人的队伍!」
微挑眉,是预料中的事成真的表情。「带兵者是谁?」幽冥君问道。
「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五千名士兵里也没有曾见过的人。」
「嗯……」幽冥君略有沉吟。自明白君皇不仅没有杀梵天,甚至还出手救了梵天时,幽冥君便明白,君皇会出兵帮助梵天离开,而皇城里有七成左右的人听命于自己,所以若是君皇派皇城的士兵出战,此事就不会造成任何困扰,但如今……
愈是难事,幽冥君的表情愈是平常。微微的只是一笑,随即下令:「别惊动那些人,所有人员向北疾行!」
将士领命而去,星在一旁却带着笑。
幽冥君望着他,知道眼前至今让他看不透的深沉男子,有话想说。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但在目前,至少是有利于自己的。幽冥君等着。
「吾想,君皇派来的那些兵士并不明白此行的真正目的吧。」
「嗯。」幽冥君微笑,他明白星的想法了。眉头轻轻一蹙的神情引人至极,他直直的望进星那双深邃的黑眸,「但是,必须有能令他们信服的人,告诉他们“君皇希望他们做什么”才行。」
智能。星在心里不由得一赞,话接得顺口,就像是多年相知的好友,「九护法该够得上份量了。」
幽冥君微笑。
事情并不如预想中顺利。修行者直到如今才知道,开启界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冷汗渗出了冰霁君的额头,开启时空的交界,原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魔界,除了君皇与长老能随心所欲的开启之外,能力高强如他,依然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才能完成。
修行者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帮不上忙,那就只能想辨法不让自己成为他人的负担。人界与魔界气息的交流,使得魔气在四周旋流,对目前的修行者而言,依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他略略向后退了几步,稍稍远离气息交流的旋涡。自侧后方看去,依然可见冰霁君渐渐冒出热气的额脸,他明白那是极度耗损自身功力的作法,几度想开口阻止,但他忍了下来──那是对冰霁君心意的一种辜负。
突然一股能直达内心的震动传了过来。梵天一怔,才发觉那是灭境诸天的气息──啊!是因为界门已经半启,人界与魔界气息能稍微互通的关系吗?想起海殇君对他说过的话,梵天心中一喜,随而却是淡淡一层苦郁涌上了心头。
……都罢了。
轻轻一声叹息在他的心里悄然隐去。合掌敛眉,修行者传递着心音,引着灭境诸天的气息向此处而来。
一阵欣喜涌上了正合围打坐的诸天心头。是梵天的气息,而且引导着他们向某个地方而去!
梵天的气息淡淡渗了一点哀伤,心灵共通的诸天多少都能感觉到。心头一紧,向着气息来源的方向,更是倾泄了全般的心力。
突如其来的强烈气息交流,让幽冥君和星都吃了一惊。界门会比预定的时间还提前开启,这是始料未及之事。
眼前使者与五千兵士尚未真正信服二人之语,界门的开启却迫在眉睫,势必是不能等了!星心思一动,突然朗声说道,「八护法也到了,由他向你们说明吧!」
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的月眉头一凝,不明白星的用意。心思一沈,却依然迅速接近他们。
八护法?幽冥君有些惊讶,却见八护法风一般的身影已然自远处而来,很快到了近前。按下心头诸般猜想,幽冥君微微一笑,「诸位就是不相信吾与九护法,有着长老令符的八謢法总该令诸位相信了吧!」
星回过头来,向着幽冥君微扬了唇角。几句话之间,给月出了这样一个难题,也在君皇和长老之间种下一道算是离间的阴霾──不过,呵,这样的智能倒真能勾起吾的兴趣呢!
转身,向着身侧的月一笑,「一切劳烦了,八护法。」一拱手,一个眼神的交会,星与幽冥君一同离开。
飞驰的速度感觉得到身侧人的着急。黑发的男子不急不徐的跟着,他知道若要明了幽冥君的功力到什么样的地步,现在该是最好的时刻。
幽冥君并不是不明白星的意图,也并不惊讶。但眼前却没有隐藏实力的空间,最重要的事得先办才行。先遣的兵士不是冰霁君的对手,能拖延的时刻有限,自己若不能在界门完全开启前赶到,恐怕只能到人界去抓人了!
君皇──那一瞬间,幽冥君不禁怪责自己的大意。君皇回魔界的时间不长,自己没料到他在短时间内就能调集这样多的人──而那些人的目的只怕也不是真的要拼死阻止他,不过是稍稍拖延,在自己早已计算好的时间之外,加上一些足以改变一切的变量罢了!那突如其来的人界气息,才是君皇有恃无恐的主因──只要界门一开,梵天立即离开,自己将没有任何胜算……该怎么做才能让梵天顿上一顿?梵天的个性上是不是有弱点……?
脚步不停,思绪不停,北冰原上二道急驰的影子向着不远处人影渐聚的方向而去。
逐渐围拢而来的兵士,正悄没声的接近。整个魔界里,能有如斯军纪的,也只有幽冥君的人──冰霁君知道幽冥君就要到了,但方才突然自灭境而来的助力却让他定下心来。
赌注是正确的──君皇会出手帮忙。幽冥君该是被什么绊住了,而以自己的能力,只要梵天能实时离开,眼前这批兵士就不成问题。
周遭逐渐肃杀的气氛,让修行者也开始明白他方人马的接近。修行者没有出声,也没有四处观望,他知道在魔界,冰霁君的感受力比自己强上数倍,他能感受到的事,冰霁君一定早就知道了。
银白的雪地里,渐渐出现黑点般的影子,远远望去,满山满谷,平时似是无人居住的雪地里,在需要的时候,人的身影足以覆压住所有眼睛能看得见的地方。梵天不禁思忖,这样军容盛大的圣魔族,若真是进攻人界,人是不是有力量阻挡?还是依然囿于门户之见,散沙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