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鸣涧走开一点,在楼对面的晾衣绳下站着,摘了眼镜,眯起眼睛仰视从天而降的雪,耳边听得几声响——是二踢脚的声音。
这熟悉的响声令他记起十多年前的事儿来。
那时他还小,在大舅家过年时拎着一兜子烟花爆竹跟徐望涯出去疯。天冷,他那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挂着两管亮晶晶的鼻涕。徐望涯便拿袖子给他擦鼻涕,边擦边笑他笨:“你就不会擦一擦,真笨!”然后徐望涯把自己的围脖摘下来,给他围上,嘴巴鼻子遮得严严实实。
那时徐听海不跟他们一起闹,大人也都忙,满院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在玩耍。一天一地都是他们的,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徐望涯总是怕他受伤,不肯让他亲自放炮,“你要看哪个我给你放!”于是窜天猴闪光雷二踢脚……一样样放出去,炸暖了整个寒夜。就连他们两个嘴里呼出的白雾都像是蒸锅里腾出的热气……
最后兜里只剩一枚二踢脚,他跟徐望涯说:“我想自己放。”
“你行吗?”
“我都上中班(幼儿园中班)了!”
“那……那你放吧。”徐望涯把香火头递给他。
二踢脚的芯子“嘶嘶”地着了,他被徐望涯拉着跑到一边。
身后——
“嘭!”
一声。
“嘭!”
两声。
他开心地抓紧了徐望涯的手。
白鸣涧把冻得通红的手缩进袖子里,做了个深呼吸。寒气扎得他肺疼,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肺里翻腾。
以前也有这么疼的时候,那是在一个冬天。他们一大家子人到江上溜冰,冰面开裂,他掉到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水从鼻腔灌进肺里,他疼得掉下眼泪,想要张嘴喊人,却止不住地呛水。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然后那人用力抓住他的手……恢复意识时已是身处医院中,他躺在病床上,母亲告诉他,若没有徐望涯拉着他,他绝对撑不到大人过来的那一刻!
当时他上小学,徐望涯已经跟他斗了好几年,他们早就不是一起放二踢脚的好兄弟。
他看着被他把手都抓青了的徐望涯,迟迟说不出一个谢字,咳了几声,却问:“你那么讨厌我,干什么要救我?”
徐望涯不吱声,只是用力吸鼻子。
“你傻啊,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会把你拖下去?”他想要学大人那样叹一口气,却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徐望涯不说话,只是扑过来抱住他,紧紧地抱着,生怕失去他似的。然后,徐望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时徐望涯都上初一了,哭起来却还是像个孩子,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
兄弟毕竟是兄弟,哪能记一辈子的仇?鬼门关前走一回,还有什么放不开?
雪下得大了,白鸣涧走进楼道,抖掉身上的雪,然后慢慢地走上楼去。
“我回来了。”
“你刚刚出去干什么了?你二哥打电话过来拜年呢!”
“哦。”
我当然知道是他打电话回来。不然我干什么躲出去?
白鸣涧坐到电视机前,正好看到一个关于妻管严的小品。
看着那个演妻子的人,白鸣涧忍不住笑了——这也算是令人受不了的人?比徐望涯差远了!
从他落水的那天起,徐望涯是很少欺负他了,可是徐望涯开始管着他,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样样事都得经徐望涯批准!
白鸣涧原本以为自己能漠视徐望涯的这些行为,直到某一天——徐望涯打了他的朋友李啸!
“你为什么打李啸?”白鸣涧冲到徐望涯的房间里。
“因为我不喜欢你跟他在一起。”徐望涯满不在乎地拎着喷壶给自己养的仙人掌浇水,“他那种学习不好的人没什么大出息,你不要被他拖了后腿。”
“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我说过,照我安排的做就行了。‘我们是兄弟’这种玩笑话李啸说说就算,你可别跟他学。”徐望涯悠悠地发表高论。
白鸣涧再一次觉得自己跟徐望涯无法沟通。或许像自己一直坚持的那样——虚心接受死不悔改——才是最好的做法?
番外篇 伤逝
如果说人生如戏,刘振阳是主角,白鸣涧是龙套,那么程霄就是群众演员。
穿着地摊货,住着火炕楼,手里没权,兜里没钱。程霄就是这种平民。
“没钱就别念北霖,念职高去呀!”前几届的学长如是说。
刚听到这句话时,程霄还没太往心里去。等到后来见得多了,他才知道这话有多正确。在中国念高中不是上学,是烧钱!
“明天收206块钱,别忘了带。”
“补课费75元,别跟家长多要啊。”
“运动会,每人交30元钱的活动费。”
“为迎接教师节,每人交30元钱,给老师们买礼物。”
“程霄你穿的什么牌子啊,我都没见过。”
“像山上那批火炕楼,在地理上讲就是低级住宅,是贫民窟!你们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得住那种地方。”
每一句无心之言都是一把刀,狠狠地剜着程霄的自尊。
而刘振阳的出现更是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最初,他只是听说过这个人。
“政教主任的侄儿在四班,高大林他们要动他,被李啸几句话就给整蔫了!对了,听说那小子叫刘振阳,家里特有钱!”
“咱学校刘振阳最有钱,我就没见过他不穿名牌——校服不算。”
“知道吗,四班的刘振阳这次捐了600块,咿——咱们班加起来都没他一个人多!”
“刘振阳新买的那件外套听说花了1000多块钱!”
程霄无法想象1000多块钱一件外套是个什么概念。那些钱是他爸爸一个月的工资呢!
多年以后他看到别人穿着7000多块钱的外套走在街上,想起自己曾对1000多块钱感到不可思议,不由一笑。
有一天,他出去倒垃圾,在楼门口和人撞了个满怀。垃圾洒了一地,他见对方长得高大,也不敢抱怨。倒是那人先说了“对不起”,还主动帮他捡垃圾。
那是个高大的帅气男生,眼角眉梢透着浅浅的笑意,叫人看了就觉得心里暖和。
“下回小心点儿。”捡完垃圾,男生冲他笑笑,然后一面用湿巾擦手一面走开。
程霄想:北霖高中里还是有好人。
第二次见到这人,是在球场上。那天他们班和四班比赛,他们这群观众被一米高的栏杆隔在场外。
“三班——加油!”“三班——加油!”“四班——必胜!”“四班——必胜!”整齐的助威声在开场后乱了起来,程霄听到四班那边喊:“振阳——加油——”
刘振阳也在场上?
程霄踮起脚,一眼就看到了高大林——这届的年级老大。只见高大林飞起一脚,有意无意地冲着四班的7号踢过去,正中对方的后脑勺!
7号倒下了,高大林他们也不去扶他,更不道歉,反而大喊大叫,催那人起来,“假摔,你就是假摔,赶紧起来!”
“妈的,振阳!”场外跳起一个人,身手利落地翻过一米高的栏杆,直奔七号而去。有人窃窃私语,说这人就是全市百米第一——李啸,而倒下的那位则是传说中的刘振阳。
“你们三班真不要脸!”“振阳你没事儿吧?”“谁上楼去找一下校医?白鸣涧,就你了,快去!”“是。”
程霄看着乱成一锅粥的人群,冷哼一声。如果伤到的不是这个大少爷,还会有人这么紧张吗?
“高大林,我废了你!”李啸大吼一声,要是没人拦着,估计他早扑到高大林身上了。刘振阳用没捂着头的那只手扯住他的衣摆:“李啸,政教处的在旁边看着呢!”
这时四班的白鸣涧拉着校医赶过来,见场地里闹哄哄的,他对正准备过去拉架的陈若渊说:“叫他先把人带回来上药。”
程霄瞅了白鸣涧一眼,心想这人是谁啊,居然能这么自然地支使别人。
等刘振阳下场,他心里咯噔一下,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刘振阳居然是他?
高大,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这人不就是那天的……
四班的学生纷纷发问:“振阳,没事儿吧?”
“不碍事。你们继续比赛吧!”刘振阳笑得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摆摆手,绕过栏杆来到场外。同学们把他围住,程霄听见他说:“不疼,这点小伤……”等人散了,李啸敲敲他的头,这才听见他喊疼。但校医过来给他看伤时,他却又说不疼了。
程霄想:真难得,这校医除了在电视上弄个讲座,还真没看她干过什么实事儿。这回居然被人找来了!
看来刘振阳的面子是够大的。
“这事儿我跟他没完!”李啸陪刘振阳坐着,冷冷地盯着三班的人墙。刘振阳拍拍他的肩:“你打他对我也没好处,白得罪人的事儿咱们可不干。”
“聪明。”
有人轻声吐出两个字,程霄一看,那人是刚才支使人的男生——白鸣涧。
那时谁也没料到日后这些人之间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后来,刘振阳以心胸宽广而受人赞扬,程霄却禁不住想:他只是不干白得罪人的事罢了。
升上二年级,程霄以年级第49名的成绩进入奥赛班,与刘振阳成为同班同学。
按理说,奥赛班应该只有那些学习好的人,但是……中国特色嘛,校方说:“教师子女不论成绩高低,一律升入奥赛班。”
这世上总是有特权阶级。
那是怎样的一群人啊——上课睡觉传纸条听MP3玩手机,搞对象比吃穿闹小团体。程霄对他们是既轻视又羡慕。
“程霄,你的手机号和QQ号是多少?”
“我,我没有。”
“你看,我就说他不可能有!”
“你怎么要什么没什么?”
晚上回家,程霄一想同学们轻蔑的语气,不由对母亲说:“妈,我想要个手机。”
“嗯?”母亲把针线一放,问,“为什么?”
“别人都有……”
“哦,”母亲把针线又拿起来,不再看儿子的脸,继续补她的袜子,“不是跟你说了别跟同学攀比吗?咱家怎么样,你也清楚。哪有闲钱给你装阔?再说,你有什么非要用手机联系的朋友吗?”
母亲的话句句在理,叫程霄无言以对。
但是程霄还是想过得和其他同学一样滋润。他站在山下的豆浆摊子前等油条出锅,然后拎着这些寒酸的早点往山上走。晨风吹动他的白背心大裤衩,使他看上去更显瘦小。他走进灰尘弥漫的楼道,摸黑走上楼梯——火炕楼的楼道里是没有明亮的大窗子的。终于到家了,他摸出钥匙,在门上一蹭,找到锁孔,插进去往左扭。每个周末的早晨都是如此,刘振阳还在睡懒觉时,他们这些底层小人物已经在为生计奔波了。整整一个白天,他坐在窗边不停做题。休息时便会想起在学校里见到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但想得最多的还是与刘振阳有关的事儿。每年休长假时到外地旅游,买好多东西回来;弟兄成群,个个都很够义气;老师也好,同学也罢,就算再讨厌他也不能明着跟他作对……想到刘振阳过的这种生活,再看看自己,程霄就更痛苦了。
但他的日子还能勉勉强强地过下去,即使有再多的不如意,人总还要活下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