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回去了?"
"是。"
"那我不送你回去了,坐公共汽车行吧。"
"没关系。"
"那你就早点回去吧。"
"好。"
宁昊抬起头看看孟夏,他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抱住了孟夏的腰,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唇,他的动作很快,快到让孟夏猝不及防,他放开孟夏的时候,对那张惊愕的面孔轻轻的笑了一下,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穿过车流跑向了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叫。f
"你对耗子干了什么!"路路的尖叫声远远高过她唱过的最高音。
"你这话也忒没觉悟,‘干'后面用加‘什么'吗?"强强大笑着说。
宁昊赶上一辆公共汽车,透过车窗,他看见马路对面已经变成了一场围殴,孟夏已经被按倒在了地上,抱着头,一群人开始往他身上扑,平地摞起一座人山来。
宁昊轻轻的笑了,他看到老钱站在角落里,依旧在打电话,他想知道人山下的孟夏是什么样的表情。
宁昊回到系管,路过楼道的时候发现他裱的图纸还没有干,他抱怨着进了门。
"你还说呢,裱了纸你就跑没影了,我下午过来看胶带都绷开了,我给你重新裱了。"果果说。
"你熬夜啊?"宁昊看她桌子旁边放着泡面和零食。
"是啊。"
"我也熬。"
"你熬个屁,连图都没的画。"
"做模型。"
宁昊没做模型,倒是果果帮他切了几块有机玻璃,他帮果果种了一夜的树和草,种到凌晨四点他终于头昏眼花的栽倒在图板上睡着了。
凌晨五点他的手机响了一声,只一声就断了,他看了一眼,是孟夏打来的,他不知道孟夏为什么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他没有回电,而是扑倒在图板上继续睡觉,因为他困得要死了,在性命和爱情之间选择一个,他还是会选择性命。
第二十八章
宁昊连着四天没有去孟夏家里了,他熬了两夜,中间回宿舍睡了一觉,孟夏没给再他打过电话,反正他也顾不上了。倒是路路打过来两个电话,宁昊说忙死了以后再聊吧。
"你们俩怎么这么口径一致呢?"路路说。宁昊想问孟夏为什么也忙,可是路路已经挂了电话。
那次设计真是灾难,最后宁昊连把图从板上裁下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中间挥霍了太多时间,最后一搏简直耗尽心力,别人也没比他好太多,班上有俩去查心肌炎了。
他挂了图,连滚带爬的收拾了东西逃走,在楼道里他看到别的班的老师在带着学生看图,老师走到他的图前说;"这个设计很不错!"
宁昊激动的停下了脚步,老师接着说:"可惜他没做好。"宁昊快吐血了,还没吐出来他就撞到了出来倒开水的孟先生,他脑子烧坏了似的鞠了个躬,孟先生被他的礼数吓了一跳,微笑着点头还礼。
他一口气跑到孟夏家里,可是孟夏不在家。
宁昊有些紧张的在屋里巡视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水池里有两个没刷的碗,垃圾桶里有空的快餐盒,厕所里晾着洗过的衬衫,电脑旁边扔着烟头,墙角堆着啤酒罐。这些垃圾都是近期产生的,说明孟夏在家里住过,没有别的垃圾,没有用过的安全套,没有内裤,宁昊开始嘲笑自己疑神疑鬼傻逼得可以,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他困得不行,和所有熬过夜的人一样,指甲缝漆黑,头发粘腻,浑身发臭,精神焦虑,他转了一圈,从书架上翻出一本王小波的小说,倒在孟夏的床上,看了一页就睡着了。
他迷迷糊糊的觉得孟夏回来了,甚至摸了摸他的额头,帮他盖了被子。
孟夏刷了碗,孟夏洗过衣服,孟夏哼过歌,孟夏在电脑前忙忙碌碌,孟夏抽过烟,孟夏竟然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弹琴,孟夏把他往床里面推了推给自己腾出地方来,然后躺下,他听见孟夏在他耳边哗啦哗啦的翻书页的声音,可是他都醒不过来。他只是迷迷糊糊的枕在孟夏的手臂上,迷迷糊糊的往那个温暖的身体上贴,好像好久没有这样睡在一起了,他渴望柔软的皮肤,渴望皮肤的温暖。他把手放在孟夏的温暖的小腹上,一条腿还搭在孟夏身上,这样他才能睡得安心,习惯了和另一个人睡在一起,他会贪恋的无法自拔。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宁昊爬起来发现孟夏坐在饭桌上,重新夺回饭桌的控制权显然让他很满意,他在吃饭,外面买的包子,自己熬的粥。
孟夏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看报纸,看得专心致志。
宁昊钻进厕所,刷牙,洗澡,他臭得能把自己熏晕过去,钻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又要饿晕过去。
"你是交图还是打仗去了?"孟夏没有抬头,只是把报纸翻了一页。
"都差不多。"宁昊坐在桌子边,抢了一个包子,瞟了一眼孟夏手里的《南方周末》,"你还看报纸啊?"
"我就是想看看他们编辑的脑袋被驴踢成什么样了。"
宁昊打了个哈欠,盛了一碗粥,喝了一口,他忽然有些恨孟夏,打胃里恨他,他从来不知道大米和水的混合物也能做出这样难吃的效果,他真不知道孟夏这些年都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把粥倒进了厕所,从暖壶里给自己倒了一碗冷了的白开水。
"还没说恭喜你呢。"
"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签约。"
孟夏翻了一页报纸,没回答,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说了有用吗?"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比较省心,大家都省心。"孟夏依旧在看报纸。
宁昊闭上了嘴,他很累,还没歇过来,没力气吵架。而且他知道吵架的结果是什么,有些话多说无益,说了也是互相恶心,他不是十七岁,他知道就算跟孟夏乱搞过就算乱搞过很多次孟夏也不会改变什么。
"我去机场接孟秋,你去不去?"孟夏似乎有些愧疚,破天荒地收拾了饭碗。
"去。"宁昊觉得自己快憋死了,他得出去散散心,哪怕看看飞机也好。
"为什么你姐姐叫孟秋你叫孟夏呢?"北四环爆堵,宁昊只好无聊的闲扯。
"她秋天生的,我夏天生的。"
"你们家真逗,他们管你叫三哥,你还有哥哥姐姐吗?那他叫什么?孟春?孟冬?你要是还有夏天生的弟弟,那他叫什么?孟二夏?"
"我抽你。"孟夏跟旁边的车较了半天劲了,这时候也忍不住笑了,"我是有个大哥,不过不叫孟春也不叫孟冬,他叫孟遂父。"
"你逗我玩呢吧?"
"没逗你,我和我姐是随随便便生的,所以名字也是随随便便起的,生不逢时,没给直接掐死就不错了,我大哥跟我们都不一样。"
"他在国外吗?"
"他在地底下。"
"对不起。"
"没什么,反正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都是听我妈说的。那时候你们学校的学生打乱仗,在学校里占个楼就当了山大王,自制各种武器,坦克火箭应有尽有,绝对学以致用。有个学生在主楼上端着枪练瞄准,瞄着瞄着就瞄到一个人身上,不知怎么想的手哆嗦就开枪了,那时候我大哥也就十几岁,那傻逼还真有射击天分,那么远的距离,他竟然把我大哥的肺打碎了。"
孟夏换了条车道加了个塞,过了健翔桥,拥堵终于缓解了,所有车都憋足了劲狂奔了出去。
宁昊看了看孟夏,他似乎没什么表情,哀伤或者愤怒,什么都没有,好象他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别人的事。
在机场宁昊终于见到了孟秋。孟秋消瘦,短发,戴着眼镜,拉着一个小小的拉杆箱,长风衣剪裁合体,丝巾和饰物精致讲究,她把箱子扔在地上拥抱了孟夏,然后相视大笑。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虽然韶华逝去,依旧艳光四射,只是时间流过时在她脸上沉淀下一些浅浅的痕迹。
"你是宁昊吗?"孟秋笑着问。
宁昊有些诧异,他不知道孟夏竟然会把他的名字告诉孟秋,如果孟秋知道他的名字,那么孟秋知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呢?
"我弟弟实在是太不要脸了!"孟秋仔细打量了一下宁昊,然后咬牙切齿的说。
宁昊终于确信,她什么都知道。
进了车库,孟秋当仁不让的抢了副驾驶的位置,把宁昊赶到了后排。
"我快饿死了,我们去哪儿吃饭呢?我请客。"孟秋伸了个懒腰。
"废话,你不请客谁请客?你不先去房子看看吗?"孟夏叹了口气。
"不去了,先去吃饭!"孟秋有些兴奋得看着高速路两侧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去哪儿?"
"南来顺!我要吃驴打滚,艾窝窝,豌豆黄儿,面茶,爆糊,羊肉串。"
"真够有追求的。耗子帮我查南来顺的电话定个包间。"孟夏把手机扔给了宁昊。
宁昊看看孟秋有些兴奋的脸,他有些迷惑,这个女人在一周前刚刚失去了丈夫,一周以后,她和她最亲近的人没有提起一个字关于她的丈夫,她的脸上也没有哀伤,仿佛那件事不曾发生,仿佛那件事无关紧要,仿佛那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关。
第二十九章
孟夏把宁昊和孟秋扔在饭店楼下,自己说还有点事,开车跑了,孟秋拉着宁昊进了包间,兴致勃勃地看菜单,每一道菜都要反反复复问好几遍,宁昊不禁感慨一只羊死了以后还可以被分成那么多小块用那么多种方法虐待。宁昊在动物园见过活羊,很温顺很老实的动物,睫毛长长的,表情总像有些悲哀。
"我抽烟你介意吗?"孟秋问。
"我早习惯了。"宁昊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礼遇,他没说"能给我一支吗"已经是很谨慎了,他不会抽烟,如果孟夏看到他抽烟会用鼓槌敲他的头。
"其实我最讨厌孟夏勾搭男孩子。"孟秋点了一支烟,皱着眉头说。
宁昊后背像被电击了一下,汗毛直竖。
"要是帅哥都被男人勾搭跑了,世界上只剩下糙老爷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孟秋依旧在自言自语。
宁昊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你怎么忍他的?"
"他挺好的。"
"装吧你,我弟弟什么样我还不知道?走到哪儿都闪光,不闹到天翻地覆不罢休,折腾人他最在行了。对了,你在系里还能看见我爸爸吗?"
"孟先生挺好的,特有学生缘。"
"哼,学生缘。"孟秋冷笑了一声,"嘴上没把门的,什么都敢说,谁都敢骂,他把老师都得罪光了,也就你们小孩还觉得他人五人六的。"
"孟夏好像跟孟先生关系不太好......"
"算了,别说了,我们家的事,太操蛋,说多了让人笑话。"孟秋面无表情的弹了弹烟灰。
孟夏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大捧红玫瑰,另一只手拎着个香槟瓶子。
他一进门就兴高采烈的打开了香槟瓶子,酒液喷了一屋子。
"闹腾!"孟秋一边笑一边躲避着喷溅的香槟,她可心疼她的香奈儿小套装,可是孟夏偏要追着她喷。
服务员来上菜,见这阵势,把菜放桌子上就跑掉了。
"再闹我发火了啊!"孟秋装着正色,没憋十秒钟又笑了出来。
"得有个庆祝的理由吧。"宁昊忽然觉得他被忽视了,忍不住插嘴。
"庆祝秋姐浴火重生从此变成有钱的风流寡妇,庆祝她家老干姜入土为安。"孟夏放下酒瓶子扶着桌子大笑。
"你说什么?"孟秋的脸色忽然变得冰冷。
"把你憋坏了吧?你等这一天多久了?你玩他也玩腻了吧?你现在不用装逼了,想笑就笑吧,这是祖国的领土了,没人会因为你笑了以为你谋杀亲夫,不用装贞节烈妇了。"孟夏越笑越嚣张。
"我问你刚才说什么。"r
"你不至于跟那老杂种上床多了就把脑子也烧坏吧?"孟夏还在嚣张的笑。
"你给我闭嘴!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我丈夫!"孟秋一字一顿的说,她面色大变,表情愤怒而且压抑。
"操,丈夫!一树梨花压海棠,你还真会挑。你当初为什么找这么一个‘丈夫'?你是为了一年一次性生活,还是为了他的财产,还是为了气死老头子呢?"孟夏依旧在笑,挑衅的笑。
孟秋没有回答,她站起来走到孟夏面前,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耳光声音清脆,孟夏一下子被打懵了,他瞪着孟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宁昊在旁边也愣了。孟秋白了孟夏一眼,扭头回到饭桌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脸平静的说:"你真想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他?好吧,我告诉你,我嫁给他是因为我爱他。"
"行!你真行!你傍了一个比你大半个世纪的老款然后坐在这里说你爱他?你不觉得你把这个字卖得太贱了吗?你爱他?你爱他超过爱驴打滚吗?"孟夏捂着脸像一只被激怒可是无处发泄的困兽,怒气冲冲。
"你可以觉得我贱,可是我不会骗我自己,我就是爱他。"
"你爱他哪点?是他的钱还是他把爸爸气得心脏病发作?"
"你什么都不知道。"孟秋喝了口茶,轻轻的叹了口气,语调和缓而平静,"这世界上除了他没有人让我知道爱是怎么回事,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爱过我!从来都没有!从我记事起,就没有人关心过我,爸爸每天都愁眉苦脸,为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妈妈也愁眉苦脸,为她失去了两个儿子。你一天到晚在外面浪荡,妈妈为你操碎了心,她每天想的都是你,怕你和爸爸吵架,怕你被爸爸打,怕你不好好学习。你在家里闹得住不下去,她送你去干妈那里学琴,每天都担心你过得好不好,她有一分钟的时间在想我吗?他们过问过我吗?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吗?如果有人关心我,让我拿什么换都可以!就算像你一样被爸爸恨都可以!可是我知道他们不会恨我,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因为我不是你。"
孟秋的声音平静,可是她的眼睛却泄露着她回忆中的痛苦和哀伤。
"你就是想让爸爸恨你?"孟夏用手支着前额,语调都无力起来。
"对,我开始就是那么想的,我要做最好的学生,从小学到大学,我要拿最牛的offer,拿到博士学位,我要让他们想起我,我要让他们看见我身上的光环,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把这些都砸碎!我都做到了,我带着他回家,坐在酒店的劳斯莱斯里招摇,我要让全学校的老师知道我傍了个比我大半个世纪的款。可是我还是空虚,我知道我应该没心没肺的孤独终老,可是我遇到的是他,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人宁愿被我当猴耍也不恨我,这世界上还有个人可以像照顾女儿一样关心我照顾我,这世界上还有个人想陪我在树荫下一言不发的坐着而不是对我动手动脚,这世界上还有个人想触摸我的灵魂而不是身体。如果没有他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怎么宽容怎么关心怎么爱。"孟秋用手遮住脸,过了好久才抬起头,她点燃一支烟,看着天花板,努力让眼泪不流出来。
"对不起,我就是个傻逼。"孟夏坐到孟秋面前,握住她的手,把那只纤细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我错了,你应该告诉我你爱他。"
"我不敢承认,如果我承认了,我就得承认我一定会失去他,我就得承认我们没有天长地久,我甚至回想遇到他之前的日子有多空虚。我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我每天都告诉自己我不能爱他。我不能再看到任何让我想起他的东西,我们亲手装修的房子,我们走过的街道,我们生活的城市。我拼命的逃避,可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