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木中兆来到榕树下叫唤。
只见石无痕仍是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完全不予理会。
「无痕,你气消了吧!」
仍是不应。
「无痕,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仍是不答。
「无痕…」
「………」
原本声声叫唤、声声请求原谅的木中兆在树下喊了半天,却在见到石无痕完全不为所动後,竟突然没了声响。
这让原本打算来个相应不理的石无痕不由半睁开眼,偷瞄树下动静,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空盪盪的轮椅。
「咦…不见了。」石无痕暗吃一惊半坐起身。
下一瞬,自他上方竟传来一阵轻笑声。
「娘子!我亲自上来跟你请罪了。」
「啊!」石无痕猛一回神,就见木中兆蹲踞在其上方枝干、向下俯视,眼神中还带著一丝笑意,似正欣赏他这副难得显露的吃惊模样。
反射性地,石无痕抓住木中兆臂膀,再连同对方一起,施展轻功跃下地面。紧接劈头便骂:「笨蛋!你疯啦!这里就算是你的院落,可也是『潇湘楼』的一部份啊!随随便便跳上跳下的,若不幸被人撞见,要怎麽解释你这健步如飞的双脚!」
只见木中兆一个劲地搔头傻笑,「我..…没想那麽多。只是见你这三天都躲著我,而且就算见了面也不愿搭理我。看你如此生气,我真不知该如何让你消气..…」说著说著那张娃娃脸竟添了些许稚气。
石无痕一见木中兆这副表情,就知道自己又拿他没辄了。遂问道:「你知道我在气啥?」
「呃…不太清楚。」又是一副无辜样。
他就知道!石无痕很没气质地赏他个白眼。
「为何我放在房内的食物你都不吃?」
「咦…这…雷堂主说要禁食三日的。」木中兆理所当然地阐述。
「哦!他说禁食就禁食,难道你不会学我一样偷吃吗?还就真的活活饿了三天,也不愿碰我给你的食物!」石无痕竟一副比木中兆还理所当然的模样,看来全忘了是谁在三天前,撂下叫木中兆最好饿死的气话。
「这…我…我既然触犯门规就该领受责罚,而娘子你才刚入『潇湘楼』,并不熟悉这的规矩,再加上未事先告知娘子有这条门规,也的确是我的疏失,所以我一人受罚就好。」
「你…」又说这啥烂理由,石无痕气得偏过头去不再搭理。
此时,坐在轮椅上的木中兆紧拉住石无痕欲作势挣脱的双手,柔声说道:「我明白你是担心我的身体承受不了。可明儿个我就能吃东西啦!别气我了,好吗?」
「你这人就是死脑筋!」石无痕又骂了他一句,但态度已不若方才气愤。
木中兆轻笑了声,才转移话题说道:「呵…你瞧你,自那天出门让你换穿衣裳、乔装随从後,似乎就上瘾了。这三天来就看你穿著男仆衣饰跑来跑去。当真那麽喜欢女扮男装?」
「这样去厨房偷食物才方便啊!」石无痕随口胡诌。
开玩笑!他再穿那些锦衣罗裙才真叫男扮女装呢!
「是!是!」木中兆又一阵轻笑。
突地,他柔声说道:「无痕,说说你这阵子观察的结果可好?」
石无痕不由抬高了眉间,他深知木中兆定明白自己这几日必会趁著偷食物之际伺机打探,再加上自己也绝不可能放过在『潇湘楼』这一个多月来所能做的观察与接触。老实说的确是有所得的,但...石无痕思索著自己又该透漏多少呢?
只见他一改刚刚极为气愤的模样,唇边缓缓漾起一抹微笑,反问:「你想知道什麽?」
「嗯~,先说说你对同碔的观感如何?」
「哦~,蒋同碔吗?若……
我说他是一个谨守本分、忠实执行任务的人~~?」石无痕看向因听了自己评论而微挑起右眉的木中兆,「哈~看来你不认同…….那麽我再加上这句:表面上是如此!……….实际上,他可是个最好别去招惹的人物,因为极度难搞。」
一直隐忍的笑意终自木中兆喉头溢出。「哈…哈…,真想告诉同碔,你对他的评价,他可会认真的回答这是原则问题,不是难搞。……..哈…..哈…..」说到最後,木中兆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你们真是相知甚深的好友呢!我和你也能如此吗?」不知怎麽,石无痕竟下意识地低喃出内心想法。
「啥?」
「你们怎麽认识的?」石无痕忙将心中泛起的莫名向往压下,转移话题诘问道。
「说来还真是有点缘分呢。那时冷叔刚过世,『潇湘楼』正打算要将我接回。我因一时烦闷,便出了竹林、来到街市上,原打算逛逛散心的。」
「就在此时遇上蒋同碔?」
「是啊。而且还正巧是他最凄惨之际。那时他父亲刚过世不久,因没钱办丧,只得在大街上卖身葬父。却…」木中兆搔著头说道:「却被『潇湘楼』的人恶意欺赶。」
「所以你就充英雄去了?」
「咦…反正当时那些人只是分舵中微不足道的人物,更从没见过我,所以既然能帮忙就帮忙嘛!」因石无痕的讽刺而显得有点困窘的木中兆续道:「後来我帮同碔葬了他父亲,又请他陪我喝酒去。言谈间才知他父亲是「同荣堂」的大夫,而『潇湘楼』之所以会找麻烦,只因他父亲当时为进一批药材,竟号召同业抗争那为哄抬售价而屯货的『潇湘楼』。」
「所以双方结下了梁子。……看来他父亲的死…」石无痕沉吟著。
「的确!是『潇湘楼』做的好事!所以当下我便决定要与同碔合作。」
「与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石无痕有种该死的熟悉感,觉得这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啊!
「呃…是…是啊。」
「为什麽?…别告诉我这是直觉!」
只见木中兆傻傻地点头笑道:「是直觉!」
石无痕觉得自己真被打败了,不由紧按额际。
「那麽…」木中兆再度出声询问。「那麽你对三堂堂主的看法呢?」
「三堂堂主?」石无痕收起方才那略显无奈的表情睇向木中兆,斟酌著该如何遣词用句,只因这事关『潇湘楼』、事关自己的复仇大业。
就在石无痕低头思考的同时,木中兆深深看向对方,眸中似闪过什麽。
但听他缓缓说著:「瞧我,差点忘了你是个女孩,竟要求你对他们作出分析,更何况你认识他们的时间那麽短。……..我实在太过分了。若你说不知道,我也能了解的。…就别想了吧。」全然一副相当理解体谅的模样。
他是女孩!他不知道!这块桃花木头……刚刚说了啥?石无痕瞪向木中兆,不禁暗骂一声。
这…这…摆明就是相当欠扁的表情嘛!
暗吸一口气。不!不行!石无痕!你千万得以大局为重。你绝对是一个很有肚量的人,绝对、绝对不会与眼前这白痴计较。
忍不住再瞄对方一眼,却让他又得再吸一口气。
嗯!那神情绝对没有任何意味,绝对不是在挑衅、绝对不是被看轻,嗯!忍耐…忍耐……
就像全然不了解石无痕此刻的天人交战般,木中兆迳自搔头,状似困惑又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我本来以为起码可以听听维言的说….他…不是很好懂吗?」
轰!他的意思是说连这都不懂,可不就是比他这白痴更白痴吗?他是这意思吗?……他是这意思吧!
一阵怒气狂扫石无痕脑门,全然是新仇外加旧恨的怒火燃烧。
但石无痕终究仍有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行!得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对吧……所以一定要忍耐,绝对不能一气之下啥都说了,对!忍耐…忍…忍…忍他的大头啦!
最终仍是按耐不住的石无痕虽早熟聪慧,可到底还只是个涉世未深、自尊甚高的十五岁少年郎。
只见他往前踏了一大步,直揪著木中兆的领口。
「你要听三堂堂主是吧?」几乎是吼出来的语调。
「呃…是…是啊….」对於石无痕的转变,木中兆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他的小娘子动作怎麽有点粗鲁啊?
石无痕双眼燃起两簇熊熊火焰,抓住对方领口的力道丝毫未减。「我说….」
「是!娘子请说!」木中兆全然不敢怠慢,马上附和。
石无痕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眼看就要和盘托出,……..猛地……竟噤声了。
「呃…无痕…」木中兆小心翼翼地呼唤眼前突然变得有些怪异,甚至怔忡起来的小娘子。
就在木中兆心头咚两下、惴测不安之际,石无痕倏地松开他,紧接更出人意料地漾了一个极为优雅的完美微笑。
「咦?」木中兆不禁眨了好几下眼皮,直想确定他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我说…」石无痕终於再度开口说话,唇边的笑意异常诡谲。
「这…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在说,实在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你说对吧?相公。……所以….」
「所以…」木中兆接著他的话尾,突生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
「条件交换!」
咦!不~会~吧!又来这招!木中兆有点头痛地看著他的娘子。
「说吧!啥条件?」木中兆无奈地陪笑道。
「既然我对你有问有答,那等下你对我也得有问有答。」石无痕微抬下巴、手负身後,俨然一副吃定木中兆的神情。
「这….」看著对方这副硬装成男人的模样,木中兆不觉轻笑出声。「呵……好吧。」口吻充满宠溺意味。
石无痕一听木中兆答应後,虽好奇对方所为何笑,但还是先开口道。
「就像你说的罗!梁维言很好懂。也就是说就如他耐不住的多话个性,想说啥、想做啥只要从他的表情、他的话里去探究,就全都一清二楚了,总之是个藏不住事情的人。」睨了一眼木中兆,石无痕带著笑意问道:「你认为呢?中兆。」
「是!娘子说的极是!真是说的太好啦!」木中兆一边拍手一边微笑应和。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性格中也有谄媚的成分啊!
「至於雷绍嘛!」石无痕眼珠向右飘了下,皱鼻说道:「好说是为人正直,其实是不知变通!好听是个性沉稳,其实根本就沉闷无比!总之就是个只会整天绷著脸吓人的怪人!」
「呃…」木中兆一听,这…..这分明是在臭骂雷绍一顿嘛,唉!他不由在心中轻叹,果真他的娘子还在记恨有关惩罚一事。
「可谢贤之…」石无痕一反刚刚态度,意味深长地瞅著木中兆说:「叫声谢堂主还真委屈了他,毕竟他为『潇湘楼』尽心尽力到叫声楼主也不为过吧?」
木中兆轻挑了下右眉,方浅笑出言:「娘子确实聪明!的确,目前『潇湘楼』的大权是握在谢堂主手上,就只差……..这位子坐的不是他罢了!」
「派人杀你的…,是他吧?」
「…嗯…」木中兆略为迟疑地轻点了下头。
「若我没推测错误,目前『潇湘楼』内大部分的人马都是他的吧!…那麽…雷堂主是靠向哪一边的呢?」
「怎麽不问维言是哪一边的?」
石无痕给了他一个真问了个白痴问题的表情。「瞧你们俩唱双簧唱成那副德性,这还用问吗?」
「哈…维言虽虚长我几岁,但咱俩几乎是一同长大的。就算与冷叔搬到竹林,他也常藉故跑来找我。……至於雷堂主,你该明白的。他从不站在任何一方,哪边是对的,哪边就是他的立场。」
「这人嘛,往往很难说个准儿!今天对你好,明天说不定就反捅你一刀。更何况他对你一点也不好,难保哪天他倒向对方。就拿同碔他爹惨死的这事来说,我不信雷堂主不知情?」
「呵…你多虑了。」木中兆笑著摇头,心想这恨记得可真深啊。
「为何那麽确定?」
「我的敏锐直觉罗!」
啧!他看是畜生的野性直觉吧!石无痕有点恶毒地想。
「无痕,你忘了吗?雷堂主是掌管什麽的?」
「我怎麽忘的了!不就掌刑罚嘛….他…」接口的石无痕经木中兆一提点,不由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管也管不了吧!依他这一板一眼的个性,怎斗得过谢堂主。」
「是啊!只要谢贤之将这一切布置得与『潇湘楼』一点干系也没,雷绍掌的这刑律罚责根本就无从也无权处置、干预啊。」
「哦~~」石无痕特意拉长语调说道:「这样说来,换我问你…」
「娘子,请问。」
「木楼主对於这整件事的立场呢?…..不,应该说他在这『潇湘楼』的立场呢?为何他可以放任谢堂主恣意妄为?为何他甘愿遵照谢堂主的决策去下达执行命令?是被抓到啥把柄吧?但..…究竟是啥把柄呢?」石无痕试探性地发出这一连串的问题。「…..中兆,你能为驽钝的我解开疑惑吗?」至此,他更故意轻声一笑,饶有意味地瞧著对方。
木中兆轻挑了下右眉,迎视石无痕紧盯不放的目光,随後才缓缓开口,「其实…你认为派人杀我的,不只谢堂主,对吧?」
「那麽你自己又是如何认为呢?」石无痕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地反问木中兆。
「无痕,你对报仇雪恨有何看法?」
「咦?」
石无痕暗讶不已,对这个与目前讨论话题毫无关联的突来问题。若非瞧对方神色没啥异状,他差点就要认为木中兆实是意有所指了。
石无痕小心翼翼地回答:「看是什麽仇罗!若是弑亲之仇,天经地义理当要报,不是吗?」
「弑亲之仇、理当要报,……是吗?」木中兆轻摇下头,再度说道:「人一但身负血海深仇,就只有复仇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吗?..…试想就算报了仇,已死之人就能活过来了吗?报了仇就能代表九泉底下的人瞑目了吗?」木中兆再度看向石无痕,「不可能!不可能的,无痕。复仇,只是徒增更多人无谓的牺牲罢了!」
「…..中兆…..那是……那可能是因为你并未遭遇过真正的血海深仇,才会这麽想。」石无痕突觉自己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木中兆这一席话。
木中兆听著石无痕的反驳,仅是默默地凝视对方。
突地,他举起右手轻拂石无痕的脸颊说道:「无痕,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要的答案。但,很抱歉,不是现在。我只能说,我现在所作的一切,出发点决不是复仇。」
「咦?」
看著木中兆平淡却又坚决的回答,石无痕犹如坠入五里雾中,全然摸不著头绪。
他完全不明白木中兆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来,更不明了这与复仇有何相干。
然更在此同时,石无痕却因木中兆这些话,心中起了一阵暴雨狂澜,只因他想起自己远嫁江南前,春泥那声声哀求他不要嫁的呐喊,句句恳求他放弃报仇的嘶吼。还有…还有奶娘那无言却又似乎流不尽的泪。一切就彷如历历在目般,於眼前迅速回转。
莫名地,石无痕竟心痛起来。
”复仇,只是徒增更多人无谓的牺牲罢了!”
这句话不由在石无痕胸中来回激盪著。
第九章 虎毒食子
今晚,云层密布,不但遮住天际一弯明月,连带使得满天星辰亦黯淡不少。
白天叫卖声不绝於耳的那些摊贩早歇息打烊,此刻街道上除了几声狗吠,压根听不到任何声响。
忽地,一道黑影闪进『潇湘楼』的主楼「湘雨楼」内。
「湘雨楼」内此际仍是烛火高点、薰香缭绕。议事堂内除木斐峰外,在场的还有木中兆。
就听木斐峰率先说道:「再过半月,『潇湘楼』要举行一场「赏荷会」,我打算群邀江南各商家前来共襄盛举、附庸风雅一番。」略顿、又说:「你可知此次将你找来,用意何在?」
「孩儿不知。」
「哼!是真不知还假不知?」木斐峰语带讥讽地说著,苍老的语调更显刺耳。
彷如对这情况充耳未闻般,木中兆迳自说道:「就请爹告知孩儿吧。」
木斐峰匆撇对方一眼,才又开口。
「你已满十八了吧!该是正式向大家介绍你这位『潇湘楼』少主的时机了。」
「爹是要我参加「赏荷会」?」
「怎麽?不愿参加?你不是等这天等很久了?还是…….要直接介绍你是下任楼主才参加?」
「我参加就是了。」木中兆轻叹一声,允诺著。
「哼!」
眼见木斐峰冷哼一声,未再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