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笑然

作者:笑然  录入:08-25

三堂嫂脸色白的纸片一样,呼吸急促起来,竟是站不住,一交坐倒在地上。

“她……她说的……都是真的么?”表叔公阴沉的眼色象兜头就要滚落的焦雷。

“不……不是的,不是的!”三堂嫂拉住表叔公的衣袖叫道:“她骗人的,她说的都是假的!”

表叔公甩开袖子转脸问三堂哥:“少堂……这事情你总知道的吧?”

“回爷爷的话,我……这也是头一次听到。”三堂哥从容不迫的道,冷淡的眼光在三堂嫂身上一扫而过。

“太老爷,您可不能听这个疯婆子话,我是清白的!”三堂嫂跪在表叔公跟前哀声道。

“清白!?嘿嘿!”,老婆婆怪笑道:“这个家里有那个是清白的,只怕也就是门口两只石狮子罢了。”老婆婆指了大伯父道:“这个少爷抽上了大烟,持家那些年就差点要把这个状元府都掏了空去,又逼着自己儿子娶个老早怀了野种的司令小姐,好讨了父亲的欢心。”

大伯父上前就是一嘴巴子,打的老婆婆头歪在一边,嘴角鲜血直落。

“让她说……让她都说了,没想到这府里居然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表叔公这一下子就象是老了不少了,他拍着桌子道。

“可是……父亲……”

“怎么?你怕她再说你其他丑事?”表叔公打断了大伯父的话,冷笑道,“那倒不用了,你也就这些丑事了,再多也多不了多少的。”

大伯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退在了一边,其他人就是也想上来喝止老婆婆的也都不敢再多说了。

老婆婆吐出嘴里的血,“咯咯”笑了,“说的真是不错呢,大少爷还象以前一样眼光总是好的。这位呢,这位在县城的少爷,可是最喜欢女人啦,在后江,常德可都有不少相好呢,他却哪里来的这许多钱了?自然就是铺子里的,所以啊……老主顾才说状元家铺子里货可一年不如一年啦!”她每指一个人,这个人就觉得要被人剥了衣衫,赤裸裸的把自己藏污纳垢的那些所在都昭示了光明。每个人额头都出了一头汗。

“其他的少爷主子我也不说了,只这位少奶奶……你说我骗人,那好,只要挖了后院松树边上第三盆茶花下边就见分明了,我要是没记错那里埋的就是6月那次生了孙少爷的血布!”

三堂嫂惊恐的睁了眼睛,身子晃两晃“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静静的立在那里,明明这些人都是在我身边的,可我却仿佛是在看着一副活的画像了,这些画里的人都这么滑稽的,我几乎都要大笑起来了。

这是怎么样一个道貌岸然的状元家啊!

突然我听到一个人嘲讽的笑,“真是没想到啊,我们家最精明能干的三哥竟戴着顶带色的帽子呢。”

我积压在胸口那沉闷的一口气竟是炸出来了,我转身猛的抓了冷笑讥讽的四堂哥的衣领“你说什么呢?你再说次试试看!”

四堂哥象是被我的神气吓呆了。

“玉堂弟弟!”三堂哥来拉我,我却再不肯听他的,一拳就要挥上去。

“都住手!”一声木杖锤在石板地上的声音阻止了我的拳头。

我放开四堂哥,转头去看表叔公。

表叔公叹口气道:“不管你说什么,现在顶要紧的就是要给狗娃治了蛊。”

“我为什么要给他治了?你忘记了么,你害死我孩子,我也要害死你孙子,曾孙子,我要你李家断子决孙!”婆婆恶狠狠的说着,漏风的嘴巴象只破烂的船。

“你……那都是40年前的旧事了!”

“在我却象昨天一般新鲜的!”

“你不肯救狗娃!”

“我就是要他死!”

表叔公许久不说话,他拄着拐杖的手不停的抖着,象片孤零零的叶子,“把她关了起来,不能给她吃喝,直到她答应解了下的蛊去!”

这就是最后的判决。

还是这么冷酷的声音。

我望着被下人拖下去的老婆婆,却仿佛看到的是几个月前的何西。

这天夜里,才到三更天突然门外有人点起了灯,我那天一直睡不安稳就起来瞧是出了什么事。

只见那些下人都往三堂哥住的院子跑,我急忙拉住一个问:“出什么事了?”

“是……是孙少爷……”

那下人话还没说完已被我抢了灯笼,跑去了。

“狗娃!”我气喘吁吁跑到狗娃的房间,只见三堂嫂惨白的脸和三堂哥紧皱的眉毛。

“狗娃要死了……狗娃他要死了!”三堂嫂眼神涣散,反反复复只是这一句。

我奔上前,只见狗娃全身抽搐,脸色已经发青。

“糖哥哥,得快送医院!”

三堂哥不说话。

我急了,“糖哥哥就算他不是你孩子,你也不能见死不救的!”

三堂哥突然露出淡淡的笑容,“是……我怎么能不救他呢!你总是这么好心的,我怎么会忘记呢?”

我顾不得寻思三堂哥话里的意思抱了狗娃就走,却被三堂嫂一把拉住了,“你……你抱他去哪里?你要害他?你……你要害他!”

我又不能出力与三堂嫂争执,可怀里狗娃的情况却是越来越糟,这十二月的天我却急出了一头汗。

“焉卿,是我,我带狗娃去看病的。”三堂哥拉开三堂嫂拽了我的手,温柔的对三堂嫂笑道。灯光下,他眉眼这么俊美,这么柔情似水的,三堂嫂终于放开了手,望了他道:“你……不嫌弃我了么?你肯爱我了么?”说了这话,眼泪却流出来了。

我心里一酸,却见三堂哥对我使个眼色。

我会意走了出去。

夜风真是冷。

我知道,三堂哥刚才的温柔不过是假的,是骗了嫂子能将我放出来的。

可是嫂子她知道么?

她知道这片刻的柔情蜜意原来竟全部都是假的……

也许人真是傻一点,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也许我若还是那个跟了糖哥哥屁股后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玉堂更好些。

这一晚,我跟三堂哥带了狗娃的一个贴身奶妈连夜坐夜船到了县城,其实我们本来是要去常德的,可半路上狗娃就断了几次气,不得已,我们只好先在县城想把狗娃抢救过来的。

县城的大夫却说狗娃已经死了。我怎么样也不甘心的,我跟三堂哥说也许狗娃在西医那里还是有救的,我们总要再试试的。

我们又是一路奔波雇了最快的船往常德赶,我手里狗娃已经冷的象冰了,我把狗娃捂在自己怀里。我总不肯相信这么可爱的孩子就这么死去了的。

三堂哥默默看着我,却什么话也没劝我的。

可是,终究是太晚了,狗娃已经再救不活了。

这孩子死的时候却是这么痛苦的佝偻着身子。

我本来应该放声大哭的,可是那些痛哭的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我这胸口痛的就快裂开了。

我埋头在三堂哥的肩上,眼泪滂沱却是发不出一声。

“这孩子不是生病死的!”7A96D029D849A95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大夫的话将我从痛苦里救了出来,我瞪大了眼睛看他。

“他是中毒死的,是铅中毒。最近有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么?”

我看着三堂哥,他苍白的脸上全是憔悴不堪,他摇摇头。

一边一直不停哭着的奶娘抹泪说道:“孙少爷平时吃的都没什么特别,就是有时候吃点糕点,那也是家里做的,少奶奶也吃的。就只有四少爷给的酥油饼,少奶奶嫌它油腻从来不吃的,只有孙少爷爱吃。”

“油饼?”我喃喃道,从怀里摸出一张酥油饼。

“你……玉堂……你……你也吃了?”三堂哥抓了我手,惊的声音都发抖了。

我摇头,“没有,我想着狗娃爱吃,要是他病治好了就给他吃的,便偷偷带了身边。”

“我拿去化验一下就知道结果了,两位请稍等。”白大褂的大夫很是客气。

结果其实早在心里了。

那张油饼果然就是害死狗娃的凶手。

回去那一路,我再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这个冬天,是我17年人生岁月里最冷的一个冬。

三堂哥到底怎么跟表叔公说的这事情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狗娃才下葬二伯父便带了伯母和四堂哥搬走了。搬去哪里我也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心象是给这个寒冷的冬天冻僵了。

我突然异忽寻常的思念起何西灿烂明亮的笑容了。这思念常在夜里把我痛的醒了过来便再也不能入睡。我时常觉得冷,就是穿了再多的衣服也还是觉得全身冷到骨子里了。

这个地方太阴暗了,每间屋子都这么潮湿灰暗仿佛见不到天光,我就要透不过气了。

至于那个蛊婆婆更是没人关心的,等我们回来她竟已被饿死在柴房。

二伯父一家搬走后院子里一时冷清了不少。

草木凋零,繁花落尽。本来就已经太过严谨规整的这偌大宅子这时候更是死气沉沉。

今晚正是大年夜,是别人家一家团聚的日子,而在这里却只有灵堂和白幡,别人家里正是欢声笑语,而这里却只有和尚道士做了道场的木鱼声。

我裹了那身狐狸皮袄子站在院子里,月光把地上的积雪照的亮如明镜,除了前头那单调乏味简直要叫人发疯的颂经声竟一点虫鸣鸟叫都没有。突然想起我才到这里的时候,那个三堂哥特意为我安排的小院子也是这么寂静却清幽无比,而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一片无处可话的凄凉。

“糖哥哥!”

院子里竟不是我一个人的。

梅花之下三堂哥正对月独酌。

“小玉堂……你也睡不着么?这些和尚真是讨厌极了,我也是给他们吵的睡不着了。”三堂哥笑着道。

“是啊,真是太吵了。”我坐在三堂哥对面,折一枝梅花。

“梅花真是美……一年开了又谢,可第二年它也还是依旧这么开的,人却不行了……错过了便是一辈子。”三堂哥低头斟一杯酒,“来,今夜月色这么好,我们兄弟干一杯吧。”

“是。”我从没见三堂哥兴致这么高的,不忍败兴了,举了酒杯陪他饮下一杯。

“玉堂你以前问过我的,我怎么会跟你三堂嫂成婚的,是不是?”

“是。”雪地上反出的光把三堂哥的侧脸照的这么亮了,他明亮的眼睛就是夜色另一颗孤独的星星。

“你现在还想不想听的?”

“你说……我就听!”

“小玉堂见过我母亲吧?”

我点头。

“你知道我母亲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摸样的么?”

我不语,等他说下去。

三堂哥脸上带了奇怪的微笑,沉默片刻,站起来,点了一根烟,一手插在西装裤里,抬头望了远处,“那是为了让我结婚。”

我奇道:“让你结婚?”

“是啊,那时候他们要我娶保安司令的女儿,我死都不肯,闹的厉害了,父亲打我关我都没有用,我发了狠剃了全部头发要做和尚呢!你说好笑不好笑?”三堂哥吐了烟圈笑着问我。

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三堂哥还是在笑,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冷的,“给他们打断了腿,我就绝食。眼看没法子……可我母亲……我母亲竟是自己服了毒药。”

“啊!”我惊的跳起来手里那只酒杯掉在了地上。

三堂哥弯腰给我捡了,他微笑着摸摸我头,又继续道,“后来虽然救过来的,却变成现在的摸样。”

我能想见当时的惨状,一想到这中间糖哥哥的可怜不由颤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逼你!”

“因为……她要我保全这长子嫡孙的地位!”三堂哥的黑眼睛越发黑了,嘴角那屡笑却冷的我心寒起来。

“可她这样会死的,她不怕?”我就是不明白大伯母是怎么想的。

“地位可比命要紧的多了,你看我姨娘这样没地位没名分的活了,你觉得她高兴么?她就是死了连祠堂都进不去的。我母亲要争的怕也就是进祠堂的资格而已。”三堂哥依然带着微笑,可我听他这话却越不是滋味。

他手指上夹的烟烧到尽头了,白色灰烬散落雪地,了无痕迹。

“我不明白这长子嫡孙有什么可争的?”

“怎么没有可争的?”三堂哥转身瞧我,“小玉堂是水样的心思,不明白的。”

“你跟我说我就明白的。”

“在我们这家里,只有长房长子才能继承家业的。你别看现在二叔能干又麻利,没用的,爷爷一死,他就得看我爹脸色。所以眼热这长房嫡子的还不多了。”三堂哥笑的象一把锋利的刀,“我那时候这样反抗家里的婚事,尤其这婚事还是爷爷定的,要真闹的爷爷恼起来,把我逐出家去,我是没什么的,可我母亲却怎么办呢?她只我一个儿子了。所以她就是死也是要把我留下来,结这门亲的。”

“那大伯父呢?”我记得那天那个蛊婆子也说过是大伯父逼三堂哥结婚的。

“我父亲?”三堂哥冷冷笑着,“你那天也听到的,他那时候抽大烟都快把家里抽垮了,要是持家的权利落在二叔手里他真就不用再在这几里呆了的。你想他能放了我么?”

我见三堂哥虽然在笑,那眼睛里却是比哭更伤心的神色,轻轻唤他:“糖哥哥。”

“你就要走了吧?”

“是。”我垂下头,昨天我已经收到父亲的电报,叫我火速回家,我父亲措辞一向谨慎,这次用了“火速”二字,自然是有非凡的理由,我哪里敢耽搁了。

只是三堂哥这里我却实在放不下心。

我瞧他一日憔悴过一日,心里不是滋味。

“是啊……总是要走的,怎么留的住?”三堂哥望着那侏红梅叹息。

“糖哥哥,你以后别跟嫂子吵架了。狗娃死的这么可怜,嫂子心里定是难过的,她在这家里就只有你一个可以依靠。不管过去你是多么不情愿娶她的,不管狗娃是不是你的孩子,你们总是夫妻的。你待她好些吧……她其实爱你极深。”这些话我其实早想说的,现在我就要走了,再不说怕没有机会了。我握住三堂哥的手极诚心的道。

三堂哥的手却是这么冷。

“是啊,狗娃是可怜,不过谁不可怜呢?生在这家里人人都是可怜的。小玉堂就是良心好,对谁都好的……你要我对她好些,可……可谁能对我好呢?”

我听他话里大有凄凉之意,想着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他待我这样好,我却没办法为他解半分忧愁,心里酸楚,声音竟也哽咽了,“糖哥哥……”

三堂哥搂了我在怀里,“小玉堂……” 他喝了酒口齿模糊,听在耳里与平常顽皮或者严谨的样子都是不同。仿佛是压在胸口的泉眼,只喷了这一点点,藏在地下到底有多深却是谁也不知道的。

半晌三堂哥放开了我摸摸我头道:“去睡吧,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杭州的。”

“是。”我转身去了。

“小玉堂!”

三堂哥突然又叫我。

“怎么?”

“这件皮袄喜欢么?”

“恩。”我点头。

“这就好……这就好!”

“怎么?”

“没什么……只是知道你要来,特意为你做的,我想着小玉堂最是适合这纯白的狐狸皮,别的可配不上你。”三堂哥“呵呵”的笑了,也许是酒也许是月光,他的眼睛就这么在我眼前朦胧起来。

1041BA5181C69B77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因为父亲的电报上要我“火速”回杭州,水路花的时间太长,三堂哥便亲自带了我到常德,要从常德走公路,再到了汉口坐轮船回杭州。

一路上就听人说沅州那里土匪闹的厉害,三堂哥担心安全,便说要到常德的军营里借了军车上路。

我没有主意全凭三堂哥做主。

在常德常驻的便是三堂哥的岳丈三湘地方的保安司令苏良德。我们到的那日已是黄昏,只见营房排了一路,碉堡工势都做好的,几队来往兵士佩了枪来往巡逻。

那几个守门的卫兵跟三堂哥象是熟识,一见他便殷情招呼。三堂哥在他们手里也不知交了什么,那几个兵士更是笑的欢了。

出来迎我们的却不是苏司令,而是一个上校阶级的参谋同一个上尉文书。那参谋挺神气活现的虽然五官端正但那一脸眼角眉梢的傲气就叫人看的厌气。倒是那说话不多的文书挺叫我亲切的。虽然他也穿了军服,长的也未必多么周正好看的,比我三堂哥还有何西是多有不如,但我总觉得这人要是穿上教员的衣服夹个书袋定是比现在这样子合适许多。

推书 20234-08-20 :错欲情归 第二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