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休花

因为能在你心里永远活着，我才甘心离去。
1
黎笙瘫坐在窗前的椅子里，看着日落。
半个钟头前他才结束了午睡，眼前的景物只有黑白灰色，就跟刚才梦境中的颜色一样。
直到景物渐渐有了色彩，他才算是缓过劲来。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知道自己没有病，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他只是老了。
虽然才刚过五十，但前半生耗费掉他太多的精力和心血，使得他的衰老提前到来。
衰老，比任何疾病都可怕。
"我想要休假。"
带着听诊器的何余清医生抬起头，望着眼前对他说话的人。
"最近有点累了，我想出去散散心。"黎笙靠在椅背上，头仰着轻轻地说。
何医生又侧过脸继续专注于听诊器的状况，漫不经心地问："有没有告诉孩子们？"他和黎笙是多年的老朋友，黎笙信任他，对他无话不说，还把他确立为自己遗嘱的公证人。

"还没有告诉他们。"黎笙摇摇头。
他其实在心底里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很想自己一个人悄悄的离开。可他毕竟不年轻了，不能作出那种任性让人担心的事来。
何医生给黎笙开了两片安神的药，嘱咐他睡前两个小时服用。可他也许是这段时间实在太累了，吃了药还不五分钟眼皮就渐渐变沉了，抵不住浓浓的睡意来临。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听见了窗外清脆轻盈的鸟叫声。
特属于清晨的清冷空气让他轻轻哆嗦着，微弱的饥饿感从胃里传来，真希望这时手里能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如果他现在按铃吩咐佣人那他应该可以在十分钟内拿到茶，还能有一顿丰富的早餐，可他并没有那么做，他想要好好地享受起这份久违的宁静，在窗前坐了下来，思绪开始飘远。

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形象。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在每一个与她渡过的夜晚，清晨醒来，她都会准备好美味的早餐。
本来是很普通的粥和茶点，她就是有本事弄得香气四溢，回味无穷。
她温柔地为他系好领带，为他泡一杯淡苦的清茶。那茶很神奇，清清淡淡的口感，却让他能够精神一整天。
后来黎笙到处想找到这茶，都没有收获，连最好的茶商都说不知道。
那段的温馨的时光并不长久，他并不经常和她在一起，因为她只是他的一个情妇。
她默默地待在他身边，渡过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就这样跟着他一辈子，可是她却在某一天悄悄地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带走。
黎笙没有去找她，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那时他正处于稳固自己地位的时期，整日神经甭紧地和人竞争，很快他就放下了这件事。
这些年他几乎都没有再想起过她，却在今天这样一个意外来到的清晨，意外地想起了她。
他惊觉自己对她的事居然都还记得那么清楚，只是，怎样也想不起她的脸了。
是......记忆衰退了吧，看来，他的确是老了。
2
刚踏上那个小岛的一刻，黎笙有些失望，本来他是希望能有一个安静的假期的。
蒲陵岛是一个位于东南海岸的小岛，一百多年前这里是一个军事重地，岛上各处要塞都立着两三座巨大的炮台。因为有些历史价值，再加上气候宜人，各个季节都会迎来一定数量的游客。

黎笙让随从老纪把行李送去别墅，自己徒步在岛上到处走走。
他有意朝偏僻的小道上走，以避开其他游人，让他感到稍稍安慰的是，除了几条被开发出来商业街外，小岛的大多数地方都还是保留着清净古朴的。

穿过一条又长又陡的石阶，来到一个宽阔的平台上，平台足有五十米高，面前就是大海了，海浪一层层扑过来，水花高高地溅起，慢慢地在空气中弥漫开。

黎笙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了。
平台的另一边也有一条石阶，黎笙顺着走了上去，尽头有一扇门，一推开门，就听见一声"欢迎光临--"
一个留着寸头、眉目有点凶恶的年轻人站在门内，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喊。
原来这是一家餐厅，大厅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块写着"百步一鲜"的招牌。
年轻人把黎笙带到一张小桌前坐下，递给他一张菜单，可当他点好菜抬起头来，年轻人已经不在了，诺大的一个餐厅连一个服务生都没有，这时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客人很少，只剩下另一桌客人，和黎笙面面相觑。

"有人吗？？点菜了！！"那桌客人大声嚷着，使劲地捶桌子，"人死光了吗？还做不做生意啊？"
餐厅另一侧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走了进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盯着他。
男孩穿着白色的T-SHIT和洗得发白却沾有很多污渍的牛仔裤，头发蓬松，发稍到处乱翘，看起来毛毛躁躁的。他懒洋洋地打量着那桌客人，直接朝他们走去。

客人呆住了--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扳手。
这不会是家黑店吧？
"你......你要干嘛？"
男孩把扳手往身后藏了藏，动作也并没有什么威胁的意思，只是有点不高兴，"你们在吼什么？"
"我...我们在找伙计点菜......"
男孩四周张望了一下，不满地挑起眉："这帮混蛋又摸鱼去了......"他握紧扳手气势汹汹地往内厅走去。
客人本来很想趁这个时候溜走，他们往黎笙这边看了一眼，但黎笙并没有走的意思，弄得他们一时也不好意思走，正在犹豫的时候，从内厅里涌出好几个服务生模样的人，那个男孩走在他们后面正板着脸骂道："快去招待客人，再磨蹭就扣工钱了！"

"上游，不要那么大火气嘛--"有着一双吊眼睛的女服务生笑嘻嘻地用手给他使劲扇风，"消消气消消气~"
"少来。"男孩挡开她的手，她又非要给他按摩，嘻皮笑脸地缠了他一阵，他一下子就咧开嘴笑了。
他皮肤微黑，牙齿很白，这样的脸最适合笑的表情,笑起来就像一缕阳光从脸上掠过，看得人心头一舒。
为了躲避女服务生的纠缠，他把身子转了一个360度的圈，恰巧对上了黎笙正打量着他的目光。
黎笙对他友善地笑一笑。
结果他整个人一瞬间僵硬，脸上交错着惊诧和困惑。
黎笙被他的反映搞糊涂了，但也不好唐突地一直盯着他看，幸好这时有菜上来了，菜肴香味把黎笙吸引过去。欣赏够了菜的成色后，黎笙在要专心地享受这顿美食之前，又朝那边看了一眼，但那男孩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大厅。

这时一个带着厨师帽的男人出现在大厅里，拍了几下手，大声地说："各位客人，很抱歉，今天小店怠慢了大家，为表示歉意，今天这顿饭就算是小店请各位的，请慢用，对不住了。"他和那一桌客人客套了几句，在店里张望了一下，招手叫过那个寸头的年轻人，"阿圣，上游呢？"

年轻人用手指了指门外。
黎笙用完餐满意地放下筷子，叫来了服务生，说想见见他们的大厨。
"大厨？你说武叔是吧？"服务生没弄明白黎笙的意图，还以为他是要找麻烦，一脸的防备。
"你们的大厨姓武吗？"黎笙和蔼地对他笑。
"......你等会儿啊！"服务生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带着刚才那个男人进来了，"他说要见你。"他指了指黎笙。
"不好意思，店里的伙计不懂礼貌。"男人倒像是见过一些世面，稳重得多，微笑着打量着黎笙，"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关系。你就是大厨吗？手艺不错，我很喜欢。"
"合你的胃口就好。"男人谦和地笑一笑。
黎笙结了帐从正门走了出去，看见刚才的男孩正坐在门边，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一辆单车。
黎笙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他。
他有一双修长灵活的手，各种零件和工具在他的手上像有了生命似的来去自如。他察觉到了有人，慢慢地抬起头来。
黎笙对他微笑。
他又露出刚才那副僵硬的表情。
这让黎笙心里有些不舒服，收起笑容走开了。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刚走出了几步，身后就响起这句语调急促的话，黎笙回过头，看见男孩已经站了起来，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把扳手。
不等黎笙回答，他就转身推开大门冲进店里去了。
奇怪的孩子，不过，也很有意思。
到了住处，老纪已经打点好了一切，黎笙只需要坐着休息。这是座上了年头的老房子，因为维护得很好，非但没有一点破旧的迹象，还多了几分古朴淡雅的气息。老纪请了一个当地的女人做饭和打扫卫生，因为第一天开工，她特地为黎笙做了一个当地的小吃。

黎笙开始喜欢这个小岛了--海岸边的饭店，可口的饭菜，清淡小吃，生动又淳朴。漫无边际地回想着这半天发生的事，听着来自树丛里的细微响动，舒适地躺在长椅上。

看来，选择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岛作为休假地点是正确的。
而且，这里也是记忆中那个恬静女子的故乡。她曾经跟黎笙说起过她的故乡的事。这里是不是真的是她的故乡黎笙无从证实，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黎先生，电话，小姐打来的。"老纪拿着电话走过来。
"爸爸，那边的条件怎么样，您还习惯吧？"女儿静妮关切的声音从电话彼端传来。
"很好，我喜欢这里。"
"等我这阵忙完了，我就过去陪您好不好？"
"不用，我想一个人好好清静清静。"黎笙对子女的拒绝一向很直接，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爱他们，他只是不想惯坏他们。
"好吧，您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们。"
"我知道。"
"那，晚安，爸爸。"她在那边甩过一个吻。
"晚安。"
3
岛上的早晨来得很早，因为还没有适应新环境，黎笙一夜无眠，天还没有亮，就出门散步去了。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到了那家餐厅。
一般餐厅要到中午才营业，可这家餐厅却一大早就开门做生意了，可见经营者很勤劳。店里客人不多，都像是当地的居民，游客是没必要起那么早的。

黎笙点了一份松糕和玉米浓汤，很简单的菜式，味道很不错。
吃完了之后黎笙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自己一分钱都没有带，他不慌不忙地对服务生说："能不能借你们的电话用一下，我叫人把钱送来。"
"电话现在不能用，被锁上了，钥匙在武叔那里。"服务生把黎笙从头看到脚，"要不你留点什么东西做抵押好了......"
黎笙身上有一块在四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女儿送给他的手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以抵押的东西，可他并不愿意把手表交到眼前这个一脸无赖的人手里。

正僵持着，昨天那个男孩进来了。他今天很穿得很干净，但头发还是蓬蓬的。
"上游，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
"这位客人没有带钱。"
男孩认出了黎笙，黎笙对他笑一笑，他立刻转开脸从服务生手里夺过帐单看了看，"算了吧......"
"又算了？！上游，我们这又不是慈善机构！"服务生鼓起眼睛，越发口没遮拦。
黎笙也没有精力跟他计较，只想快点解决眼前的小麻烦。这样的偏僻小岛，当然不能要求当地居民有多高的教养。
"说什么呢你！"男孩用帐单敲狠狠服务生的脑袋。
黎笙说："要不这样吧，你们找个人跟我一起回去拿钱，我就住在附近。"虽然他感激男孩的慷慨，但他并不愿意占这个小便宜。
服务生摸着自己的被敲痛的脑袋，哼哼唧唧地说："我没有空，事儿多着呢。再偷懒人家老板可就不高兴了，谁叫我是打工的命呢......"

男孩把帐单捂在他脸上，回过头对黎笙说："我跟你去。"
黎笙跟着他一起走出去，看见他从地上提起一辆破烂的单车。
"你要骑这个？"黎笙担心地问。
"很快的！"男孩把车抖了两下，车上部件像散架似的响起来，可好象对他来说那反而是安全的证明，他信心十足地说："放心，我技术很好，摔不着你！"咧开嘴笑，单单纯纯的真诚让人无法拒绝。

黎笙在坐上去的那一刻都还在犹豫，可当车子开始滑行的时候，他的心情一下子就放开了，当车子轻快地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他有种变年轻了的错觉。

男孩一直都骑得很稳，偶尔加速，但只要黎笙稍有动静，他就会缓下来。
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
"上游，早啊！"
"上游，外卖送完了吗？"
"上游......"
他们都这样叫男孩。像是宠腻，更像是调侃，男孩都没有搭理他们。
到了一个大斜坡前，男孩停了车，扶着车和黎笙并肩走着。他一直在查看他的车，还不停地回头看，好象在找有没有散落的零件。
趁着他东张西望的时候，黎笙更仔细地看清了他的模样，有些不修边幅，五官很舒展，随着他每做一个表情而被牵动的纹路也是同样的和谐，即使是沉默或是面无表情，他的眉目间也透着一丝温润的笑意。

"你叫上游吗？"黎笙亲切地问他。
"嗯。"
"你在那家餐厅打工吗？"
"不，"他迟疑了会儿，"......我是老板，餐厅是我妈妈留下来的。"不等黎笙再问他抬头望向山上那一片房子，"你住哪一区？"

黎笙指给他看，"东区，最顶上那栋屋。"
"啊？"他笑了，嘴角和眼角都弯起来，"那你晚上有没有遇什么奇怪的事啊？都说那一片房子闹鬼的。"
"是吗？"黎笙也忍不住笑了，"我什么都没有遇到呢。年纪大了的人是看不见鬼的，只有没有长大的小孩才相信这些。"
上游不服气地鼓了一下腮帮子。
他这个样子让黎笙很想揉他的头发，可他从那之后就开始刻意跟黎笙疏远，不管黎笙说什么，他都只是简单的摇头或是点头。
黎笙后悔自己开了那个玩笑了。到了住处后，不管怎样邀请上游都不肯进去坐会儿，黎笙只好一个人进了屋，然后叫老纪把钱给他送出去。
黎笙站在二楼的窗边，正好可以看见他。
他骑上单车，并没有马上离去，望着大门发呆。
他的身影在早晨的雾色里收起各种色彩，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模糊的轮廓和黎笙心里的某处模糊重合在了一起。
黎笙一个激灵，立刻跑下楼去。
可当他拉开了大门，只看见了上游骑上单车飞快地离去的背影，冷风吹到他的脸上，把他刚才忽然升起的狂热也吹散了。
他摇摇头，清醒了。
可能他是真的不能适应清晨的生活，总是会在这个时候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4
黎笙在院子里晒太阳，温和的阳光落在手心里，纹路和皱被金色的光辉给抹平，心里的皱折似乎也被暖意填满。
老纪拿一个金色的请柬走进来："黎先生，您看看这个。"
黎笙半天才眯开眼睛。
请柬上端正地写着他的大名，以及发贴人的落款：陶知平
一手很漂亮的毛笔字，恭敬得体的措辞。
"陶知平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