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桐呆呆地任蒋雷把书拾了起来,茫然问道:“我爸怎么会看这个…”
“也许是阿姨看的。”
“不可能,我妈根本不看书的,更不用说…”吴桐把话咽住了,咬了咬嘴唇,半晌才道,“因为我才看的?”
蒋雷将书放回躺椅上,缓缓地道:“吴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有一回把我爸画了好几个月的画给毁了,那时候我跟你这会一样,怕得要命。”
吴桐木然望着蒋雷,全然不明白他这会为什么忽然讲起往事来了。
“我以为死定了,我爸肯定得打死我,说不定还得把我赶出去。”蒋雷笑笑,直盯着吴桐的眼睛,续道,“可我爸知道以后,却没揍我。几天后我倒毛了,跑去问他,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不管你干了什么,你总是我的孩子。你吃糠咽菜做了乞丐,你也是我蒋建中的儿子。”蒋雷笑着把书摞齐,轻快地道:“你爸爸也一样,吴桐。他要是真不要你,不会看这个的。”
吴桐不语,只把头沉沉低了下去,良久抬起手来胡乱抹了抹脸。
37
“桐桐,”听到这声称呼蒋雷忍不住笑睨了吴桐一眼,换来吴桐恶狠狠的一个大白眼。
“妈?”吴桐把挑剩的书一一放回抽屉里,“这就来!”
“吃饭了。”吴妈妈走到书房门口,略犹豫了一下,续道,“桐桐,你爸爸刚才打过电话回来了,他这就到家!”
“知道了,妈,那等爸来了一起吃吧。”吴妈妈没想到儿子居然回答得那么轻松,一愕之后也不由笑了起来,替儿子拍了拍衣服下摆上的灰尘,“你这孩子,快洗手去,弄得这脏!”
吴桐蒋雷二人相视一笑,吴桐挽住妈妈的胳膊,“妈,你歇着去吧,厨房里我们俩打理,等爸回来吃饭!”
两人才从厨房里出来,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屋里的气氛霎时凝滞了下来。门把手略转了几下,一个两鬓皆白的中年男子便夹着公文包走了进来。
“你回来了…”吴妈妈的声音听来极为干涩,才招呼了一声就下意识回头看向吴桐。
蒋雷与吴桐并肩站着,只觉得吴桐的手悄悄在背后伸过来,握住他的手紧了紧便立即松了开来,只这片刻的功夫他的手心已湿了大半。
“爸。”吴桐的声音很平稳。
吴爸爸却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门边直瞪着他那五年不见的大儿子,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蒋雷留意到他垂在裤缝旁边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爸…”吴桐又唤道。
吴爸爸身子颤了颤,面色忽然阴郁下来,压着声音道:“你还有脸回来?”
吴妈妈注意到吴桐霎时苍白的脸色,忙强笑着拉住丈夫的胳膊,匆忙地道:“你先把衣服换了,有什么话再说,你先把…”话还未说完,吴爸爸手一挥,便将她甩出了两,三步去。吴妈妈不再言语,只惨白着脸站在一旁,浑身发抖。
吴桐忙抢上几步一把扶住妈妈,低声对吴爸爸道:“爸,对不起,你不要冲妈妈来…”
吴斌此时也抢出了房门,一眼瞧见父亲的脸色,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忙跟哥哥一左一右扶住啜泣的母亲,竟是不敢吱声。
吴爸爸仍旧不发一声,右手却已经高高扬了起来,吴桐咬着牙毫不躲闪,反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是望住自己的父亲。吴爸爸的手在空中略顿了一顿,终于还是一掌把儿子扇得直撞上了墙。
“爸,对不起…”吴桐只在墙上略靠了几秒,便抹了抹嘴角,挺直了身子,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父亲,“我以前很多事都做错了…对不起。可我回来了…”吴桐的声音哑了下去,“我回来了…”
吴妈妈听见儿子这句话再也按捺不住,呜咽出声,忙又捂住了嘴,只是低着头把脸紧埋在两手里,“呜呜”地压抑着声音抽泣。
吴爸爸瞪大了眼睛,整张脸憋得通红,衬着他满眼的血丝,神色份外狰狞。他的嘴唇抖了抖,却终究还是又举起了手臂。恍惚间,五年前那张倔强且稚气的脸刹那间在他眼前晃了晃,吴爸爸心里一酸,胳膊一松颓然靠在了墙上。
“爸,对不起…对不起…”吴桐忙搀住了父亲摇摇欲坠的身子。吴爸爸偏头望了儿子一眼,“五年了,这孩子的样子没大变,只是长高了,看起来是大了…”吴爸爸只觉得眼前模糊起来,他猛地摘下眼镜,一把甩开儿子蹒跚着脚步撞进屋里,“砰”地一声甩上了大门。
“爸,爸,”吴桐抬手轻轻按在门上,“爸,对不起…”说罢,他转身向蒋雷凄然一笑,抱了抱母亲的肩膀,拧开了大门。
“桐桐,你去哪?”“哥?”
“妈,我先回旅馆住,”吴桐扯了扯嘴角,“我会再来的…”
蒋雷也向着吴妈妈点点头,跟着吴桐走到门口。吴妈妈直着眼睛望了望两眼,顿时迸哭了出来。
两人正要迈步出门,忽听屋里“乓啷”一声,吴爸爸大声吼道:“还上哪去?丢人还要丢到外面去吗?”
蒋雷呆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转头看吴桐也径自呆在了原地。吴妈妈慢慢抬起头来,擦了擦眼睛,走近拉住儿子的手,又哭又笑地道:“还不进来?你爸爸让你留家里!”
吴爸爸虽然松了口,却无论如何劝就是不上饭桌,吴妈妈只好拨了饭菜送进屋去,吴斌这时也早没了眼泪,只是缠着蒋雷探讨PK秘诀了。
“斌斌,好好吃饭!”吴妈妈回到饭桌上,轻声呵斥道。
吴斌伸了伸舌头,乖乖地缩了脖子低下头去,惹得蒋雷又笑了起来。
“蒋同学啊…”
“吴妈妈,您叫我小雷就行了。”蒋雷笑道。
“那行,我就叫你小雷了啊,”吴妈妈拨了好大一勺虾仁在蒋雷碗里,“多吃点,新鲜的!”
蒋雷忙谢过了,十分赏脸地连饭带菜扒了一大口进嘴。吴妈妈笑吟吟看了他一眼,又转而去照顾儿子,几乎恨不得把鱼虾都倒到儿子碗里。
吴斌见状,咧嘴一笑,故意伸筷往碟子里扒去,被吴妈妈一掌拍了下来,“你多吃点青菜!”
眼见吴斌的脸垮了下来,吴桐也忍不住笑开,抬手夹了一个极大的虾塞到弟弟碗里。吴妈妈嗔怪地看他一眼,也笑了起来。
“桐桐啊,吃完饭我跟你去旅馆把行礼拿回来吧!”
“妈,我和蒋雷两个人去就行了。”吴桐笑道。
“那哪行,你们两个哪会收拾东西,毛毛噪噪地在落点什么!”吴妈妈扳起脸来。吴桐正要再推辞,却一眼瞥见母亲眼里带着种慌张的神色,这才领悟到母亲是怕他再一去不回,心脏顿时狠狠抽了一下,“行,妈,那您就当散散步了。”
吴妈妈立时眉开眼笑,随口道:“那可不,可有几年没陪我逛逛了!”
吴桐喉咙里有如卡了一个硬块,使劲眨了眨眼才硬把那酸楚的情绪压了下去,“妈,你也吃菜,吃完饭咱们就去!”
38
“怎么了?”吴桐拿肩膀轻顶了蒋雷一下,悄声问,“干吗一直回头?”
“啊,没…”蒋雷下意识瞄了一眼低头整理包的吴妈妈。
吴桐疑惑地递过一眼,却并未追问。吴妈妈却抬头笑问:“退房办好了?”
“啊,办好了。”蒋雷笑道,“挺顺利的。”
吴妈妈闻言笑了出来,“退房还有不顺利的?这孩子。”
蒋雷嘿嘿傻乐了几声,眼见吴妈妈拎起他们那个大包来,忙抢过几步接在手里。三人一前一后向门口走去。
谁知刚出门口不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徐姐?”蒋雷听见这一嗓子,身子微不可觉地颤了颤。待得回头见只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这才略松下一口气来,这一紧一松之间,全没留意到吴桐的眼光。
“哟,这两孩子是…”那妇女随口聊了几句,忽然指着蒋雷吴桐问道。吴桐听到问起自己,便朝着她礼貌地笑了笑,那妇女越发热切,索性细细拉着吴桐打量了起来,吴妈妈愣了愣,正要开口,那妇女已抢先道:“是吴桐吧?我远远瞅着就像你!”
吴妈妈神色略变,却还是笑着道:“可不是吗,这也好几年不见了,”说着,拍了拍吴桐的胳膊,吩咐他,“叫魏姨。”
“魏姨”点头应了吴桐,还不罢休,又扯着问:“你这孩子可变样了啊,这几年怎么也不见你回来?”
“他在外面上学,嫌远,都是我和他爸去看他。”
蒋雷留意到“魏姨”脸上掠过不以为然之色,心下厌恶,却也知道自己不方便接口,反而向后退了几步。不料这一动脚,倒让“魏姨”转而注意起他来,“这位是…”
“我是吴桐的同学。”蒋雷笑着答她。
“咦,真的…”“魏姨”一愣,脱口问了出来才意识到不对,讪讪地冲吴妈妈笑了笑,“那你们忙吧,…我去洗个澡。”
蒋雷转身走了几步,蓦然有所觉,回过头去,果见“魏姨”仍站在原地,望着三人。见蒋雷转回头来,她的眼光往吴桐背上一兜,忽然暧昧地笑了笑,冲蒋雷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三人一路无话回到了家里,刚进门,就听客厅“鸡飞狗跳”地好不热闹。吴斌大声嚷嚷道:“我就看场球就睡!爸,这才几点啊,才9点半,我睡得着吗我?”
吴爸爸沉声喝道:“还想看电视?!你今儿逃学我还没问呢!”
吴斌声音立刻小了,气弱地道:“那,我睡觉去了…”说罢,转身就往屋里冲,吴爸爸刚要喝止,抬头见三人站在门边,眼光往大儿子身上掠了一掠,那话就咽回了嗓子里,只“哼”了一声,愤愤地往沙发上一坐,头也不抬。
吴妈妈叹了口气,抬头见儿子神情黯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轻声道:“你们两个今晚先挤挤,让斌斌睡书房。”
“不用,妈,我们在客厅搭地铺…”
蒋雷笑望那母子二人叨叨着走了进去,便转身也在沙发上坐下,吴爸爸见他坐到旁边,不由瞥了他一眼,却并未说话。倒是蒋雷停了片刻,问道:“叔叔,这边靠海吧?”
吴爸爸对儿子,那是无所不至,爱理不搭的。但对蒋雷到底拉不下这个脸来,沉默了半晌,短促地“嗯”了一声。
蒋雷并不气馁,仍问:“我在车上看见您的学校了。”
“嗯。”
“我听说是重点啊?”
“嗯。”
如此这般,两人“聊”了足有二十多分钟,吴爸爸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慢慢地也开始有问有答了,虽然话仍少,但蒋雷已经很知足了。
“叔叔,吴桐和我同学一起开了个音像店,生意挺好的。”冷不防听见蒋雷提起这句,吴爸爸却沉默了下来,蒋雷细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道:“他算入了股的…”
吴爸爸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脸对蒋雷道:“行了,10点多了,你也早点睡吧。”说罢,起身进了卧室。
“怎么了,你和我爸聊得还不错?”吴桐走过来,笑道。
蒋雷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揽了揽他的肩膀,又快速地把手放了下去。吴桐回他一笑,两人一起进了屋。
吴斌那厢听说要给哥哥腾地方,不仅毫无怨言,还痛痛快快地抢先抱了自己的被子,往书房躺椅上一放,惹得吴桐哭笑不得,也只好从善如流,就拉着蒋雷进了吴斌的屋。
“你在招待所怎么了?”吴桐扯下上衣,光着上身往被子里一钻,只片刻就叫热,又把被子甩了下去。
蒋雷见状笑着扑上床,专往他身上贴去,惹得吴桐恨不得一把将他从自己身上提起来,“热不热啊你!”
“热个屁!”蒋雷嘴里笑着,手上却规规矩矩放开,拉起被子盖住两人的腰,“我见着那个韩少迪他爸了。”
“什么?”吴桐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这才静下来,“在招待所碰见的?我怎么没看着?”
“在那儿小屋里坐着呢,咱们上次不是看见过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次还冲他点了点头呢,看他那一脸纳闷。”
吴桐闻言了扬起了嘴角,良久道:“我也不知道见不见他,我想他不乐意见我…还是算了吧。明天让我妈打听一下韩少迪的墓,我去看一眼…”
蒋雷轻声应了,抬手拉了灯,吴桐把被子略往上拽了拽,背过身去睡了。
转天一早,天不过蒙蒙亮的劲儿,蒋雷迷迷糊糊地隐约听到屋外“咚,咚”作响,似乎有人在砸门。
“哎,”他拿胳膊肘捅了捅吴桐,“是不是有人叫门?”
吴桐揉了揉眼睛,抓了条裤子下床,蒋雷这厢已经开门出去了。客厅的大门这时已被人砸得发颤,震得墙上的石灰“簌簌”地落了一地,门后的挂历也随着一跳一跳地“发抖”,一个声音嘶喊道:“吴桐,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开门!”
吴妈妈脸色苍白,轻声对吴爸爸道:“是老韩…”
吴爸爸嘴唇哆嗦了半晌,忽然猛地冲到门前,使劲去掀开关。由于身子抖得厉害,居然几次都没打开,吴妈妈见丈夫气得浑身发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上前帮了把手,拉开了门锁。
门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冲了进来…
39
韩少迪已经死了三年多了,韩志国也明白这点。但人这一生,都有些情景能让他刻骨铭心。对韩志国来说,他这辈子的希望都毁在那一天了。
儿子啊,头也不回就离了家的孩子就躺在那床上,韩志国记得,那孩子背着包离家得时候,自己冲着他的背影大喊,让他死在外面别回来,可他怎么就能真不回来了呢?自己只不过是说气话啊。
孩子身上的单子被人一把掀开,韩志国抬了抬手,却怎么也不敢碰,这孩子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呢?怎么透着青色呢?这孩子白,从小脸蛋儿就红扑扑的,别提多招人爱了。他怎么会脸色发青呢?
韩志国恍惚间抬起头来,这灯光映得他眼前发黑。旁边有人递了一张单子过来,叫他签名,韩志国呆滞地接过笔,顺手就写。笔在纸上划了一道,就有人拉住他,点点那张单子,韩志国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把名字签到了页头上。他觉得有点好笑,但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嘴唇干得发疼,到底笑不出来,抬起头时,儿子已经又被蒙上了。他木然走了出去,坐在太平间外的花坛边,心里空空落落地不着边际。
不知坐了多少时候,韩志国觉得胃饿得微微疼了起来,可心里却没有食欲,远处太平间的门又被拉了开来,一个女人跌跌撞撞走了出来,门外的男人一把搀住了她。韩志国不觉有点同病相怜之意,便站起向着她走了几步,谁知道那女人抬起一张哭得发肿的脸,竟然是少迪他妈。
韩志国的前妻这时也已经看到了韩志国,她脸上略略泛起尴尬之色,忙着抹了抹脸,急步和着那男人向外走了出去,这次的步子倒是又轻又快。
韩志国呆了半晌,那锁门的人似是有点可怜他,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韩少迪愣了愣,忽然问,还有谁来过?那人想了想,说是有个男孩来过一趟,也跟他一样看完就在花坛边坐了一个钟头,就走了。
“没再来过?”韩志国发觉自己的声音发颤。
那人肯定地摇了摇头,却没想到韩志国忽然猛地拽住他的衣领,嘶喊道:“啊,就来过一趟!小迪连衣服也没穿,啊,他连件衣服也不给小迪穿!”
看门人被摇得头晕,没法解释尸体放在太平间不穿衣服的理,他一把挥开韩志国的手,愤愤地骂了句:“神经病”,转身走了,留下韩志国一个人趴在花坛边上老泪纵横。
两天后,韩志国捧着儿子的骨灰回了家乡,这一晃就是三年多了,本来“吴桐”的名字已被他渐渐淡忘,他还记得那男孩去求着少迪学琴,也来过家里,不过那男孩的样子,在他脑海里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他实在没想到,今早他去招待所洗澡,竟然听到了吴桐的名字!刹那间,韩志国脑子里又回荡着那天自己喊出的那句话:“啊,就来过一趟…”他好好的回来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是和他一起出去的小迪,是自己捧回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