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雷心中一疼,也顾不上别人的目光,伸长手臂把吴桐的头揽到了肩膀上。吴桐前额的刘海剪短后还未长出,露出光洁的额头,蒋雷的手指从他的眉毛慢慢往下滑,终于滑到他的肩膀,把他紧紧半抱在身边。吴桐细细的呼吸喷在蒋雷颈侧,那痒漫到心里就成了心酸。
吴桐昨天晚上烙饼似的翻来掉去折腾了一夜,这会困劲上来了,只觉得倚靠着极舒服,这一觉睡得极熟,直到售票的喊人起来,他才睁开眼睛。
“你没睡?”才抬头就正对上蒋雷的眼睛,吴桐一愣,这才留意到自己竟是一路趴在他肩膀上过来的。
“没,”蒋雷的半个身子这时已全无知觉,吴桐只微微碰了碰他的肩膀,一阵酸麻便激得他呲牙咧嘴地怪叫。
“怎么了?”吴桐瞧了眼蒋雷的神色会过意来,不觉好笑,伸手就给了蒋雷肩膀一拳,蒋雷越发哀哀惨叫,“哥们,轻点行不行,我靠,你卸磨就杀驴啊!”
“没事吧?”吴桐笑着伸过手去,想要帮蒋雷揉揉关节,却被蒋雷忙不迭地躲了开来,“靠,从胳膊肘麻上来,一直到这儿!”说着,蒋雷还不忘把手指递到吴桐脸前,动给他看。
“行了,安生点吧你!”
蒋雷也留意到车里人四面八方的眼光,便也一笑了之。
车这时已经驶入镇内,蒋雷微微探起身子,从车窗中望了出去。
进镇的路极宽,蒋雷估摸怎么也得有20多米了。路两旁一水的二层楼小房,多是些五金杂货之类的小店,最高不过两层。这些房子多为泥灰外墙,只门脸略微修整了些,漆也大半褪掉了,配上半旧的招牌,远远看去让人颇感凄凉。
车顺着大路行驶了不多会,便拐进条小路去。此时已是4月底的天气,小路上零零落落的树木大半仍未抽枝发芽,干巴巴地挺着一段枯枝直指青天。
“这里年年种树,可惜成活得没几棵,”吴桐指指窗外的树干,轻声道,“这靠海,盐碱地不容易活。”
蒋雷点点头,并未答话,他从树木的间隙间望见了楼群,灰蒙蒙的一片立在傍晚的暮色里,令人心生压抑之感。
“前面,”正自发呆,吴桐的声音把他的神思唤了回来,“前面就是我的初中,”吴桐微微苦笑,“当然,我没毕业…”
蒋雷心知那儿就是吴桐爸爸工作的地方,便也打叠起精神探头望了过去。
“看见那前厅了吗?”吴桐笑道,“那不是有四颗柱子吗,现在是青色的了,五年前还是猪肝色呢!”
“猪肝色?”蒋雷笑问?
“嗯,我上初一的时候,那柱子就是青色的,比现在还漂亮。可初二学校整修的时候楞是把它漆成那种红色,”吴桐转脸向着蒋雷比划,“你知道吗?就是那种褐色但是发红的颜色,特像生猪肝的那种颜色…”
“我告你吧,那叫赭石!”蒋雷笑道。
“别管什么颜色了,反正就特难看…”沉了片刻,吴桐道,“后来我回家跟我爸抱怨,说怎么涂了个猪肝色的柱子,我爸还说学生上学就行了,别管学校那么多…什么时候又变回来了…”吴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整个人趴在窗户上,贪婪地望着他曾经上过,却终究没有毕业的那所初中…
34
“你们两个从哪下?”售票的女人扬声问道。
“商业局停一下。”
“商业局?哪有个商业局哟?”售票女人拔尖了声音笑起来,吴桐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倒是司机回过头来道:“是不是安健里附近?”
“啊,对,对,就是那儿…怎么,那不是有个商业局吗?”吴桐怔怔地问。
“早不在了,扒了建住宅区了,这是早几年的事了,你有年头没来了吧!”司机笑道,“那我就把你们放在安健里路口那儿了!”
吴桐谢过了司机,回过头来轻声对蒋雷道:“我都不知道,以前我和爸妈坐车回来,总是要在那儿停的…我家就住安健里!”
“回家前你不打个电话吗?”蒋雷提醒道。吴桐闻言一惊,忽然摇手道:“不,不,我们现在不回家…”说着,又高声对司机叫道,“麻烦您,就在这儿停吧!”说罢,不待蒋雷分说,就拉着他下了车。
车停的地方约是小镇的中心地带,正赶上下班的时刻,人流穿梭好不热闹。吴桐却拎着吉他盒子孤零零站在便道上,茫然四顾,真宛如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蒋雷心里虽难受,却又不得不憋出笑脸,问他道:“去哪儿?”
“啊,”吴桐恍惚间似被蒋雷的问话吓了一跳,犹豫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吧,我就觉得现在就回家是不是太突然了…”他顿了良久,抬起头来一脸的无措,“我就是有点紧张…蒋雷,我不知道跟我爸说点什么好,我再想一夜行不行?”
蒋雷心里发酸,嘴里也泛起苦来,“好…”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蒋雷笑着续道,“好,那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也不能就这么拎着东西睡街上啊!”
吴桐也随即笑了起来,“我记得转过那条路有家招待所。”
蒋雷痛快地道:“行,咱们就去那儿!”两人才并肩过了马路,吴桐忽然转过身来,道:“我记得有的,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蒋雷心里针扎似的疼,一进这个镇,就彷佛有人拨动了吴桐身上的时针,蒋雷慢慢从他的言行中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十五岁的,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男孩。把手往吴桐肩膀上一搭,蒋雷抬起膝盖往吴桐腿窝里一顶,这一下几乎把吴桐撞得跌在了地上。见吴桐回头瞪了过来,蒋雷勾住他的脖子笑道:“管他有没有,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吗,总比跟这儿傻站着强吧!”
好在这次吴桐没有料错,两人才拐弯就看见那两层楼高的大招牌。
“喝,瞧这声势!”
吴桐也笑出了声,“以前可没这么大,不知它什么时候新做了这个,”两人正说笑着要往门里进,冷不防吴桐突然伸出手来猛地把蒋雷拽下了阶梯,拉着他躲在了墙后。蒋雷一呆问道:“怎么了?”
“韩伯伯…”
“啊?”蒋雷心里纳闷,又追问了句,“韩伯伯是谁?”
吴桐抬起头来,脸色已是煞白,低声道:“…韩少迪的爸爸…”
35
拎着吴斌的衣领把他拽到沙发上,吴桐开始了审问大计。
“你几天没上课去了?”
“哥,什么几天,我肚子疼才…”话说到一半,吴斌瞅了瞅他哥哥的脸色,忙改口乖乖地道:“就今天一天。”
“为什么不去学校?”
“我不想考英语…”吴斌垂头丧气地道,“我又不是外国人,学英语干吗?”
听见旁边蒋雷笑出了声,吴桐不禁一个大白眼甩过去,蒋雷这才忍住笑,拍了拍吴小弟的肩膀,对他道:“你也太笨点了,你以为今天不考试就完了吗?”
吴斌抬头望向蒋雷,一脸不解。
蒋雷笑着续道:“告诉你,你们老师会毫不客气地叫你补考。与其一个人受罪,还不如和全班一块,至少还有垫背的,说不定你还能趁你们老师不注意打个小抄什么的…”
“蒋雷!”吴桐一拳捣过去,如愿地听到了蒋雷哀叫的声音,他不再理会蒋雷,转脸对弟弟说:“你今天早上没出去?”
“啊,没有啊。”吴斌回答。
“那我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家里换电话了?”
“没,还是老号码啊,”吴斌嗫嚅道,“我怕是老师打来的,没敢接…”说着又怯生生望了哥哥一眼,“哥,我明天肯定去上学,你…”话正说着,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唏嗦声,吴斌“啊”了一声,转身蹿回屋里,蒋雷看见他扯过被子把自己包了起来,忍不住又是一阵狂笑。
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弯腰一件件地把门口的菜提了进来,嘴里还叫着:“斌斌,你肚子好点了没有?”
吴桐这时已经呆在了原地,喉咙如被噎住了,发不出一声。见蒋雷大步迈过去,他自己却有如石雕木塑,浑然动弹不得,心脏跳得像打鼓似的,那“咚咚”声似乎直传入他的耳里,吴桐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引得自己禁不住微微打颤,手心也被汗沁得冰凉。
“你…”冷不防伸过一只手,帮着自己提起菜来,那妇女不禁一呆,还不及反应,直起腰时已一眼瞥到了吴桐。
“妈…”
蒋雷拎着菜站在门口,见吴桐母亲忽然全身发起抖来,犹如打摆子一般,蒋雷几乎担心她要跌到地上去。还不及伸手去扶一把,吴妈妈已经快步向着吴桐走了过去,行止之急连手上的菜都不及放下。
“妈妈…”吴桐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见自己母亲逼近过来,他不禁往后略退了退,扶住了沙发靠背,“对不…”一句话还没说完,一袋蔬菜瓜果已经劈头盖脸呼了过来,蒋雷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把甩上大门,才迈出两步,却见吴妈妈蓦地蹲到了地上。
“妈妈——哥——”屋里的吴斌惊叫一声,光着脚跑了出来,吴桐这时已经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妈妈,连声问:“妈,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吴妈妈瘫在儿子怀里,手抖得几乎摸不上儿子的肩膀,喘气的声音粗得有如拉风箱一般,她慢慢按住儿子的胳膊,抬起头来,已是眼泪横流。
吴桐到了这会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自己母亲的脖子,放声大哭。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啊,”吴妈妈的泪水缓缓滴到了吴桐的肩膀上,她勉强提起手来摸索儿子的后颈,“你这么多年上哪去了啊?我和你爸爸…”吴妈妈说不下去,过多的情绪压得她的头微微发昏,吴桐觉出母亲的身子打晃,忙勉力将她扶到了沙发上,自己则轻轻跪在了她膝前。
“这么多年你都上哪去了?”吴妈妈把手颤巍巍放到儿子脸上,“你爸爸早就后悔了…”
吴桐抓着母亲的手,哑声道:“妈,对不起…对不起…”
“总算我活着时候还能见你一面,”吴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拉了儿子一把,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这几年,我们去找了你好几趟,还登了报,你这孩子怎么连个电话也不给家里打呢?”
吴桐摇摇头,良久才轻声道:“我以为你们不想再看见我…”
“你这孩子…”吴妈妈叹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泪,“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要吗?”
停了半晌,吴妈妈又温柔地抚了抚吴桐的发,这才留意到他额角的伤疤,“这怎么了?看是刚好?”
吴桐摇头笑道:“没事,妈,我前几天起床时碰了头了。”
“你这么多年在外面…唉…”吴妈妈扳着儿子的肩膀,细细地看他,“你看看瘦的这个样子,脸都发青。不过长大了,也高了,”说着拍拍儿子,“站起来让妈妈看看,”吴桐应声而起,吴妈妈端详了良久,眼里又淌出泪来,这次并不再说什么,只是不住点头。
“你现在住哪呢?”接过小儿子递上的毛巾,吴妈妈先塞到了吴桐手里,示意他擦擦脸,“这几天风沙大,留神脸上发干。”
吴桐笑着接过擦了一把,又接手给母亲抹了抹眼泪,“我住在A市里。”
“我们去过几趟,韩家儿子死了以后,还去登了报,你怎么都没个信儿呢?”
“我不知道,妈妈,我要是知道,怎么也会回来的。”
吴妈妈点点头,摩挲着儿子的手,“算了,都过去了。你这几年怎么过的…”
吴桐一呆,心里一酸,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忽听身后蒋雷答道:“他和人合股开了个音像店,生意还不错,打算过些日子报班继续上学!”
吴妈妈才想起屋里还多了个人,便转脸笑望着蒋雷,问他说:“你是?”
“妈,这是我朋友。”吴桐一咬牙,索性坦然直告。不想吴妈妈竟不再追问,反而向着蒋雷露出笑容来,“是你照顾我们家吴桐吧,谢谢你!”
蒋雷慌得摇手,“没,没,您太客气了。”
吴妈妈摸摸儿子的发顶,又向着蒋雷道:“叫我阿姨就行了。”
蒋雷一愣,随即笑着朗声叫道:“阿姨!”
36
“阿姨,给您,”蒋雷把择好的菜递了过去。
“放那儿就行了,”吴妈妈颠了颠锅,笑着问蒋雷说,“中午就凑合弄了那点,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喝,阿姨凑合都做得这么好吃,那晚上我可得留肚子!”蒋雷笑道,他这话果然让吴妈妈心里十分慰贴,脸上的皱纹也笑得舒展了开来,“行,阿姨就露一手,你去看会电视,半个小时以后咱们吃饭!”
蒋雷还欲帮手,却被吴妈妈从厨房里推了出来。
蒋雷无奈只得乖乖进了客厅,抬头就见吴桐拿着把扫帚蹲在地上发呆,“怎么了?”
“啊?”被这冷不防的一嗓子惊了一跳,吴桐抬眼见是蒋雷也就不再言语,只默默将地上的菜叶收拢在一起。
“琢磨什么呢?”蒋雷伸手揽上吴桐的肩膀,忽听背后响亮的一声口哨声,回头一望,吴斌倚在门框上一脸地贼笑。
吴桐见是弟弟,便把蒋雷的手拉了下来,却没有甩开,仍是抓着他的胳膊,“你功课复习完了没有?”
吴斌撇了撇嘴,“切,不就练习册上那点题吗,早做完了!”说着又一脸期待地向着蒋雷央求道,“蒋哥,吃完饭你再教教我技术啊,我放风筝真不行!”
蒋雷笑着点头,“行!你再看会书,这就吃饭了,吃完饭我教你。”
看着弟弟把脑袋缩回了屋里,吴桐皱起眉头问蒋雷:“什么放风筝?”
“游戏里的一种射击技术,”蒋雷拽了吴桐一把,拉着他一并挤在了沙发上,“你担心你爸爸?”
“嗯…”吴桐叹了口气,微挺起身子偷眼望了望厨房,终于还是觉得不安心,身子动了动,从蒋雷旁边略让了些距离出来,“我从小怕我爸,”吴桐扯了扯嘴角,“我小时候就常挨他打,他手边有什么就抄什么?这个,”说着,吴桐伸手从沙发缝里掏了掏,居然掏出一把老头乐来,“就这个,我小时候他起码打断了三四根…不过,他这回要是能打我倒好了,我就怕他连打都不愿意…”
沉默了半晌,不见蒋雷回音,吴桐正待抬起头来,却被蒋雷一把搂到怀里,粗鲁地把他的头发胡撸了几下,吴桐微微笑起来,把头压在蒋雷的肩膀上,轻声道,“你放心,这次回来见着他们我就很知足了。”
“咱们慢慢磨就是了,”蒋雷低下头重重吻了吻吴桐的额头,“打就给他打一顿,赶出去咱们明儿再来!”
吴桐紧紧握了握蒋雷的手,低低应了个“嗯”字,便又笑了出来,“你在这儿是不是挺无聊的?给你找几本书,你不是爱看军史吗,我爸也好这个!”
蒋雷其实兴趣不大,但看吴桐笑意吟吟,也就不由自主地被他拉到了偏间里。
“以前我爸都把看过的书放这儿的,现在也不知道还是不是,书架倒还在,”这间房间并不大,不过7,8坪,陈设也十分简单。东面靠墙立着个两开门的仿古木书柜,地上横了个躺椅,一盏落地灯立在椅旁,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这间书房本来应该是斌斌的卧室的,但我爸把我们俩赶一块住去了,专门辟出来看书,他说怕搅和!”吴桐笑着蹲了下去,拉开书柜底端的抽屉,欢声道:“哎,果然还没变呢,”说着便伸手进去把几摞书搬到了躺椅上。
蒋雷却伸指弹了弹书柜,笑道:“樱桃木的板儿。”
“过来看看,有你要的没?红四方面军、这个,”吴桐偏头看着手里的书封,“杜月笙传。”
蒋雷留神瞥了几眼,还真见着几本有意思的,不由得也学吴桐半蹲到了地上,细细地挑拣起来。
“蒋雷,你看这本,”吴桐伸指细细点着书目,见着本《军魂》,便插手进去从书垛中间往外抽,那本书倒是出来,书垛也散了架,吴桐手脚一忙,一不留神又把几本书带到了地上。
听见吴桐的话,蒋雷下意识头也不抬地就伸手去接书,谁知吴桐那边却又没了动静,半天也不见递过书来。蒋雷心里纳闷,也就撇下书本抬起头来,“看见什么了?”蒋雷转过身子望向吴桐,却见他两眼直勾勾盯着地上,心里越发感到奇怪,便也把目光随着转了过去,居然看见地上赫然躺着一本《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