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颜儿蓦然见到小周后,心中不是滋味,随即想到:“老和尚出家前是南唐王室,算起来是她伯父,腊八这天江南人又有悼念亡国亡人的习俗,我怎么忘了?倒碰上她,好不扫兴。”见小周后面露惊喜之色伸手来拉自己,甚是厌烦,闪过一边,敷衍了悟能几句便借故告辞离去,连元佐和侃侃都不管了。元佐见状忙扛起侃侃追了上去,走时没忘记向老和尚做一个鼓励他“上”的手势。
小周后怔怔看着颜儿离去,似乎又想起了昔年自己手把手教这孩儿跳霓裳羽衣舞的往事。那时,还有一个温柔的男子坐在一旁,微微含笑看着。
沧桑无常,风月无情人偷换。当年的小小孩童都这么大了,那个温柔的男子却在哪里?
最不堪的,是生离死别之后,独自回味曾属于两人的甜蜜。
不知何时,冷泪已湿透衣襟。梵唱声中,残阳钟鼓,寒鸦栖复惊。
是梦久应醒矣。
49
颜儿匆匆离了大相国寺后,心头郁闷,一路狂奔,却在半途中碰上几个歹人强行拐带男童。颜儿便出手料理了几个歹人,只当是发泄。可怜那歹人运气奇差,大过节的出来作生意却遇上个借机泄愤的煞星。
被这么阻上一阻,元佐扛着侃侃也赶到了。那三个孩童年岁幼小,行止却颇为不凡。颜儿和元佐看在眼里,微感奇怪,细细一问,原来是上京来赴“神童试”的。
历朝有“神童试”之例,为的是选拔良材美质,加以培养,宋朝也不例外。三个孩童一个叫柳三变,福建崇安人,一个叫晏殊,抚州临川人,还有一个名叫范仲淹。他们考试完后结伴回寓所,不料遇上几个歹人,险遭不幸。
三个孩童中,尤以那柳三变出色,小小年纪,一派沉稳刚毅,言行之间,颇见智慧风骨,说出来的话,便如小大人一般。他似练过些武功,方才歹人行凶时曾出手抵抗,毕竟人小力弱不敌,反而右臂受伤。
当下颜儿和元佐替柳三变裹好伤口,将三个孩童一一送回。他们不愿显露身份,把孩童交给其家人便即离去。送柳三变时却不见他家人,细问时才知这孩子竟是孤身一人上京赴试。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赞叹,皆起了怜才之心,便如对平辈好友一般诚意邀请这孩子去府上做客。侃侃见柳三变眉清目秀,颇合心目中的美人标准,也流着口水缠了上来。
柳三变盛情难却,便跟他三人回了安定郡王府。折腾了这久,早过了晚饭时间。一进府中,却闻到一种好闻之至的香味。四个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咕咕叫了起来。
原来颜儿畏冷怯寒,冬日嗜粥。知今日要在外面奔波,一早出门前便吩咐下人熬好热粥。颜儿善食,心思又灵巧,命人熬的粥也与众不同,乃是用红枣、莲子、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红豆、花生等多味果品放在一起煮开,改用微火,炖上好几个时辰,号为“七宝五味粥”。颜儿少年心性,又命人做了“果狮”放在粥内,用剔去枣核烤干的脆枣作为狮身,半个核桃仁作为狮头,桃仁作狮脚,甜杏仁作尾巴,用糖粘在一起,放在粥碗里,活象一头小狮子。
元佐等三人却是头次见此等稀罕之物,眼睛瞪得溜圆望着饭厅中央那口颜儿专用的巨型粥锅,只觉阵阵诱人的香气入鼻,口水早滴滴答答落了下来,于是挥动碗勺冲了上去。柳三变右臂有伤拚抢不灵,一不小心反将粥碗扣到了锅中,众人大笑,也不嫌弃,捞出碗来,给柳三变换了个新碗,继续抢那粥喝,一边喝一边烫得大叫,连呼过瘾。其中喝得最多的,自然还是颜儿。
四人凑在一起呼呼喝粥,柳三变像是饿了几天没吃饭一般,狼吞虎咽,一不小心便将好大一坨粥溅到了颜儿脸上,他惊慌失措,越忙越乱,失手将整个粥碗都扣在了颜儿衣领上,热粥淋漓,流得满身都是。颜儿肌肤如玉,被这么一烫,脖颈和脖颈以下都泛出微微的红色来。
颜儿早发现柳三变衣衫敝旧,料是家境不甚好,怜他的性子勇气,便处处维护他自尊,虽是整碗热粥被扣到了身上,丝毫不以为意,粲然一笑,又怕他没吃饱,站起身来,为他添了一碗粥,递到他手上。元佐伸出手来要替颜儿擦粥,却被他挡开了,嗔道:“吃你的吧,看弄污了手!”嫣然一笑,自回内堂去换衣衫。
他一笑之际风华绝代,柳三变呆呆地捧着粥碗,小小的心灵蓦然起了一阵震颤:“这人怎如此魅惑人心?”情知不对,连忙收敛心神。
四人喝饱了粥,全身热烘烘的。饱暖之后易生欲望,某人的起名欲不由又来了。
“这粥太好喝了!得给它起个名字……今天是腊八,要不就叫它‘腊八粥’吧。颜儿好颜儿,以后每年腊八你都要煮腊八粥给我喝哦!”
额角上挨了一记:“猪八戒!以后做饭可是你的活儿!”
沉默。
“……你做饭,我洗衣服成不成?”某人小心翼翼地问,不怀好意地偷偷打量了一下侃侃,决心明天开始教侃侃洗衣服。
注解一:我国喝腊八粥的的历史,已有一千多年。从宋代开始,腊八这一天有吃腊八粥的习俗。腊八粥也叫“七宝五味粥”,最早开始于宋代。从宋真宗一朝开始,皇家大力推广腊八粥,每逢腊八这一天,不论是朝廷、官府、寺院还是黎民百姓家都要做粥,皇帝、皇后、皇子等更是要向文武大臣、侍从宫女赐腊八粥。吃剩的腊八粥,却是好兆头,取其“年年有余”的意义。如果把粥送给穷苦的人吃,那更是为自己积德。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小小一碗粥,也是一份善心。
50
次日,颜儿大约是昨日在外头受了风寒,开始感冒发热。日间元佐、侃侃和柳三变前来探视,说笑了一番,怕病人费神,早早告辞而去。元佐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休息。
颜儿喝了药,伏在床上迷迷糊糊小睡了一会儿,二更时分有些清醒,发觉床边多了一人,原来莫栩然来了。
莫栩然见颜儿醒来,放心不下,他精通岐黄之术,便顺便望闻问切,检查了一番。一边检查一边聊些家常,问道:“府中好像多了个孩子?”
颜儿一笑,便把昨日的经历和他细细说了一番,笑道:“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看那三个孩童的言语举止,将来恐怕成就不凡呢。特别是这个柳七郎,更可能是栋梁之材。”
一日下来彼此都熟了,那柳三变排行第七,颜儿便喊他的小名七郎。
莫栩然见他开心,微微一笑,道:“救人也罢了,干什么带回府来?你现在位高权重,人心险恶,不得不防,进府的人可要挑仔细些。”
颜儿笑道:“你放心,我府里的人都挑得仔细,来历查得清清楚楚,出不了问题。七郎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确是应‘神童试’的小举子,无甚可疑之处。”他在言语间发现柳三变年岁虽小,却富正义感和道德感,颇有侠义心肠,不禁暗暗欣赏。
说话间,检查已毕,莫栩然问道:“你平时易不易受风寒?”
颜儿本不当风寒是病,见他为自己紧张,心中微微感动,笑道:“我身体很好的,百病不生,不要说受风寒了,喷嚏都难得打一个。今儿不知怎么了,居然染了风寒,难道是老了?”说着坏坏地看着莫栩然窃笑,吐了吐小舌头,言下之意,连我都老了,你肯定完了,再贴黄瓜都没用了。
莫栩然凝视他可爱的模样,忽然一笑,身子一俯吻住了他,两人唇舌火热交缠,紧紧拥在一起。
颜儿吻得气喘吁吁,脸上火烫,忽然舌头一痛,竟是被莫栩然狠狠咬了一下,口中咸腥,想是已经出血。莫栩然却恍然不觉,仍在吸吮他舌头。
颜儿被无缘无故咬了一口,心中着恼,一脚踢开莫栩然,别过脸不理他。莫栩然也没像平时那样去甜言蜜语哄他,只是替他掖上被子,拿起药罐走了出去。
颜儿猜他是去为自己煎药,心中一软,随即想到:“我总惹他生气,他却一直哄着我,让着我。”
莫栩然拿着药罐,来到厨房,随手将药罐放在台上,并不去煎药。他一生中经历大波大浪甚多,此刻却忍不住微微紧张,想道:“老天保佑,但愿我猜错了。”
略一凝神,拿出一只碗来装了清水,放点盐在水中,随即用手指在口中抹了刚才颜儿舌上的鲜血,化到盐水里搅拌均匀。鲜血入碗时整碗水呈极淡的红色,过了半晌,竟泛出诡异的蓝色来。
莫栩然一呆,水碗失手落下。他反应极快,一躬身又抄住了碗,水都没溅出半点来。
他心中茫然,想了半天,才缓缓向颜儿卧室走去,手中兀自端着那碗诡异的蓝水,竟是忘了放下来。刚走到后园,只听角门那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
角门缓缓开了一条缝,一条小小的黑影溜了出去。
51
柳三变一路小跑,直奔汴京城东南的一座官邸而去。他懒得绕道走大门,仗着地形熟悉,才走到后花园外便从矮墙上翻了进去。他回到家中,欢欣雀跃,玩心顿起,蹑手蹑脚地走向爹爹的书房,要给爹爹一个惊喜。
这个自称独身一人上京赴试的穷苦孩子,竟是京城富贵官宦人家的公子。
柳三变刚蹑手蹑脚走到爹爹的窗下,猛然听到房中有人说话,好奇心一起,便缩在窗下倾听,想到:“这么晚了,爹爹在和谁聊天?他这时候不是一般在看书吗?”
房里一个陌生的声音笑道:“这次令郎若是办成此事,少不了被王爷赏识。令郎天资聪颖,年纪轻轻,前途无量阿!柳大人,您替王爷了却这桩心事,更是前途无量啊!”
另一个声音柳三变却十分熟悉,正是他爹爹,工部侍郎柳宜。只听柳宜笑道:“杨大人过奖了!还不是杨大人安排巧妙,不然七郎怎能接近那人?只要王爷和您看得起,那便是犬子的福分!”
原来,那柳宜本是太祖派人物,和舒王德芳极是要好。燕王德昭死后,柳宜精明,瞧出太祖派大势已去,便想方设法改投他派,却要以此事来做晋身之礼,
那个杨大人笑道:“王爷主持‘神童试’时,一眼便看中了令郎,说令郎沉稳刚毅,聪颖机变,正适合此事。王爷可是说了,只要事成,您便是工部尚书。柳大人,我这里先恭喜您了,以后还盼您多多提携!”
柳宜笑道:“杨大人这是说哪儿话?倒显得生分了不是。王爷的赏识,小犬愧不敢当。七郎那孩子,聪颖机变倒是真的,只是不知从哪儿学得一肚子仁义侠气。唉,孩子毕竟还小,他哪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顿了顿,却笑了起来,说道:“这样也好,我只作闲聊,说起那人以男色惑主,祸国殃民,作恶多端,他听在耳里已是义愤填膺,按捺不住。我略一引逗,他就生了为民除害之心,我再把药给他,他正中下怀,当自己是除暴安良去了,高兴得很呢。这孩子,从小胆子大。”
杨大人呵呵大笑,似乎是在恭维他:“虎父无犬子!知子莫若父,知子莫若父!”
柳宜微感得意,也笑了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不知何时柳三变已呆呆立在书房门口。
柳宜见他回来大喜,也顾不得担心他方才有没有听到自己二人的谈话,连忙拉着他问:“那人得感冒风寒没有?”
柳三变木然点头。
杨大人不放心,追问道:“你是不是把红色的让他吃了下去,白色的抹在他肌肤上,其间相隔不到半个时辰?”见柳三变点头,知此事多半已成,心中大喜,想道:“这事办成了,可是天大的功劳!”他一高兴,便夸赞起柳三变来:“你小小年纪,办事如此干练,以后怕是卿相之材啊!”
柳三变不去理他,凝视着柳宜,说道:“爹,我去给那人下毒,你便可以升官,是不是?”
柳宜心中一惊,心想这孩子执拗,莫不要节外生枝,忙道:“七郎,爹一把年纪了,还在乎什么?不是都为了你的前程!”他爱子之心不假,热衷仕途之心倒也是真,说自己不在乎什么,怕是言不由衷。
柳三变充耳不闻,继续问道:“爹,你平时对我说,人要以仁义立身,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黎民,扶危济困,仗义行侠,不为名利所夺,方是男子汉所为。其实,在你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柳宜见他不知好歹,心中恙怒,训道:“你这孩子好不晓事!那些官样文章谁不会做?你还小,这事就听爹的。”
柳三变怔怔看着他,说道:“不错,官样文章谁不会做?可是从前,我却真的信了。我……我果然好不晓事……”说到这里,已是声音哽咽。
柳宜神色尴尬,见杨大人在一边看好戏,大是羞恼,拿起戒尺要打柳三变,忽觉胸口一凉,一柄尖刀穿胸而过,身子便软倒在地下。
柳三变毕竟对他有父子之情,一声惊呼扑到他身上。
杨大人狞笑一声,道:“柳侍郎,您叛了舒王,我们王爷也放心不下您哪。王爷早有吩咐,此事干系重大,您二位却留不得,对不住了!”拔出了刀,向柳三变砍去。
猛觉烛火明灭,微风袭面,一呆之下,全身穴道已被人制住。
一个黑衣人漠然立在屋中,冷冷问道:“刘川峰在哪里?”
杨大人全身被制,兀自嘴硬:“你是何人?胆敢挟持朝廷命官!不想活了你!”正自叫嚷,猛觉脸上一痛,面前多了把刀,就是自己用来杀柳宜的那把,刀尖上却挑着块血淋淋的肉。他忽然明白过来那是自己脸上割下来的,骇极之下,失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