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栩然微微一笑,懒懒说道:“我只问一次,你不答也成,我正好将你全身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眼睛却替你留着,让你欣赏一下自己的骨头架子,瞧瞧美不美。”说话之间,刀尖连连晃动,挑在刀上的人肉变成了三块,杨大人脸上已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来。
杨大人心胆俱裂,知此人为赵颜而来,不顾剧痛嘶声大叫道:“不关我的事!是齐王吩咐的!”
莫栩然冷哼一声,问道:“这毒药是哪里来的?刘川峰在哪里?”他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心中还存了最后一丝希望。
杨大人颤声说道:“刘川峰?他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毒药是齐王给的,说是刘川峰活着时留下的,不能再配,只剩一点了,交待我要小心使用!”
莫栩然茫然立在屋里,手中尖刀垂下,落在了地下。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莫栩然如遭电击,缓缓转过身去。
一个白衫的人儿不知何时立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他,说道:
“是大罗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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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栩然凝视着颜儿,不知怎的,心中忽然空空荡荡。
毒魔刘川峰的杰作大罗金仙,无药可解的绝毒大罗金仙。
大罗金仙发作时,一如寻常感冒风寒,十日后毒发身亡,便算是大罗金仙,也解救不得。
刘川峰已死,这世上,还有谁能解得了刘川峰的毒?
大罗金仙用法复杂,由两种药水复合而成,须在半个时辰内,将一种药水内服,深入脏腑,另一种加热外涂,令药力渗透到毛孔里,双管齐下,才能奏效。柳三变灵敏机变,将内服的红色药水偷偷倒入自己碗中,乘抢粥之际,只装失手,把混了药水的粥扣入锅中,成了一锅药粥。腊八粥颜色驳杂,却看不出来,药粥的大半,自是颜儿一人吃了。柳三变又在换过的新碗里放入外涂的白色药水,喝粥时故意将热粥溅到颜儿脸上,再将粥泼到颜儿身上,混在热粥中的药水便沾上了肌肤起效。他自己虽吃下了两种药,但未趁热外涂,药力不入毛孔,自然没事。元佐和侃侃只服下了一种药,也不会有事。
莫栩然以前曾见过一个中大罗金仙之毒的人,发觉颜儿的病来的蹊跷,便起了疑心。那大罗金仙之毒有一法可测,即将血液混合盐水,若血液中有大罗金仙的成分,便会与盐水发生反应,生成蓝色的新物事。莫栩然不愿让颜儿知晓担心,暗地一中之下,已然肯定,心中凉了大半。他见柳三变夜半出府,联想前后,料其中大有情弊,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跟踪而至。
不料颜儿觉出他今晚不对劲,见他久久未归,放心不下,抱病起身前去找他,正好碰见他跟踪柳三变而出,也悄悄跟了来。他轻功甚好,莫栩然本来精细,但此刻心思混乱,竟未能发觉。颜儿冰雪聪明,听到屋中对话后,将种种所见连起来一想,已猜到了七八分。
柳三变望着那风华绝代的白衫人儿,脑中一片混乱。他自是知道,此毒无药可救。他知自己已铸成大错,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抓起地下的刀便狠狠向杨大人刺去。杨大人一声惨叫,就此一命呜呼。
柳三变年岁幼小,第一次杀人,居然不手软,回手一刀,这次竟是向自己颈中抹去。
白衫拂过,手中的刀已被夺下。
白衫人声音淡淡:“不是你的错。”
柳三变不去看颜儿,缓缓摇头:“是我的错……你若不是好人,我根本没机会接近你下毒。你明明是好人,我明明看出来了,可是我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却相信了旁人的话!”
说到这里,心中疼痛欲裂,那个骗他利用他的“旁人”,正是他一直崇拜、敬若神明的亲生父亲。他小小年纪侠肝义胆,却不料被自己崇敬的父亲利用,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他想到爹爹为了自己升官,竟处心积虑骗亲生儿子去做这种事,心中混乱痛苦之至,不由大声嘶喊了出来:“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一点都想不到!”
颜儿冷冷说道:“世上之事,本有很多意料不到。谁耿耿于怀,谁便是傻瓜。如果为此自杀,更是个愚不可及的大傻瓜。”
柳三变蓦然抬起头,望着颜儿,涩声道:“你这么说,是想要我活着,对不对?好,你要我活着,我便活着,免得你死了,还有放不下的事……”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神情似哭似笑:“但是柳宜的儿子柳三变已经死了。从此以后,我单名一个永字。柳永,留永,永志不忘,呵呵,我要永远记住,我都做了什么事情……”
说到这里,声音已哽咽,一张小脸上,竟出现了轻佻放荡玩世不恭的神情,初见时那种沉稳刚毅,似乎已从他身上一去不返。只听他冷笑道:“天理正义,侠道仁德,什么天理正义,侠道仁德!假仁假义的文章谁不会做!全都是骗人!我柳永今生今世,再也不要信这些鬼东西!”
说话间,却泣不成声,他生性骄傲,不愿当着别人面哭泣,双手蒙住了脸,狂奔而出。小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黑暗中。
颜儿痴痴地站着,只听莫栩然低哑的声音遥遥传来:“这是何苦?他虽然活着,却已被毁了。”不错,柳永是活下来了,可是那个相信侠道正义、知道自己人生方向的孩子,却已经死了。
颜儿淡淡苦笑:“能活着,总还有希望吧。” 他此时灵台一片清明,随即想到自己只剩九天的性命,心中茫然。
注解一:柳永,原名柳三变,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崇安(今福建崇安县)人。北宋著名词人。出身儒宦世家,工部侍郎柳宜少子。柳永为人放荡不羁,怪胆狂情,玩世不恭,却才名卓著,号称“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清代纪晓岚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曾云:“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词”,推崇备至。时人惊其才,曾力荐于帝,帝怒,冷哂曰:“且去填词!”终不叙用。柳永一生纵酒沉沦,终日流连歌楼舞榭,迷恋声色词曲,潦倒终身,竟至饥寒而死,由群妓合金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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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回江南,我们去找姑苏神医张焘洗,他会有办法。”莫栩然淡淡地笑着,心里却一片灰冷。这希望,何其渺茫?
颜儿冰雪聪明,如何听不出他口气,冷笑道:“有办法?那大罗金仙就不叫大罗金仙啦。”叹了口气,想到了元佐,缓缓说道:“其实找他试试也无妨,可是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只想分分秒秒都和他在一起。”
他此时心头再无顾虑,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莫栩然听在耳里,心头剧震。
颜儿淡淡苦笑:“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想明白了好些事情。以前,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你,也许,我们更像父子、兄弟,有了你,便像是有了父亲,兄长,从此被人疼爱呵护,教人舍不得离开。我自小父母情薄,总觉得是个缺憾,可是自从有了你,便不再耿耿于怀了。因为这世上,终于有人肯留在我身边,全心全意呵护我,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话音一顿,苦笑道:“不过,我心里喜欢的,终究是他,就算他不如你对我好,我还是喜欢他。我方才知道自己快死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他,一直看着他,再也不离开他,多看得他一刻,便是一刻……”说到这里,声音已微微哽咽。
莫栩然凝望着他,缓缓说道:“是吗?”嘴角挑起,讽刺地一笑,说道:“这世上,会有像我们这样的父子、兄弟?”
颜儿默然,良久说道:“不错,我们还是情人,你知道怎么取悦我,让我快乐。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就算是吵架拌嘴,没有任何亲热,回想起来,也觉得开心。当初,我以为他只是在耍弄我,伤心得几乎要发疯,才找上了你。我爱他,便容不得他对我有一丝一毫侮慢。爱一个人就是要把他捧在手心,小心呵护,否则还算是什么爱?若他是存心伤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和你这件事,我却从未后悔过。”
顿了一顿,涩声道:“可是,我有点后悔伤了他。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难过,他是那么骄傲的人……”
莫栩然凝望着他,却不说话。
颜儿转过身不去看他,柔声道:“以前的事,多说无益。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想和他在一起,跟他好好说些话儿,说累了就躺在他怀里,醒不来也没关系……”
想到那人,心中酸楚,柔情涌动:“能死在他怀里,也是很幸福的吧……死会可怕吗?他会不会很伤心?”
只听莫栩然叹道:“不错,爱一个人就是要把他捧在手心,小心呵护,否则还算什么爱……颜儿,你终于长大了。”
他二人,从来都是一个把另一个捧在手心,小心呵护,而另一个,却是少年青涩,受之心安理得。
当少年终于长大懂得时,想去捧在手心呵护的,是另一个人。
颜儿淡淡说道:“你走吧。或许来世,老天会让我先遇见你。”
莫栩然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一笑,道:“来世是什么?我只要这辈子……我只想多看你一刻,便是一刻……你回过头来,再让我看看,好不好?”他软语相求,嗓子却不知不觉哑了。
颜儿心知若是此时回头,恐怕会再也忍不住,硬起了心肠,动也不动。面上依然冷冷的,心却几乎要裂开来。
沉默了不知多久。忽听莫栩然轻轻叹了一声,叹息声却蓦然飘得远了。
颜儿知他已离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下,忽然有一种释放后的疲倦,涌上心头。
他出身高贵,自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享尽人间富贵,可是,一般人都有的,他偏偏没有。一般孩子都可以得到的家人温情,他只得到过可怜的一点,还是从一个早死的人身上。多情任性之人,受刺激后,要么是变得无情,要么是更趋偏激。他不是不受师父长辈疼爱,可惜石守信和费文隶虽是铮铮男子,却不懂教养孩子,只知一味放纵,慢慢惯出了他任性妄为的脾气,行事随心所欲,只图一时之快,想做便做了,即使是一时冲动,也从不言悔。
可是,有的人表面上再任性放纵,心底却还藏着一些善良单纯。颜儿虽然脑子里根本没什么所谓正道,心里却隐隐知道如此不好。不是没想过主动放弃,可是一个是两小无猜,一见倾心,再也无法忘怀,另一个是温柔软款,体贴备至,教人难以硬起心肠。
自然,元佐更不会放弃,莫栩然也不会。虽说世人常常用“退一步海阔天空”来安慰自己,可是真正的英雄,决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江山,还是美人。有时候,英雄便是执著造就的。
佐莫都是人中之龙,彼此明知有第三人存在,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忍,暗暗使出手段来抓紧颜儿的心,要从根本上赢得他,最终独占他。两个都是极富机智之人,擅长谋略布局,哪一步不是处心积虑?情场如战场,何况是二龙争珠,温馨甜蜜的表象之下,有几人看得出勾心斗角的厮杀?
只是,其中究竟有多少是手段,多少是真情,还是两者兼而有之,颜儿不会知道,恐怕连佐莫二人自己都不知道。
在战场上,英雄的悲哀莫过于发现另一个英雄与自己势均力敌,并为瑜亮,虽然天纵英才,却无计纵横天下。而在情场上,更悲哀的是被两个英雄苦苦争夺的人:江山还可以割据,而一颗心,怎么分?就算是硬生生被分了,怕也是痛苦。
桃花过旺便是劫。
颜儿呆呆坐在地上,想到终于做出了决定,微微苦笑。人知自己将死之时,看世间的角度,会和以前有所不同。而自己在此时放弃莫栩然,究竟是为了什么?为自己的心吗?
不错,心里爱的是元佐,知道自己快死了后的头一个念头,就是狂奔到他身边,扑到他怀里,尽情哭泣。可是,自己的心里,不也隐隐希望莫栩然幸福,不为一个必死之人所累,所以不肯再贪恋他的温柔,要让他彻底死心?
苦涩之中,想到元佐咧嘴傻笑的模样,心中浮出一丝淡淡的甜蜜。
从今以往,不离不弃。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即使,只有九天。
54
元佐呼呼大睡,作着香甜的好梦,梦见自己当上了皇帝,立即宣布大婚,终于娶到了中国有史以来空前绝后最美丽漂亮的皇后——虽然是个男人。
皇帝喝得醉醺醺的,一冲进洞房便迫不及待地抱住了皇后连蹦带跳,兴奋地大叫道:“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你高不高兴?”
皇后一身大红色吉服,点头笑道:“猪八戒!我当然高兴,终于嫁出去了!”
皇帝得意之至,又有些不满,傻笑道:“人家都当皇帝了,以后不许叫人家猪八戒哦,不然史书上会记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英明神武举世无双冰雪聪明空前绝后流芳百世的大宋皇帝赵元佐是猪八戒……人家不要!”
皇后嘿嘿一笑,忽然猛扑过来,以泰山压顶之势压住了猪八戒皇帝,开始拼命狂吻,不一会儿就把他嘴唇吮咬得又红又肿,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猪八戒皇帝正中下怀,心中窃喜。又有点羞涩,于是老脸微红,半推半就,忸怩笑道:“不要这么粗暴嘛……”
只听“扑哧”一声轻笑,元佐瞪大了眼睛,忽然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梦中的皇后正侧卧在自己身边,玉颊尤带笑意。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嘴唇,发觉真成了上下两条又红又肿的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