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影无痕（第一部）————irch

「小哥哥，我…」

正欲接话的十三才刚开口，就见蒋同碔手拿托盘端了两碗汤药进来。

「蒋大哥！」

十三热络地叫了一声，却更显出石无痕此刻那狼狈内疚的惨澹神色。

「清醒了？喝药吧。」相较於石无痕，蒋同碔仍是一副淡薄态度。

「我来喂小哥哥喝。」十三抢著要端起石无痕的药。

「你的药。」蒋同碔却递给十三自己该吃的药。

「我…」

「十三，听话！我可以自己来。」石无痕浅笑著劝说十三。

十三看了一眼蒋同碔那不容拒绝的表情，只得乖乖端著自己的汤药，坐在桌前喝了起来。

「这是你的药。」蒋同碔端起另一只药碗，却未让石无痕扬起的手接过，反亲自喂起他来。

似看出石无痕的讶异，他那淡然的唇角竟勾勒了一抹微乎其微的弧度说道：「对我而言，病人最大。」

一会，喂完了药。蒋同碔便起身准备离开，似乎打算不再发言。

石无痕慌忙开口：「中兆他…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後却仅只能扯出一个相当僵硬的微笑说道：「为何你不问我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石无痕比了下胸前，暗指自己实为男儿身如今却被识破之事。

「目前为止，你伤到中兆了吗？」

「咦？」

「对我而言，只要未伤害到中兆，都不甘我的事。」

说完後，便连同十三喝完的药碗一块给端了出去。

「哎！真是个难缠的人。」石无痕不由低头轻叹。

「小哥哥，你累了吗？不然你睡一下好了？」十三边打了个哈欠，边劝石无痕休息。显然蒋同碔那碗药已开始发挥药效。

「呵…不然你陪我睡好了？」

「咦？可以吗？」

「有何不可？上来吧！」

「嗯！」

就这样，或许是药的关系，也或许是有人陪伴，两人很快地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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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床上躺了三天，今儿个终於能下床的石无痕，此刻仅披了件外袍，便起身步出房门。

屋外仍旧飘著细雨，屋檐、阶梯、繁花庭草尽是一片湿意。由於清晨开始的一场浓雾，使得漫步在回廊中的石无痕几乎看不清周遭景致，而这庭院似乎就笼罩在一股迷茫朦胧的静谧气氛中。

自从那日坠入湖中，石无痕就不曾见过木中兆一面。他是故意不来看自己的吧？一定很生气、很生气吧？生气到不愿再见自己一面？石无痕一想到这，心口莫名地就发出阵阵闷痛。

石无痕缓慢地在回廊上轻跺著，只能一个人低头乱想。

此刻的他，什麽报仇雪恨、什麽巧计谋略早被抛到九霄云外，脑中仅充斥著这些日子以来木中兆对他的好、对他的温柔、对他的诚挚关怀；胸中更是塞满愧对木中兆的罪恶感。

「噢！」就在石无痕深陷自己思虑而不可自拔之际，竟撞上了一堵肉墙。不由让他轻叫出声，身子也因反作用力而向後倾倒。伤势尚未完全复原的他，竟使不出内力回避，只能认命地等待臀部吻上地面的那一刻。

然在此瞬间，石无痕惊觉自己忽被一股熟悉的气味包围住。而环抱住石无痕的那双手，在确定他没事後却迅疾放开。紧接，对方更向後一退，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石无痕一眨也不眨地看向对方，却因这该死的浓雾，始终瞧不清对方表情。而沉重的“静默”就在这一臂之距的空间中存在著。

「…中兆…」终於，石无痕出了声。却…..在叫了一声他的名後，就不知该说什麽了。

就这样，也只能让沉默持续蔓延。

「唉…」忽地，一声沉闷的叹息从木中兆口中逸出。石无痕觉得自己的心脏正激烈地跳动著，彷佛快跳出胸口了。

缓缓地，就听木中兆开口：「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想著究竟是哪里出错了？究竟是什麽原因让你…..让你……」话说至此，木中兆又停顿下来。

石无痕此刻根本不敢出声，只能等待木中兆再次出言。

彷佛过了很久般，木中兆才又说道：「究竟是为了什麽促使你假扮女孩？更甚下嫁於我？…..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後却只能想出一个理由。」木中兆再度停顿，但其眼光却彷佛要穿透浓雾、看清石无痕的面容般。

他再次启口，「我想或许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每个人都认为我是个瘸子，而石大当家当然也就不愿牺牲他的亲妹嫁给我这麽个残废，但为了商业利益，只好……只好派你来。所以…你也是被强迫的、被逼使的，这一切…并非是出於你自愿的，对吧？所以…总归来说都是我的…」

「不是！」石无痕终於止不住内心的激动，嘶吼出声。「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我…我是自愿的。自愿假扮女孩！自愿下嫁於你！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为什麽？」

「我…」

「说啊！为什麽！」木中兆终也忍不住地厉声逼问。

自认识以来，石无痕第一次见到木中兆的失控。

在看不清对方面孔的情形下，石无痕根本无从想像，那张总是充满阳光气息的娃娃脸在失去笑容後是怎样的一种表情。他只觉发疼的胸口又更痛了。只因现在害木中兆痛苦的，就是自己。让木中兆失去笑容的，亦是自己。而木中兆……到最後竟都还在替自己找藉口。

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啊！

莫名地，石无痕决定要将一切托盘说出，不记一切後果的倾吐而出。

石无痕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是为了复仇。」

「复仇？」

「是的。十年前，『潇湘楼』夥同其他人杀光了我们石家上上下下两百馀条人命，其中亦包括了我的亲生爹娘。为了复仇雪恨，大哥派我来毁了『潇湘楼』。」

「只是为了复仇？」木中兆反问，语调中竟是出人意外的冷淡。

「只是？」石无痕听出他的淡漠，有点激动地说：「对！就只是为了复仇。对你这从未遭受过深仇大恨的人来说，当然无法理解我的切身之痛！」

「所以……初见面的那晚，你对我的攻击，是为了杀我。」

「不是！」石无痕大声否认。「我只是想弄昏你，掩饰我…..掩饰我实为男儿身的事实…」说到最後，石无痕竟有点心虚气弱。

「若当时就被我发现秘密，你是否打算杀了我？」

「我…」石无痕不敢说出口。因为他的确是打著这种算盘。

「呵…」突地，木中兆逸出了一串笑声。然听在石无痕耳中，竟带著一丝凄凉悲伤。

「为了复仇，是吗？」木中兆似是对著自己说话般地背转过身。「甚至不惜杀了我。……原来一切都是我自做多情啊！」那舒服的男中音此刻竟显得如此枯燥暗哑。

下一刻，就见木中兆施展轻功，身形一晃便出了回廊外，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石无痕见状，慌忙随之奔出回廊。就看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中兆！别走！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

他冒著被雨淋湿、冒著伤口裂开的危险，完全不顾自己仍旧虚弱的病体，只为了追上木中兆，只为了对他解释。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此刻若不说明白，他将永远见不到木中兆，他不要这样！不要！

「中兆！求求你出来！出来见我啊！」石无痕用尽力气地呐喊。

「对！原本我真的打算若事迹败漏，就杀了你！可是後来…..後来我改变心意了。我…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打从心里想把你当成推心置腹的朋友。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好羡慕你跟同碔…好羡慕的…」说到最後，石无痕全身竟都颤抖起来。

他已分不清是被雨淋湿的寒意所造成的，抑或是被单独抛下的那份孤寂感所造成的。

「中兆！」

正当石无痕想再度呼唤，木中兆模糊的身影赫然站立前方。
「…中兆…」石无痕轻喊出声。

「朋友？你说你想与我为友？」木中兆突地出声，然却是一副质问语气。

「我…」石无痕有点胆怯，却不愿就此退缩。

只见他踩著略显蹒跚的步伐走向木中兆，「我从小就被当成女孩抚养。女红刺绣、肚兜罗裙，我就是这样被教养长大的。虽然我不曾怨恨过抚育我的奶娘，甚至很感谢她的养育恩情。但……不知情的每个人都把我当成女孩子家，其他男孩见了我也总把我当追求对象，可我……我其实多想和他们平起平坐、互为朋友。我…..我遇到你以後，这种想法就更深刻了。我是真的想跟你做朋友。」说著说著，石无痕已走至木中兆跟前。

猛地，木中兆紧捉住石无痕的右腕，吼道：「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我们，试问！被蒙在鼓里的我，对你产生的怎麽可能是友情？」这是木中兆从未对石无痕用过的愤怒语气。

「我…」石无痕知道自己仅剩下的勇气，在承受著对方如此盛怒的气势下完全烟消云散。

此刻，披挂在石无痕身上的外袍早不知掉落在哪，而那个聪慧刁钻的石无痕更不知跑哪去了。他仅觉脑中一片空白，仅能原地发抖地吐不出半句话来。

但更令石无痕震惊的是，木中兆突然毫无预警地将他一把抱住，双手更被其紧紧箍制住，接著木中兆更做了一个骇人行为－那就是吻他。
在知道他与他实为同性後的吻。

一个与之前都大不相同的激烈热吻。

木中兆似要将他揉进自己怀中般的用力，相触的唇也完全被木中兆狠狠地啃噬著。

石无痕想挣扎，却碍於伤势，完全无法使力。他只觉此刻在眼前的，是一个完全不像木中兆的木中兆。但正因如此的靠近，终让石无痕看清木中兆此时的面容………

他的表情好痛苦、好绝望、好哀伤……

好痛！右手腕的伤口好痛！背部好痛！头也好痛！总之全身都痛！尤其…尤其是胸口最痛！痛到快要昏死了！

石无痕想都没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後一个念头竟是－後悔！
只因他想起那个梦－那个春泥骂他的梦境。他知道自己有丝後悔，後悔那个执著於复仇雪恨的自己欺骗了木中兆，所以现在才会遭遇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更害惨木中兆陷入这痛苦绝望的深渊中。

第十二章　 朋友？仇人？

「无痕，记著！此番前去，即便困难重重，我们也势必要毁掉『潇湘楼』！」石雪鸿再度出言，嘱咐早已穿戴好凤冠霞披的石无痕此次南嫁的真正目的。其冰冷语调几乎让人以为他对这小弟根本漠不关心。

「大哥，……春泥可有任何消息？」

「这事我来承担就好！」石雪鸿冷冷一句，便不再言语。

石无痕立即明白大哥不愿他分心至其他事上。於是他也只能点头称是。

缓缓看向一旁的沈秋娘，只见她默默不语，眼神哀伤地注视著石无痕。那两潭深如碧池的双瞳如今却彷佛是泉水酿做的般，不断地溢出泪来。

忧伤不舍的眼神、泉涌不尽的泪水，代替了沉默不语的她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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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睁开双眼的石无痕知晓自己清醒了，奇怪的是他竟平躺在这些日子以来所静养的病床上。

原来刚刚那一切只是自己梦到了出嫁前的情景。

想不到，奶娘伤心哭泣的模样竟让人如此印象深刻！石无痕紧皱眉头，有点不甘愿地意识到。

「中兆，你要上哪去？」

忽地，一声平淡问句，拉回了石无痕纷乱无章的思绪。

石无痕慌忙起身，急欲追寻被询问之人的身影。

「中兆！…呃…」石无痕急忙大叫，却惊觉自己头痛欲裂、浑身无力。

原本欲踏出房门的木中兆在听到石无痕的轻微呻吟，竟反射性地止住脚步。当他发觉自己的犹豫时，只能尴尬地背对石无痕，不再动作。

「你身上目前除了轻微溺水造成的内伤外，背伤及手伤的伤口拜某人所赐又再度裂开，再加上站在雨中多时，导致又染上严重风寒，所以现在必须小心疗养、禁受刺激，否则势将造成无法预期的後遗症。」蒋同碔仍是以他惯用的淡薄语气陈述著。

石无痕不由瞪大双眼，讶异地看向蒋同碔。

他不明白他何以花费力气详细解释自己的病情？其用意究竟为何？这…一点也不符合他的个性。

石无痕不禁自问，自己的伤势真有那麽严重吗？

「药在桌上，自己看著办。」蒋同碔似对木中兆说完後，反倒先行离开房内。

石无痕再度看向背对他的木中兆，不死心地轻喊：「中兆……」

然在唤了数声後，木中兆仍旧保持原来动作，完全不愿回头。

在意识到对方并不想搭理他的情况下，石无痕只得缓缓起身，想拿起桌上的那碗汤药。

「呃…」石无痕才稍一动作，身子竟传来阵阵刺痛。

突地，一阵晕眩席来，让折腾了好一会、好不容易站起的石无痕，登时全身虚软。

「小心！」木中兆立即轻跃，闪身至石无痕身侧支撑住他，并将其安置在床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竟意外轻柔。

然当木中兆想再度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时，却被石无痕紧抓住衣袖不放。

此刻，是两人自坠湖後，第一次正眼注视对方。

「你！」

「我不放！说什麽也不放！」石无痕近乎赖皮地说著。
开玩笑！这可是方才他忍著撕裂痛楚、卖力演出的苦肉计！好不容易让那不愿靠近自己的木中兆近身，怎能不把握住这难得机会呢？这下，他可是吃了秤陀铁了心，说什麽也不打算放开手的。

於是情况僵持著，就见一人满脸坚决、紧捉对方衣袖不放，而仍嫌孱弱的身子几乎悬空地半挂床缘；另一人则因这拉扯兼又碍於对方伤势，不敢用力甩开，故竟落得一脚曲立、一脚单膝跪铺的难看窘境。

老实说，双方这样的姿势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只是依目前两人心思皆千头万绪的当口，根本就无人也无暇顾及。

不过，最後终究还是有一人放弃坚持了。

只听得木中兆轻叹一声，说道：「我喂你吃药可好？」其语气听来倒像在安抚小孩。

「咦？」原本已有觉悟，打算彻底耍赖的石无痕在听到木中兆的问话後，倒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要我喂？」木中兆轻挑了下右眉，反问。

「要！唔…」石无痕以为木中兆这会又要改变心意，紧张地倾身向前，不意又再度扯裂到伤口。疼痛感让他不禁闭眼轻呼，可手中握著木中兆衣袖的力道却丝毫未减。

在见到石无痕为了挽留他，全然不顾自己伤势而吃痛的那副模样，木中兆那张娃娃脸竟也跟著蹙起眉头。他微偏过头似陷入深思般。

不知多久，「我不走，就喂你吃药。」当那舒服的男中音再度扬起，石无痕见到木中兆眼中，似闪烁著蕴含某种意味的坚定目光、直视於他，犹如给予承诺保证般，竟让他不自觉……放开了手。

之後，木中兆真如他所言，拿起桌上汤药喂起了石无痕。

静默再度来临，期间仅听到药水的吞咽声与碗匙的相互轻触声。但这份沉默却不若先前的滞碍闷浊，而似是某种未明之物悄悄酝酿的前兆。

然有人似乎察觉，有人仍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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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见石无痕终喝完了药。木中兆才缓缓说了一句：「好好休息吧！」说完，起身便要离开，却发现衣袖又被紧捉住。

「等….等….中兆…..我有话…..」

「别再说了！」木中兆大喝一声，却在见到石无痕眼中略怯的目光，方惊觉自己似惊吓到对方，心下一阵不忍，不由放软了语调。「……什麽都别说，好吗？」

就见石无痕不断地摇著头，「我得说……得说情楚….. 否则….否则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木中兆叹了一口气，「你会在乎我原不原谅你吗？这本是一场你自愿投入的骗局………」

「我……」就见石无痕不敢看向木中兆，一副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低头模样，「当初……的确是我自愿嫁给你，抱著……不怀好意的心态。可….可….是在我…..与你相处过後，就发现….你跟我想像中的仇人完全不同，原先预想的精明奸诈、孤僻乖诡….在你身上都瞧不著，反而…反而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就投以完全的信任、完全的关怀，甚至…甚至是到匪夷所思的白痴地步…..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你……虽然有些举动都气得我半死，甚至让我快吐血…..呃也不对…..其实我要说的是….是说…..我….我很…..很後悔…对！我很後悔…真的很後悔….尤….尤其…….在竹…..竹林…..我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