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李少堂,你心疼了么?你只知道心疼你这玉堂弟弟,为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来心疼我的孩子的?”三堂嫂竟不知趣,倒又来火上浇油。
我见三堂哥嘴角露出上次见到的那丝冷笑,心里不由一颤,我就怕他要说什么伤人的话。我紧紧握了他的手,他手上一根根青筋都爆出来了。
“没错,你说的一点没错!那是你的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与我有什么干系的,我为什么要管他死活!”我一下没拉住三堂哥,他已经转了身子对三堂嫂冷冷一笑。
三堂嫂这时候脸上却再没有刚才的凶狠劲了,她咬了嘴唇,那双一向蛮横的眼睛含满了泪水,连平时又高又尖的声音都软了下来,“可……可我是你……我是你妻子啊!你……真的对我没有半点情分么?你真的对我从来没有喜爱过么?”三堂嫂的语气已经不是悲伤了而是低三下四的哀求,她这是在求她的丈夫啊。
我怔怔望着她,这样的三堂嫂好生陌生,又好生叫人同情,我忍不住要去将她扶住了,好好安慰的。我不知道她到底跟三堂哥出了什么差错竟变的如今这般光景,可只凭了这一句,我便知道她对三堂哥依然是深爱的。
象她这样出身将门的女子,在地方上必是要风得风。从前做闺女的时候父亲对她定是千依百顺,到了成年那些追求的男子也必是从来没有拂逆她心意,这样的女人想来是从不曾这么低声下气的求过什么人的吧?她肯低头那就是无路可走了,那就是爱的连性命尊严,骄傲地位都丢弃了的,这样的女人就是有一百个错,一千个错,也未必不能原谅的。
我指望三堂哥这次莫要意气用事再伤她心了。
“喜欢你?”三堂哥突然高声笑了出来,“你知道么,当初为了不与你成亲,我曾经绝食了七天七夜,我曾经被父亲打的一身是伤躺了3个月才起的了身,我曾经剃了头发要出家做和尚的……哈哈……喜欢你……你竟然要我喜欢你……你断送了我一生唯一的希望,你杀死了我,却要我喜欢你?”他笑的比哭更难听。
我吓的只是摇头,我从没听三堂哥说过他的婚姻,以前猜测他可能另有心上人也小心的问过,可总为被他太极推手似的混过去了,我想那总是他不愿意说了,便不好勉强的,却那里知道这其中竟有这么骇人的故事。
何西硬是在床上躺了2个月才把断腿养好,而三堂哥竟躺了3个月,那……那是什么样的伤,我连想都不敢想的。
“全是为了他……全是为了他啊……”三堂嫂脸色暗淡的象是灰蒙蒙的天色,“你把罪责都怪在我头上有什么用了,我不过是喜欢了你,要父亲把我嫁给你而已。我有什么错了?你以为没有我,你就能称心如意的么?你以为你父亲你爷爷那样的老古董会答应了你么?你以为别人不会在背后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么?你以为他也同你是一样的心思么?”
“不……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三堂哥抓住三堂嫂的手臂,眼神凌乱起来。
“你比你想的要没用多了,少堂!”三堂嫂轻轻拂起三堂哥散在额头的头发温柔的笑道,“其实你才没有外人看的这么能干呢,我知道的,我全知道的。”
三堂哥深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既然你不希望狗娃到西医那里看病就随你好了。”只这一瞬间,他的神色已经又恢复了往常那个犀利精明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混乱的人根本不是他。
“走吧,玉堂,我们去吃早饭去!”三堂哥回过身对我微笑。他笑的还是一样的好看优雅而且温和,就是最挑剔的英国绅士也不能从他身上挑出半个毛病。可我却知道这是假的,是假的……全是假的,只有刚才那野兽一样的嘶吼,那哭泣一样的大笑,才是真实的他。
我迷惑的望着三堂哥,我真是不懂这个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才是假。
“哪个没规矩的闹的这么凶了?”表叔公威严的声音从长廊里传进来。
“爷爷!”
“太老爷!”
“表叔公!”
每个人都藏起自己原前的表情,换了一副恭恭敬敬的神气。
在这个深宅大院唯一执掌着绝对权威的就是眼前这拄了龙头拐杖,皱纹如同年轮一般的老人。
表叔公身后跟了大伯父,二伯父,二堂哥,四堂哥。
“到底出了什么事?”786A6B1DE489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人人都低着头,静默着。
“怎么?我现在问话竟没人搭理的么?”表叔公在椅子里一坐,冷哼一声。
依然没有人答话,空气都似乎要凝结起来。
“太老爷!请太老爷给我做主!”突然三堂嫂跪了下来,哭道。
“什么事,起来说话吧。”
“是。太老爷……狗娃,狗娃……他病了……”三堂嫂哽咽道。
表叔公看来一点没知道这消息,大大吃了一惊,站了起来,“什么?快……快让我瞧瞧!”
三堂嫂赶了两步将怀里的狗娃抱到表叔公面前。
表叔公看了狗娃半晌,抬起头,缓缓将目光移到大伯父脸上:“怎么回事,狗娃病的这样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伯衡,你说!”
大伯父的头垂的更低,结结巴巴的道:“父亲……我……我是……我怕……”
“爷爷!是我让底下人别跟您说的。”三堂哥这时候也跪了下来郎声道,“跟父亲没有关系的。”
表叔公“哼”了一声,坐下来,“为什么不跟我说了?是不是把这家交了你们父子就不没有我老骨头立脚的地方了?”
“没有。少堂不敢。”三堂哥边磕头边道,“少堂是想您老人家别要为了狗娃的事情多操了心。狗娃不过是寻常小孩子都要生的过风病,等一段日子自然会好的。没的惊动了您老人家,少堂可担当不起这罪过。”
表叔公捻着手里的佛珠淡淡道:“我瞧这病可不轻。”
三堂嫂跪在一边抢了道:“太老爷……这……这不是病啊……这是……是给人下了蛊了。”
表叔公原本一直半闭的眼睛陡的睁了开来,那冷冷的目光叫我想起那天他下令将何西腿打断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我捏紧了拳头才叫自己能够不从这样的眼光里逃出去。
“太老爷,孙媳妇请您老人家做主。”三堂嫂抱了狗娃凄然道。
“天大的事情,我状元李家难道连自己的骨血都救不了的?你尽管放心就是。”表叔公沉声道。
“是……可,可少堂听了人家蛊惑要送狗娃去什么西医那里治病了……”
“什么?”表叔公重重拍了桌子打断了三堂嫂的话,“哪个有这样的胆子要送我曾孙儿到那些碧眼洋人的医馆送死的?”
我被表叔公这突如其来的大喝吓的一哆嗦,才要站出来,却叫三堂哥拉在了身后。
“没有人蛊惑我。是我自己要带狗娃去看病的。”三堂哥目光炯炯。
表叔公突然伸了拐杖就往三堂哥身上打去。
我惊叫“三堂哥!”
那只要拉三堂哥躲了去的手被龙头拐杖扫到了,痛的手指象是断了一般。
可三堂哥竟一动不动,硬是受了这一杖,我只见他背脊抽搐了一下。我的身子也跟着抽搐了,象是这一杖不仅打在了三堂哥身上也是落在我身上的一样。
而其他人连大伯父也是,竟然没有一个出来为三堂哥说话的,他们还是温顺的低了头,甚至我见到二堂哥嘴角那丝几乎看不到的笑意,我心里寒的仿佛这个北风呼啸的冬。
我简直不能了解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一个做父亲的见自己亲身儿子被莫名其妙的打了却能这般沉默的,没有半点反抗。难道在这个家里真是没有理字的么?为什么一个丫头是这样,一个下人是这样,现在连一个堂堂的少爷也是这样的?
我抬头却见三堂嫂正咬牙切齿的瞪着我,若是目光能变成火焰,我只怕这时候早被烧死了。
表叔公又坐回椅子里,“这是教训你别把祖宗的规矩,家里的礼法忘记的!别以为读了洋书就可以胡作非为!”表叔公半眯了浑浊的眼睛道:“这个家到什么时候也都还是我说的才算!”
“是,孙儿记的了。”三堂哥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似是极力强忍着痛苦。
“那个下蛊的蛊婆子可找到了么?”表叔公又问。
这时四堂哥跪了下来一脸兴奋,倒好象这是件天大的有趣事,他道:“是,孙儿昨天已经抓了一个了。我早两个月就见那婆子总在我家门口转,后来……爷爷还记得吧,我们家门前那棵白杨就死了,定是那个草蛊婆子干的。现在连狗娃都遭她毒手,孙儿哪能放过她了……孙儿……”
“行了……罗嗦什么,只说那婆子现在在那里就是了。”表叔公不耐烦的道。
四堂哥自讨个没趣,讪讪道:“就关在后院柴房里。”
“去,叫人带了来,我有话要问。”
“是。”大伯父答应了,立刻走了出去。
其余人还是站的站,跪的跪,竟没人敢挪动半步。
三堂哥为了我才挨那一杖,我那里能见他再这么吃力的跪在冰冷的石地上的,我哪里能再让他为我受这等委屈了?
就是有错也是我,我咬紧了牙,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重重磕头道:“表叔公……是我要三堂哥带了狗娃去看西医的,有错的是我,跟三堂哥决没有关系的。”
“玉堂……”三堂哥在我边上惊骇的叫。
我对他微微一笑。
“是你?”
“是的,是我。”我昂首。这一次,我得象个男子汉,象何西那样坦荡的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承受这些苦难委屈。仿佛就这样也给表叔公狠狠打了一杖才能为三堂哥减轻些痛楚。
“不……爷爷,玉堂他是城里来的,他还小……他不懂事的,这不怪他,是我的错。玉堂是客人,没道理……没道理让他代我受罚的。”三堂哥全没了刚才从容受杖的风度,急切的为我开脱。
表叔公也不说话,只是瞧了我,那双浑浊的眼睛不知藏了多少岁月的历练只看人一眼,就能叫人心里发慌。过了一会,表叔公才缓缓开口:“都起来吧……难得你们兄弟这么齐心!兄弟齐心,其力断金。”表叔公的目光从我脸上扫到三堂哥脸上又慢慢在二堂哥,四堂哥脸上滑过,“只可惜……这世上最多的却是兄弟隅墙。”
表叔公这话说的极缓慢,象是有所指,只见二堂哥和四堂哥脸色都变了,扑的跪下来,道:“孙儿不敢。”
“都起来吧。”
“是。”
我扶着吃力的站起身的三堂哥退在一边,悄悄问他:“糖哥哥,怎么样,打了哪里了?”
“没事。”三堂哥安抚的笑着,低声道,“我早惯了。”
三堂哥的笑容象是很轻松的,可我扶他的手却感觉到他身子因痛楚不受控制的颤抖。我心里酸楚的要命,紧咬了牙齿才能忍住眼泪。
这时候大伯父走了进来,对表叔公道:“父亲,那蛊婆子带来了。”
“恩……带进来。”
“是。”大伯父冲外头叫,“把人带进来。”
门外的下人答应了,带了个粗布衣衫的老婆子进来。
“你来问她?”表叔公象是自持身份不愿意与这低三下四的草蛊婆子说话,便叫一边的二伯父代他询问。
二伯父答应了,走上一步,推了推眼镜,神色严肃的象是黑袍子的法官“你是哪里来的草蛊婆子?不知道这里是凤凰的状元李家么?怎么敢对状元家的孩子下手的?你不怕给全镇的人晒草蛊晒死么?”
那老婆婆原先佝偻着的身子在听了二伯父的话才象只河里的虾米碰到热水似的展了开来。我才看到她身上竟已有了好几处的伤,蓝布的衣服上给染的都变做了泥土似的红褐色,只见她慢慢抬头,看看二伯父,又看看屋里的我们,目光呆滞的一点一点移动。她那张苍黄的脸上竟有一块焦黑的笆痕看着很是骇人。她的眼珠就这么在我脸上滑过,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就好象两颗人造的玻璃球,一点人气都没有的,就跟我从前偷偷看的那些外国书里写的僵尸象的很。我觉得自己手掌竟都是冷汗了。
三堂哥握了我手,担心的拍了拍,“别怕,她害不了你的。”
我勉强笑笑点头。
那老婆婆终于把目光移到了表叔公脸上,她喉咙里突然发着“格格”的声音,就象用手指甲抠着什么金属的东西的那种奇异的刺耳的声音。
老婆婆原本象是全没有力气的身体这时候竟猛的向表叔公扑了上去,掐了他脖子。
屋里的大家一时都懵了,还是三堂哥最是机警,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老婆婆拉了下来,三堂哥虽然才吃了一杖,但总是他年轻力壮,那老婆婆那里是他的对手,再怎么挣扎也敌不过的。
可她口里却哑着嗓子大叫:“放了我,放了我……我要杀了他的……杀了他给我孩子报仇!”
这时候大家才醒过了神,二伯父,四堂哥忙着看顾表叔公,大伯父叫人拿了绳子将那婆婆绑了起来。
二伯父更是从一个下人手里拿了不知哪里来的鞭子狠命抽起来。
老婆婆在地上翻滚号叫,但那双玻璃一样的眼睛却一刻不离的瞧了表叔公,就这眼光仿佛是野兽,只要脱了束缚便会扑上去将仇人生生咬死一般。
“住手!”表叔公终于缓过了气,却站了起来,喝阻了二伯父,“你……你是……”
“哈哈……哈哈……大少爷……你忘记我了么?哈哈……我却是做了鬼也不会忘记你的!”老婆婆沙哑的声音甚是难听,她笑的这般凄厉,夜枭一样叫人不寒而栗。
“你是……烟华……”
“你记得了?你总算记得了。”
表叔公脸色大变,连站都象要站不住了,“你……没死?”
“也不知道是老天保佑还是老天造孽,我那孩子是死了……可我……我没有死,只给夫人派的人毁了脸去扔在山里。”
“烟华……你……你做了草蛊婆了?”
“是啊……我要是不做草蛊婆可怎么能报这40年日思夜想的杀子大仇了。”老婆婆“嘿嘿”的笑着,嘴里已经掉了半数的牙齿,就象一个无底的黑洞。
“是你害我曾孙的?”表叔公这时才又恢复了些往日的威严,沉声问。
“你的曾孙?哈哈……哈哈……”那婆婆又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
四堂哥不忿,一脚踢上去,“你这老婊子撒什么疯!”2B535C45388EB5509D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因堂!”表叔公叫一句,四堂哥立刻退了下来。
老婆婆捂着伤处,喘着粗气,“那孩子是我害的,不过他却不是你的曾孙子!”
“你……胡说什么!”“你这疯婆子说什么呢?”
大伯父与三堂嫂异口同声的呵斥着,两人的脸色都有点发青。
我不明白,从这老婆婆一开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不明白,我抬头想问三堂哥的,却见他眼睛亮的怕人,嘴角竟挂了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诡异微笑,这微笑和眼神我过去只在父亲带我去长见识的上海赌场里见过的。父亲说了,那些已经知道自己稳操胜券又极力隐瞒对手的赌徒的面上就是会有这样的眼光和笑容的。
我怔怔的瞧着三堂哥,虽然他就站了我身边的,虽然他就拉了我手的,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他却要渐渐离我远去了,象是放的风筝似的,我只怕再也收不回手里的线了。
“我可没有看错,我要报仇自然不会放过大少爷你这家里的每一件事的。夫人是27年前那个大雨夜死的,临死要叫大少爷那个最宠爱的姨娘陪葬,大少爷你舍不得却也没有法子,哈哈……谁叫夫人是苗人土司的女儿了。那夜雨下的真是大啊,那姨娘哭着求你,就象我当年哭的一样惨,可你……可大少爷你的心也同当年一样狠啊……我都看见了,你叫人活生生把她钉在了棺材里……哈哈……我都看见了……”
“你……你是在胡说!”表叔公浑身战栗,拐杖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胡说?那我就问这位当家的少堂少爷家奶奶……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生的,是6月还是9月了?”
“你……你……是……”三堂嫂身子抖的象筛子,“快把她拉出去!快!”
没人敢动,每个人都被这婆婆说出的事情震的动不了身子。
“你不敢答么?尊贵的少奶奶……哈哈……你是头年8里进的门,你说那孩子是9月生的,可我却知道这孩子明明是6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