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人都回来了……
到了九月份,他又接到刘振阳的电话:“中秋节回来吃顿饭吧,我下厨。”
这真是个好主意!白鸣涧把矿上的事交待了一下,便在阴历八月十三日坐上了回城的车。
客车开进客运站,白鸣涧随其他乘客一道下车。同时旁边一辆开往长春的车正准备出发,一个卖东西的中年人从前门匆匆跑下来。他头发很短,脸色挺差,穿着一件过季的汗衫,怀抱一个装着矿泉水和面包的塑料筐。这样的人在每个客运站都很常见,可是白鸣涧见了他却惊得迈不动步,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
他也出来了?
中年人吸了吸鼻子,向下一辆车赶去。白鸣涧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想喊却发不出声,想追却迈不开腿。
回忆雪崩一般地压下来,他无处可逃。
“鸣涧,你看你这事业蒸蒸日上,拉你哥一把不是很轻松吗?”
“你放心,我办的这事儿肯定合法,你就签字吧。”
“我真的不知道,这跟我没关系,是你签的字!”
“鸣涧,听说你那班兄弟给你请了最好的律师?看在望涯的面子上你让他们也照顾照顾我……我之前说的不都是气话吗,咱俩可是亲戚呀,你不能不救我!”
“我有什么错?我就是不想过得这么窝囊,我他妈的想过好日子,我,我不想坐牢啊!”
“你别以为你干净,望涯不就是被你逼死的?你这个杀人犯!”
白鸣涧只听耳中不住地嗡嗡作响,一会儿的工夫便出了一头的汗。直到身边的车都开走了,他才如梦初醒,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客运站。
到了中秋节那天,白鸣涧试了好几件衣服以后还是穿着便装出门了。白母送他出门时不忘叮嘱:“少喝点酒,早点回来。”他答应了,同时想着: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是跟刘振阳在一起,妈就管得格外多。
等他出了门,白母叹了一口气,对一直在旁边浇花的白父说:“你说都十多年没见了,他们俩怎么还是……”
还是怎么样,白母自己也说不好。白父弯腰揪掉几片泛黄的叶子,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他们俩要好不是一件好事吗——多个朋友多条路。”
“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白母挥挥手,像是要把老伴打发走似的,一脸“我跟你这种人没法沟通”的表情。
“我怎么不明白?”白父把喷壶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放,想反驳可又开不了口,憋到最后挤出一句话,“刘振阳这小孩儿我觉着挺好,咱儿子比他爸有眼光!”
“死老白你说什么呢?”白母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白父的后半句话上来。
这边两位老人忙着斗嘴,那边刘振阳正在厨房里忙活。
锅里的鲶鱼炖茄子已经快好了,此时香气四溢。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深呼吸,快活地哼起小调。
有什么理由不快活呢?阔别十几年,白鸣涧居然没有怨他恨他,反而还愿意跟他来往——这不是天大的幸福么?就算两个人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亲近了,至少还有淡淡的温情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多好!
“鲶鱼炖茄子?太好了,我喜欢这道菜!”他幻想白鸣涧惊喜的表情以及微微提高的声调,禁不住想要跳舞了——如果这时候谁放一支节奏欢快的印度歌,他一定会跟着曲子连转好几圈!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来的人自然是白鸣涧。他一进门便将手里拎的水果递了过去:“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儿水果。”
“来就来呗,还买什么水果?”刘振阳感到遗憾——要是没有水果碍事,他一定会和白鸣涧来个简单的拥抱。
这次见面明显比年前那次要好得多,也许是因为有了近半年的过渡,两人都渐渐找准了现在应处的位置吧。几杯酒下肚,他们的话都多了起来。
“我打算在市里给我妈买套房子,就是还没找到合适的。”
“哦,你看我这儿怎么样?今年夏天才买的,环境挺好,离菜市场和医院也不远。对门正好要转手,干脆你买下来,咱们做个邻居,”刘振阳瞅着白鸣涧的眼睛,用那种推销员的语气说,“有我在,你爸妈也就有人照应了。这多好!”
“再说吧,”白鸣涧话锋一转,“你怎么不跟刘叔住在一块儿?”
“我跟他合不来。”刘振阳答得干脆。
“你应该多陪陪刘叔。”
“以后多的是机会。不谈这个,讲讲你开矿的事吧。”
说到开矿白鸣涧的兴致就被勾起来了,平常话不多的他此刻口若悬河。刘振阳静静地听着,带着温柔的微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对开矿感兴趣呢,还是单纯喜欢听白鸣涧讲话。
“这批矿品位挺高,分布也比较集中,然后……”白鸣涧正讲到兴头上,却被突来的手机铃声给打断了。
“我接个电话。”刘振阳看完号码,对白鸣涧一笑,接着皱着眉头接听电话。
白鸣涧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说话,结果菜都凉了。这时他又注意到那碗鲶鱼炖茄子,这让他隐约记起了什么。他抬头想对刘振阳提这盘菜,但刘振阳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不好意思,我得去一趟医院!”
刘叔出了车祸。
{伍}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的复合是以一个相对温和的事件作开端,而不是那么惨烈。”很多年以后,白鸣涧这样说。
那个中秋夜,刘振阳差点因车祸而失去自己最后的亲人。
中秋过后,白鸣涧回矿上处理售矿问题。虽然他想留在城里陪刘振阳护理刘叔,但是一来刘振阳不愿意让他为自己操心,二来矿上也确实是忙,最后他也只好说:“有事千万给我打电话。”
他是这样说了,可刘振阳一次也没打电话过来。
白鸣涧心里始终悬着刘振阳的这点事,终于还是主动给他打了电话。没想到刘振阳两三句话就把他给打发了:“我挺好,你忙你的吧,以后再联系。”这态度叫白鸣涧寒心,可寒心之余却又多了一份割舍不下。只要刘振阳肯打电话过来求助,就算是天大的事他也会帮着扛下来!
可留在城里的刘振阳好几次拿起手机,却还是放下。
一个月以后,白鸣涧在矿上看打钻,机器轰鸣声中他隐约听到手机在响。
你可算来电话了。
他拿着手机快步离开人群,边走边大声问:“喂?”
那边传来一个低沉压抑的声音:“我爸‘走’了。”
那声音太小,信号还不好,加上周围又太吵,使得白鸣涧没能听清刘振阳的话。
“你说什么?”他着急地喊着,一不留神被石头绊倒,手往地上一拄,被乱石划出一道一寸多长的血口子。
“我爸死了!”颤抖的低吼声,似哽咽,又似决堤。
白鸣涧一口气没缓过来,瘫坐在地上,手上的血把石头都染红了,他却感觉不到疼。
“哇——”没有云的天空中划过一只悲号着的黑鸟。
是乌鸦。
白鸣涧匆匆赶回,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刘振阳。刘家现在全是人,一拨接一拨闹个没完。刘振阳被一些人指使着处理丧事,心里又乱又累,却仍要拿捏着露出合适的表情。这时只恨自己身边没有半个亲人,才落到被外人指手画脚的地步。同时又得应付记者和父亲那群朋友的来访。谁也不能得罪,处处都得赔小心,刘振阳算是做了一回孙子。好不容易静下来,他一想此后自己孑然一身,禁不住又是悲从中来。
夜半时分,他走到阳台上吹风。黑黢黢的一片里只有几盏微亮的路灯。四下里除了稀疏的虫鸣便是偶尔传来的长途客车的奔驰声。夜风一吹,掀起无限悲凉。
刘振阳想着,自己只是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便觉得难受,那么父亲呢?过去那些年里,没有母亲和姨的陪伴,年事渐高的父亲一个人守着这400多平的房子,不是更难捱过这一个接一个的漫漫长夜?
早知道会这样,我真该多陪陪你。被你骂也好,被你揍也好,只要你还在……
他别过脸去,胸口堵了一大团棉花似的难受,可是又哭不出来。这时楼下开来一辆车,刚好停在路灯下面。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刘振阳猜这大概又是父亲的哪路朋友,于是向楼下看去。那人竟不走动,只是站在秋风里,默默地向这边望。
刘振阳的心一下子被什么触动了,赶忙跑下楼。到了下面和那人一对视,他竟然迈不动步。
果真是你?
果真是你……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刘振阳只知道自己怕见到他,却又渴望见到他。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卡在心口无法渲泄出来,使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白鸣涧看他衣着单薄地站在寒风里,衣摆随风飘啊飘的,赶忙快步走过去。走近一瞧,这人都瘦得没模样了,叫他如何能不心酸?
“你怎么来了?大半夜的……”
“突然想看看你。本来打算在楼下站一会儿就走,”白鸣涧盯着刘振阳猛地泛红的眼睛,顿一顿,看似随意地说,“我留下来陪你吧。”
他本能地觉得,要他丢刘振阳一个人在这儿,他做不到。
上回路过中正药业时,他打算抽空到这儿来看看刘振阳,谁料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进了屋,刘振阳强笑着问白鸣涧:“你喝什么?我给你拿。”白鸣涧摇头反问:“你吃饭了?”“吃不下去。”于是白鸣涧提出要给他做饭,可冰箱里除了饮料什么也没有。
“明天早上跟我一起出去吃。”白鸣涧“命令”刘振阳。
然后两人坐在沙发上淡淡地交谈了几句。白鸣涧打量了刘振阳一番,忍不住又要叹息了。刘振阳不光是瘦了,脸上还挂着一对大眼袋,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哭的还是熬夜熬的。白鸣涧看着他因为上火而干裂的嘴唇,叹道:“都这样了,怎么一直不叫我回来照应你?”
这话弄得刘振阳有点心乱。
“不敢见你,”他低头抓着自己的膝盖,苦笑道,“那时候我要是见到你肯定就垮了,哪还撑得下去?”
听到这儿,白鸣涧走过去握住他抓着膝盖的手,平淡却真诚地说:“你撑不下去,我替你撑。”
这以后的大小事宜便都由白鸣涧帮忙处理,李啸和陈若渊也赶回来了。托他们的福,刘父的丧事办得很风光。
刘父的骨灰收埋在南山公墓最好的位置。白鸣涧陪刘振阳去挑坟地时,只见半个山头都是白花花的碑,被阳光一照,显得肃穆而压抑。刘振阳站在选好的坟地前,扭头望着苍茫的远山,慢慢地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停一下,又说,“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如果说之前白鸣涧还只是有些放不下他的话,那么现在就不仅仅是放不下了,而是……
“还有我在。”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把刘振阳搂进怀里。
山风依旧透着寒气,可是刘振阳却感觉有丝丝暖意从白鸣涧的怀中沁过来。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双手紧紧地抓住白鸣涧的后背,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此前憋在心里的话,现在全都不受控制地倾泻出来。
“他那么痛苦,我这个做儿子的却一点也帮不了他。他偶尔能说话,就指着那些输液管,叫我拔掉……说真的,有好几次我的手都伸出去了,可我怎么也下不去手!早知道拖了这么久还是留不住他,我还不如让他少遭点罪……我总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去照顾他,我以为我还有机会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