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说:"你觉得为难的话,我把这话收回,很对不起。"
上游微笑着摇头。
过了几天,上游还是再去看了秦泽。他当时刚做完一个手术,脸上的纱布换了新的,似乎比以前更厚。
他出神地在想着什么,上游走到他床边他都没有察觉。
直到上游走到床头那花插进花瓶里,他的视线才终于落在上游的身上。
"你说,如果我死了,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你又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应该上天堂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干过坏事?"秦泽很开心,"你不恨我害得你和你的小情人被分开?"
上游愣愣地看他一阵,红了脸,"那件事与你无关。"
秦泽指着自己的脸,"我变成了这副样子也可以上天堂吗?"
"这样子又不丑。"
秦泽笑着望着他:"你有一双很好的眼睛......被你看着的人会觉得很温暖。"
上游慢慢地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很快就要出国去做手术,你不用再来看我了。"秦泽伸出手,上游很自然地轻轻握住,"手也很温暖啊......"秦泽看了看他们相握的手,"如果我上了天堂成了天使,我一定去找到你的小情人,告诉他,你的上游一直在等你。"
两人对视很久,同时笑了。
等秦泽睡着,上游走出病房,经济人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他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
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面部肌肉和神经都有损伤,再好的医术都不能再恢复以前的面貌,而且,这些都不算最糟的,"她红了眼睛,"他的左眼已经失明了。"
上游觉得背上凉凉的,"我会再来看他的。"和经济人握了握手,离开医院。
户外艳阳高照,上游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脸。
卡嚓卡嚓--
身后响起快门按动的声音。
上游回过头去,看见几个迅速跑开的人影。
他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34
放在黎笙书桌上的,是几份低俗的八卦杂志。
在"遭毁容男星仍不悔改,勾上某富豪私生子"鲜艳巨大的字样下是几张模糊的照片,最大的一张是从窗户里看进去,上游坐在秦泽的床边,能隐约看见两人握着手。
何余清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黎笙面前:"你也不要太焦虑,这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报,已经派人去处理了,不会有太的影响的。"
"就因为是不入流的小报!"黎笙一掌拍在桌上,"他还没有在正流社会上打响名声,却先在这些小报上到处亮相!我已经在拼命为他创造一条平坦大道,我不知道还要怎么做!"他猛吸几口烟,忽然抬起眼看着何余清,"余清,亭亭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吧,让她和上游订婚吧,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她......"
"黎笙!"何余清猛地沉下脸,"亭亭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灵丹妙药!"
黎笙凝神,冷静下来。"......抱歉。"
"算了,不要再说了。"何余清也恢复了常态,"你不要太担心,什么事都会过去的。好好跟上游谈谈,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会理解的。"
有人敲门。
"进来。"
上游走进来,在黎笙面前坐下,"您找我?"
黎笙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伸手把桌上的杂志推过去。
上游疑惑地拿起来。
"上游,这是怎么回事?"看他长久地沉默着,黎笙终于沉不住气。
"又是这招。"上游扯动嘴角一笑,"他们只会做这样的事吗?"
黎笙不置信地盯着他:"什么叫‘只是这样',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事有可能让你声败名裂的!"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声名,随便他们怎么做好了。"
"上游,"何余清从沙发里站起来,"你是没有什么名声,可你的父亲有!你现在你是名望人士的后代,已经不是在小岛里四处游荡的小孩,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起码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言行,就算不为你自己,也为担心你的人着想一下吧!"
"余清!"黎笙皱眉。
"行了--我不说了。"何余清摆手,回到沙发上坐下。
上游眼神放空,"我明白了,对不起。"
"上游,"黎笙心里一阵痛,"我不是要你来道歉......"
"我都明白的。"上游对他笑一笑。
黎笙去握他的手,他没有躲,手指冰凉,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上游从那天后很少出门,黎笙却很少在家里遇到他。
黎笙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
最近常常感到疲倦,对很多事越发力不从心,黎笙把公司的事务交待给手下的人,很想再给自己安排一个假期。只是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休假地点。
夜里刚过十二点,黎笙关上台灯,正要去休息。上游推开门,脑袋探进来,"您要去睡了吗?"
"有事吗上游?"黎笙笑。
上游侧着身子挤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盒子。
"什么东西?"黎笙认真地看着。
"你拆开看看。"上游蹲下去把盒子放在地上。
黎笙也蹲了下去。打开盒子,撕开一层层的包装纸,渐渐露出一艘青铜色的轮船。黎笙摸着船身,粗糙生动的质感和细腻的焊接,心里升起强烈的感动:"上游,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上游骄傲地点点头,咬了咬嘴唇,"生日快乐。"
黎笙双眼湿润,专注地看着那艘船,这是他一生中收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上游亦是他这一生最珍贵的收获。
"谢谢你,上游。"
黎笙的生日宴就设在家里,没有一个客人。黎静妮一大早就在厨房里烤蛋糕,她说今天所有的菜都由她老来,黎笙笑得都合不拢嘴。
上游在花园里剪花,旁边的花篮里已经放满了新鲜的玫瑰。铁门开了,黑色轿车缓缓地开了出来。
上游站了起来,那辆车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放慢了速度,却没有降下车窗。
上游捡起花篮,朝大宅里走去。
脸色紧张的佣人为他打开门。
黎锦风正懒懒地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瞟了上游一眼。
大厅的中间,一个人正和黎笙面对面地站着。
"锦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个地方已经不是她的家里,我不希望她的遗物留在这里被人玷污。"黎锦文冷冷地说。
黎静妮也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大哥,你胡说什么,今天是爸爸生日,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黎锦文勾起嘴角一笑,"生日?对了,爸爸对我的生日礼物还算满意吗?"
黎笙疑惑地拧起眉。
"锦风,"黎锦文朝黎锦风伸出手,黎锦风赶紧从提包里拿出一本杂志。
黎笙黑下脸,"锦文,你胡闹够了没有?"
"怎么,爸,你连看都不看吗,多精彩的新闻啊。"黎锦文自己翻开杂志,露出欣赏的表情,"这么感人的故事,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的啊,十几岁就和男孩子驾船私奔,他还真是个多情种,和他亲爹一模一样。"
"大哥!"
"锦文!"
"你再怎么护着他也没有用,他实在太争气了,居然去和那个诽闻满天的秦泽搞上了,让我想放他一码都不行!"
"锦文,你何必这样。"黎笙喘几口气,"上游的存在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该留给你们的财产我一分也不会少,你用不着这样针对他!"
"你就知道你的财产。"黎锦文冷笑,"我不需要,你还是留着带进棺材里去吧,我只要带走我妈的遗物。"
黎笙打了他一个耳光,眼神凶狠威严:"你妈妈是我的妻子,你没有资格带走她的东西!"
"你也记得她是你的妻子?"黎锦文面不改色,"你忘了你那么年是怎么冷落她的?她临死前你在哪里?如果你还把她当妻子,怎么会把在这个狐狸精生的野种带进这个家!"
黎静妮尖叫起来,所有的人都还没有反映过来,黎锦文已经被上游打倒在地。
上游铁青着脸瞪着在地上挣扎的黎锦文,他刚站起来,上游就扑了上去,像个发了疯的小兽,把他摁进沙发里死命掐住他的脖子。
黎锦文的脸色由白变青,徒劳地挣扎。
上游只感觉自己手下的经脉在激烈地扭动,带着他的全身也颤抖不止。
黎锦文的眼睛已经没有焦距,挣扎缓慢无力。
黎静妮哭着抱住上游的手臂,"上游,快住手,你会杀死他的,求你......住手......"
瞬间天转地转,耳边的哭声变成了妈妈的。
夏天的黄昏,他在学校闯了祸,妈妈被老师教训了两个小时。
妈妈带他离开学校,一路上都没有和他说话。
那天晚上上游听见她在房间里哭。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妈妈哭,年纪小小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碎。
他推开门,看见她正翻着一本像册,像册里满满的都一个眼神精明犀利的男人,陌生却亲切。
上游看着像册上的"他",无法移开目光:"他是谁?"
妈妈温柔地笑,擦掉眼泪,"上游,他是你的爸爸。"
上游眼睛亮了,"爸爸?我有爸爸?真的吗?那叫他来和我们住一起啊,那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妈妈摇头:"不行,他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
"为什么?"
"他有自己的家,我们不能去破坏他的生活。上游,你千万不能去找他,就算以后见到他,也不要和他相认。"
你一定要记住,一定要。
这些话,也是妈妈的临终遗言。
可是他却没有听她的话。
上游忽然松开了手。
黎锦文从沙发里滚落在地。
一屋子的人都吓傻了,只有黎静妮哭着去扶起黎锦文。
黎笙瘫坐在沙发里,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
上游最后看了他一眼。
然后,踩着零落的花枝,走出黎家大宅。
35
纯净的夜空里,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烟花。
对了,今天,是庙会的第一天。
不知道阿圣的店里会不会提供免费的大餐。
小孩子拿着风车和糖葫芦从上游身边跑过,回头呼喊身后的同伴,然后拉着手欢快地跑远。
在路边看见阿婆还在卖鱼丸,上游买下她所有的鱼丸,装在盒子里带回家。
坐在自家房前的空地上,一边吃鱼丸一边看烟火。
他忽然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上游在蒲陵岛上留了下来,他还没有想过以后往哪里去,只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他暂时成了阿圣的伙计,每天帮"十步一鲜"送外卖。
他用他那双曾经有人说很温暖的手,又曾经差点杀了人的一双手,把食物送客人的面前。
忙了一天回去,看见何余清徘徊在家门前。
"上游,你打算就这样再也不回去了吗?"
"这里才是我的家,我只是回到原位,何叔叔。"
"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回得去的。"何余清叹气,"你既然已经走了出去,就必须负起责任,不管什么事都应该回去面对,总之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那我应该负起什么责任?少了我,有什么事是会继续不下去的,还是会有什么人活不下去呢?"
"真是绝情啊,上游。"何余清神色悲凉,"黎笙为你付出的心血超出你的想象,就算只是为了他你也得把儿子的角色永远地承担下去。"
"儿子只是角色,需要去扮演的吗?"
何余清生气又无奈:"或许你觉得不屑,可我们每个人在世上都一份不能推卸的责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们每个人除了早晚都得死,任何事都有选择,我只想做我的江上游。"
"上游,你太偏激,太固执!等你成熟一点,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那等成熟了再说。"上游打开门,"何叔叔,你进来坐会儿吗?"
何余清站着不动:"上游,你这些天有没有看报纸?那个秦泽,已经死了。"
上游握着门把,闭上了眼睛。
秦泽死于交通意外。
有目击者说,看见一辆高级跑车,直直地撞破桥栏,载进海里。
上游戴着帽子和墨镜,混在人群里,把一束鲜花放在灵堂外。
现场很多人,却出奇的安静。
灵堂中放着秦泽最风华正茂的照片,笑容灿烂又恬静,会使别人一时忘记照片上的人的各种传闻,忘记了他生前的坎坷波折。
也许秦泽别无选择,也许这也是他最好的选择。
即使,最后的解脱也不能掩盖过程的痛苦。
起码,留在这世间的最后定格,是一张安详美丽的脸。
巨大的百合花篮上贴满写着寄语的纸条,人群散开又聚拢,有一个人却始终没有动。
他身型瘦小,戴着的帽子把脸遮住一大半,他缓缓合拢双手,低头默念,然后压下帽沿,退进身后的人群里。
上游像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直到那身影完全隐没在人群里,他才终于用尽全力地喊了出来:"......小夏!"却哽咽得不成声,无力的嘶喊很快消散在四周悲伤的空气里。
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冲了出去,来到街口,已经看不见那个身影,他凭着直觉朝着某个方向奋力追了出去。
转眼就已经置身在十字路口,双腿先于大脑停了下来。
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扰乱了他的直觉。
也许,他的直觉本身就出了错。
他引以为傲的直觉也会出错?
苦笑不出来,激动的心情随着逐渐平缓的呼吸而不甘心地平缓下来,平缓得仿佛刚刚没有发生任何事。
他从来没有想过,或许他等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擦身而过,也许更糟,他们只会像两条平行线再也不会相交。
就算等来了相交的那一天,也不知道,那会不会是他想要的结局。
站在路口,不知道该继续追赶,还是该回去。回去又该回哪里,灵堂,蒲陵岛,还是黎家?
支离破碎的回忆在脑海里重叠,他想起了每一个,离开他的人。
不是他们走得太快丢下了他,也不是他走得太远而远离了他们。
他们都在走,只是方向不同。
那么,终点呢?
36
阳台上的餐桌上,牛奶还微弱地冒着热气,坐在桌前的人却拿着一张地图,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查看。
"爸爸,"黎静妮走过来,语气里轻微的埋怨,"把早餐吃了再看嘛。"她拿掉黎笙手的放大镜,把牛奶塞给他。
"上游现在应该走到哪里了?"黎笙的眼光仍不甘心地追着地图。
"过两天他的信就会到了,现在......应该进入秘鲁的丛林吧......"黎静妮看见黎笙偷偷又拿起放大镜,"爸--"
黎笙笑着喝了一小口牛奶,"好好好,一会儿再看。"
黎静妮把地图和放大镜都拿进书房里。
书房里多了一个特制的柜子,放着各种奇怪的收藏品,最顶上放着一艘青铜色的手工轮船。
上游在三年前加入一支自由船队,开始了探险旅游的生活,他经常出入一些原始地带,所有的现代通讯工具都失去用途,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寄包裹回来,放着他的近照和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