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说你怎么开心成这样……”白母把剩下的糖葫芦放进冰箱,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自然,“你开心妈看了也高兴——冰箱里有一盒大虾,留到初五你们俩煮着吃吧。”
已经走出门去的白鸣涧自然没有听到母亲的这番话。他握着笤帚站在楼梯上,认真地打扫卫生。扫完了一抬头,刚好能看到刘振阳家紧闭的防盗门。那扇门很新,上面什么也没贴,白鸣涧想就算到了春节期间这扇门上还是会空荡荡的——死了父母的人按规矩三年不贴春联,门上自然格外干净。至多,也就是又多了一些浮灰。
刘振阳一般还是住在中正药业那边,这边倒不经常来住。有时候白鸣涧回城想要看看他,一敲门,手上便蹭了一层浮灰,这才知道原来他又在药厂那边忙。现在看到这扇门,再一想那个人就在门后,白鸣涧便没有立刻回家。
他站在自己门口,看着一米之外的那扇铁门,心里什么也不必想,却感到充实。
虽然过一会儿刘振阳就要回中正那头,在那间400多平的房子里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一起过节。可是在这一刻,他在这儿,这便很好。
到了初五那天,白鸣涧早早起来,穿着衬衣衬裤坐在桌前擦矿石标本。上次刘振阳说想看矿石标本,他就把自己压在箱底的那些东西全掏出来了。幸好这些只有0.2毫米厚的标本还算给他面子,没有一片碎掉,而摆上桌子的那台电子显微镜也还能用。
等到九点多,刘振阳过来了。一进门他就将手里的购物袋递给白鸣涧,“一点小意思。”
袋子里是三套保暖内衣。
这份礼物不轻不重,又不显得生分。白鸣涧收下了,和他一起走进客厅。白父白母迎上前来,大家互相拜了年。白父原本就喜欢刘振阳,这次见到他更是感到亲切,“知道你要过来,我老早就把棋盘翻出来了,吃完饭咱俩杀一盘!”“哎!”刘振阳答应着,从白父手里接过一大把瓜子。白母看了拍拍儿子的手背,“你瞅你爸乐的——一脸老褶子!”白鸣涧被二老的态度弄得有点糊涂,他记得以前这三位可没这么亲近啊!
似乎是看出儿子的困惑,白母悄声对他说:“你不在家时刘振阳总过来帮忙干活。”刘振阳那么会做人,谁能不喜欢?
白鸣涧点一下头,这才想起刘振阳说的话:“有我在,你爸妈也就有人照应了。这多好!”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
又聊了一会儿,刘振阳起身随白鸣涧去卧室看矿石标本。
“这些都是特征最明显的,过来看吧。”白鸣涧把标本放到电子显微镜下,自己先看了看,然后坐到一边给刘振阳让出位置。
在电子显微镜下每一块标本的纹理都是一幅山水画,或大气磅礴,或细腻诗意,如险峰,如悬泉,如峡谷,如丘陵。刘振阳看得出神,心想这就是白鸣涧研究的东西了。好像自己对白鸣涧的了解又多了一些,眼前的便是白鸣涧过去十几年的生活。
“要从这么复杂的花纹里看出矿,真不容易!”
“这不算什么。”白鸣涧淡淡地说,目光在刘振阳身上打转。
刘振阳早就脱了外套,此时他正穿着一件灰色的羊毛衫,往阳光里一站,有一种中年男子所特有的韵味。
白鸣涧别开脸,原本打算趁现在跟刘振阳说点事儿,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有些迟疑——如果被拒绝了,那岂不是破坏了现在这种关系?
但是……
短短几十秒里已是千百次转念,心潮起伏间只听一声带笑的轻唤:“喝杯茶吧,你都热得出汗了。”
他看着刘振阳递过来的茶杯,之前的种种念头突然烟消云散,他想自己根本就不需要想这些。
只要伸手把他搂进怀里就好了。他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白鸣涧接过那杯茶,站了起来。刘振阳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他的猎物,还在那边说:“李啸这次回来呆的时间真短。”
“嗯,在我这儿也只住了一宿就走了。”
“他在我那儿都没过夜,”刘振阳头一偏,一脸的遗憾,“要是陈若渊也回来,咱们就能凑一桌麻将。”
也许是忆及美好的往昔,他不禁微微一笑。那笑容很快便如涟漪一般扩大了,使他的脸颊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你说那该有多棒!”他的眼睛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地亮,看在白鸣涧的眼里像是一双深色的琥珀。
“你说的是不错……”白鸣涧靠近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搭到他的肩上,然后准备用力。
“叮叮当叮叮当……”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吓了他们一跳。
“来客人了。”
“我出去打个招呼。”白鸣涧把手放下,快步走到门口,定了定神,回头说:“你先自己坐会儿,我马上回来。”
刘振阳点点头,觉得白鸣涧今天似乎有点不自然。
这次来的客人是白母的老同事张姐。白鸣涧一看到她就头皮发麻——这女人太过热心肠,以帮大龄未青年安排相亲为自己退休后的新工作。人虽然不坏,但是这份好意有时候也挺令人头疼。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必须”结婚,无关意愿,而是任务。结婚,生子,缺了这两个环节人似乎就不能成为完整的“人”——时不时地就会被人问起:“还没结婚呢?”“还没生孩子呢?”然后就是一大堆人过来出谋划策,全然不顾本人的意愿。单身的大龄人士就如同缺零件的机器人,设计得再完美也很难被人认同——不管那些零件对它而言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在白鸣涧看来,这些人的热心未尝不是一种残忍的伤害。
幸好家里从来不向他施压,不过外界的压力还是会让他感到心烦就是了。
“鸣涧,姨跟你说个事儿。”张姐没和白母寒暄几句就又把主意打到白鸣涧身上。
又来了……
白鸣涧尽量让自己保持微笑。
“我们院有个姑娘……”
果然又是这回事。
在心里苦笑一下,白鸣涧想这下可是要让坐在屋里的刘振阳听一场笑话了。
他很想知道刘振阳会是什么反应。
他要是和李啸一个脾气,现在应该过来抢人了。
屋子里却始终没有动静。
白鸣涧忽然想起高中时代,那时刘振阳为他吃过一次醋,但也就是嘀咕几句。现在刘振阳的沉稳远胜当年,估计就算听到什么也不过是当作笑话罢了。
这个人就是这点好。
白鸣涧这一走神,张姐已经把话说完了:“你看怎么样?”她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这吗……”白鸣涧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似乎正在考虑该如何得体地谢绝对方的好意。
又是这招,白母心想,这是第几次看到儿子装出这种表情了?在心里默数三个数,果然,白鸣涧如她料想的那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忧郁,然后展露饱含歉意的笑容。
他没说话,却等于把什么都说了。
和前几位过来当月老的人一样,张姐也败在这个表情下,“没关系,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她以为自己让白鸣涧为难了,赶忙摆摆手,“你不用在意我,这事就是不成也没啥!”
白母别过头,与白父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这种演技到底遗传自谁?”“不愧是我儿子,真会做人。”
就在这时,卧室里传来了咳嗽声。
“哟,屋里还有人?”张姐的耳朵比年轻人还要好使。
“我儿子的朋友。”白母解释道。
白鸣涧趁机补充:“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语速不疾不徐,神态却是平和中带着一点怀旧一点深沉。这让张姐明白屋里那人分量不轻。
“哎呀,那你快进屋去陪他吧。你看我,拉着你说了这么多话,真是……”
“我再陪您坐会儿,你难得过来。”
“不用管我,你快去吧。”张姐看着白鸣涧那诚挚的笑脸,觉得这孩子说话就是顺耳,叫人心里暖乎乎的。
白鸣涧站起来,却不直接回屋,而是先去厨房把果盘装满了,端回来放到茶几上:“那你们慢慢聊,有什么事就叫我。”
他把戏演了个十足。
有时候白鸣涧自己也分不清,这样温和体贴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习惯了演戏?年纪越大,处事就越圆滑。值得动怒的事越来越少,可以妥协的地方越来越多。套句电视剧里最恶心的台词——“生活没有激情。”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事业也不过就是“赚钱,赚更多的钱”这样机械性的行为累加。葡萄美酒比不上山间清泉,华美软床比不上黄泥火炕,宝马香车比不上缓步徐行,珍珠翡翠比不上浮云星光。钱挣到一定程度,他免不了心生倦意。可是才四十岁就“退休”,他又怕自己会感到空虚。四十岁,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呢!只是,不想休息,他又想干些什么?
经过这么多年,他已经记不清最初的理想了。偶尔想跟父母说说心里话,却又不禁自嘲:就是安生日子过多了才会有这么多无聊的念头。
可他隐约觉得,如果是刘振阳的话,应该可以替他说出一个不错的奋斗目标。就算说不出,至少有刘振阳在,他的生活也会有一点新意。
是的,在照顾好父母之后,他想给自己找个谈心的伴儿。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个伴儿是刘振阳。
白鸣涧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屋子里洒满了阳光。
而刘振阳就在那一室阳光里向他露出了最温暖的笑。
{捌}
[上]
刘振阳做了一个长梦。
梦里他捏着一纸诊断书,只身走在萧条的街头。街上只有他一人,连风都是安静的。他想:我要去找谁?
脚步不停,疑问不止,却始终无人能答。他不停地走着,不是没看到街道两边伸出来的手,不是没有遇到过热情招待他的人。可短暂的休息过后,他还是选择继续向前走。他要找的只有最初想去的那个地方,后来遇到的这些,再好他也不要。他知道那个地方在等他回去,那里有一个人正坐在桌旁看书,而旁边的床上摆了一对枕头。那里是他能够停下来好好休息的地方。可是走着走着,他迷失了方向。手一松,那一纸诊断书化身千万,雪一般飞了满天,然后很多声音钻出来,像钢钉一样一根一根地扎进他的耳朵里:“哎呀,这个人有乙肝!”“我操,你自己有什么病你不知道啊,还他妈跑我们这儿来了,赶紧给我滚!”“小心点儿,听说这个病传染呢。”“唉,这么帅的小伙居然是……可惜了。”
于是他从梦中惊醒,再难成眠。这些年的事如一出冗长的戏,多少镜头就这样重现于脑海……
“确实是乙肝?”
“嗯。”
“真他妈……你给我出国去治,我就不信我儿子能栽在这么个破病上了!”
那年他刚念大一。
被父亲送到国外,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还有康复的可能,加上那时徐望涯刚死,他觉得白鸣涧的心情已经够差的了,便始终没跟白鸣涧坦白病情。
没想到几个月后,陈若渊传来消息:“白鸣涧跟别的女生好上了。”
才几个月而已……当他好不容易从疾病的阴影中走出来,能够乐观地看待自己的病情时,是白鸣涧给了他狠狠的一刀,将他再次击垮。
夸张一点说,全身的骨头被一寸寸击碎,全身的筋脉被一根根抽出,也不过就是这么痛罢了。
“他要走,我不留不追,更不会等。”好一个不留不追不等,听了陈若渊的传话,他想白鸣涧就是白鸣涧,发起狠来比谁都痛快干脆。
只是他原本以为,白鸣涧多多少少会等他给一个解释的。
乙肝这个病只能控制,想治愈那是不可能的。带上药,他开始周游世界,同时也真正定下心来学一些东西。那些年里刘振阳交了很多的朋友,心性越发沉稳,有时候跟陈若渊通电话,听他提起白鸣涧,心里也不痛了。要说不喜欢了倒也不是,这些年他的行囊里始终都有白鸣涧的照片,虽然不会刻意去翻看,却也从未丢掉任何一张。
不过爱不爱也没什么要紧,他要忙的事太多了,这一忙便将感情之类的事给搁置了十多年。
后来有一回,他回国去给陈若渊的女儿过生日。小家伙抱着一个毛茸茸的树袋熊玩偶,说是“鸟”叔叔送的。“鸟”叔叔是谁?小家伙翻开注音古诗绘本,指着王维写的那首《鸟鸣涧》,于是他懂了,想想原来那个古怪的名字出处在这儿,白鸣涧,《鸟鸣涧》……那倒的确有被称为“鸟”叔叔的理由了。他想当年自己若想到这个,应该给他起名叫“鸟人”,没心没肝,真不是什么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