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笙在花园里种花,然后午睡。
黎静妮直到他睡着,才悄悄离开房间。
摊开纸,先叹了口气。
"上游,近来可好?爸爸收到你的礼物和照片,非常高兴,每天都看好几遍才入睡。他现在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何叔叔说要随时有人在他身边。"她停下笔,想了想,"他很想念你,上游,你能回来看看他吗?"
其实她也不敢确定上游是否能收到这封信。
一天她在书店打理了一个上午后开车回家,一路上都在考虑她要不要把书店处理掉,用更多的时间来陪着黎笙。
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给了黎笙很大的打击,看着自己的儿子相互残杀,再坚强的人也会受不了。他近年来苍老得很快,年轻就积留下来的小毛病逐渐加重,让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静妮,"老纪给她开门,急忙低声说,"上游回来了。"
"真的?"黎静妮忙跑进去。
上游正坐在大厅里,看见她就站起来,"姐姐。"
"上游!你回来了,你是不是收到我的信?太好了!"
上游比以前更黑了,眼里没有一丝波澜,蓬松的头发长及肩头,流浪气息十足。
黎静妮不能把眼前这个男人和那一瞬间里狂暴如杀人魔一般的男孩联想到一起。
她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单纯,又不是纯粹的单纯;没有心计,却绝不会任人宰割。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个世界。
"有没有见过爸爸?"她亲切地问。
"没有,老纪说他在午睡,我不想打扰他。"
来到黎笙门前,轻轻地推开门。
黎静妮示意上游进去,自己却走开了。
屋内昏暗,光线被厚重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黎笙紧锁眉头,把眼睛睁开一点。
"......上游?"
"嗯。"
上游握住他探过来的手。
"你回来了。"
"嗯。"
"......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颜色。"黎笙看着上游的眼睛,"我现在真的老了。"
上游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你的手变粗糙了......吃了很多苦吧?......对不起,本来,我是想给你最好的生活的。"
上游俯到他的耳边:"不,您已经给了我最好的了。"
黎笙笑了,把手放在他头上。
"上游......我还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不久后,黎笙委托律师宣读了遗嘱。
何余清和律师很早就到场,黎锦文走进来,目不斜视地在沙发里坐下,黎锦风跟在他后面,心有余悸地瞟了上游一眼。
黎静妮从楼上下来。
律师看了看众人,开始宣读:"黎氏公司交由长子黎锦文打理,黎先生现所拥有百分之八十的股份,黎锦文和黎锦风和继承百分之三十,黎静妮继承余下百分之二十及黎家大宅。"
遗嘱的安排很公正,没有亏待黎家三兄妹任何一人。这是最好的结果,没有人有损失,也没有人占便宜。
律师收起文件。
"等等!"黎静妮说:"上游呢?"
律师摇头,"这全是黎先生的意思。"
黎静妮无奈,连忙上楼去。
黎锦文沉默。黎锦风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上游抬起头看他一眼,他立刻不笑了。
黎静妮一脸遗憾地下楼来,愧疚地看了看上游。
上游对她笑了笑。
37
上游又回到了蒲陵岛,这次不会再走了。
来到九叔的船厂,不,现在已经是上游的船厂了,黎笙早就将它买下,更换了所有设备,现在已经涣然一新。
上游每天和技术师研究图纸,探讨风向。这都是他感兴趣而且擅长的事,他做得很专心。
闲暇无事时,也去十步一鲜兼职送外卖。
只是现在他和阿圣的身份完全对换,每天阿圣都要数落他一番:"动作快点啊,你这么吊儿锒铛地会影响我店形象的--别抽烟啊!你不能让我店的外卖老是飘着一股子臭烟味吧!"
上游不慌不忙地掐掉烟,"我洒点香水再送去,行吧?"无赖的语调比当年阿圣他们更甚。
"还顶嘴!我扣你工钱!"
阿圣现在骂起人来有模有样,越来越有老板的架势了。老板娘小茉前年生了个女儿,小名蓬蓬,很幸运地长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娘,眼睛又圆又亮,非常可爱,上游毫不犹豫地收她做干女儿。
她很黏上游,常常坐在他车后一起去送外卖,跟着他一起说"谢谢惠顾",她口齿不清,会念成"下下忽忽"
后来上游也满口"下下忽忽"了。
阿圣经常教育蓬蓬:一定要好好做人,好好学习,不要像你干爹那样,一把年纪了还游手好闲,现在只能来修修几条破船。
上游先白他一眼,然后中肯地朝蓬蓬笑着点头。
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上游几乎都在笑,却在一个人独处时猛抽烟。
他并不是不开心,他现在的心境很平和,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如实映射周遭一点一滴。
身边的人快乐,他笑着走开;身边的人不快乐,他默默地守在一边。
几乎走遍了全世界,看过大千万物视线又回到最初的点,就像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光阴只是眨眼之间,无数次日出日落,内心深处的缺口越发的清晰,却已经不像曾经那样痛得撕心裂肺。
又快到庙会的季节,岛上热闹起来。
有旅客找到船厂后的宝地,把船骇当成背景来照相。
上游提着工具箱绕过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滩上。
海潮涨上来,淹没了他的脚。
涨潮偶尔会把一些曾经丢失的东西送回岸上,只要你还记得那是属于你的,就会获得一份惊喜。
上游站住不动了,工具箱从手里滑落。
他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眼前的景象又是一个梦,天地会随时崩塌。
那些旅客发出尖声的大笑,小夏皱着眉扭头看了一眼,拉紧衣领,把脖子遮起来。
正要转身走开,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朝旁边看去。
呵呵,和梦里一模一样的震惊的表情。
两个人就那么站着,清清楚楚地看着彼此表情变化的每一个细节。
上游先找回神志,一步一步走过去。
小夏紧紧地抓住衣领,开始颤抖,等到上游走到眼前,他忽然瘫倒下去,跪在沙里。
上游也跪了下去,想要扳起小夏怎么也不肯抬起的脸。
"别哭......小夏别哭......"
上游自己的声音也已经颤抖得不行。
小夏把脑袋顶在他的胸口上,却双臂交叉着把自己抱得紧紧的缩成一团。
上游只好把他整个搂进怀里,他弓的背上凸起脊椎,瘦弱到上游不敢相信,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支撑着站起来,小夏低垂着红肿的眼,嘴角还有微微的抽动,但已经冷静很多了。
上游把他的脸捧起来对着自己,他终于直视着上游。
不再是过去那纯净仰慕的眼神,只有痛到无力后倔强的挣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以后都会一直在这里。"
"这里......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什么不一样,大家都在啊,阿圣,汤包,小茉,还有我。"
小夏看着他,仿佛要说什么,却只是淡淡地苦笑。他想要转身,却立刻被上游紧张地抓住胳膊。
"去哪里?"
小夏有些愕然地看着他惊慌的脸,随即轻轻说:"我想走一走。"
"小夏你是不是还会再离开蒲陵岛?"
小夏沉默片刻,点点头。
"我有工作......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良久,才听见上游说:"你做什么工作?"
"在一所中学做老师。"
"老师?"上游轻声自语,"很适合你啊。"
小夏抬起头,看见他一脸温柔的微笑。
"......阿圣现在厉害着呢,不过就是太怕老婆,对了,你一定要见见他们的女儿,很可爱。汤包现在可是大厨师了,收的学徒比当年武叔的还要多......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你的话变得好多。"
"是你的话变少了。"上游很快地回答。
小夏表情一窒,望向上游。
上游感觉到他的注视,停住脚步。
"上游,你过得怎么样?"
"我?"上游摊开手臂,"--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咧开嘴笑,一如当初无知无畏的少年。
可是,"老多了。"小夏微微撅嘴。
上游有些失神地看着他,"你会不会等到庙会看烟花?"
小夏摇头,"我只有这几天的假期,明天就走。"
"哦。"上游垂眼。
已经是黄昏了,小夏看了看天边的夕阳。
生怕他说要走,上游赶紧说,"小夏,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来吧。"上游拉住他的手,"就在那边。"
不远处的堤坝有很多人在钓鱼。
上游走到一个戴着宽沿草帽的人背后,先观察了鱼杆的动静,然后在那人的耳边轻轻说:"爸,你看看谁来了。"
那人慢慢回头,苍老的面容露出一丝惊讶,一丝了然。"呵呵,小夏。"
比较震惊的是小夏。
黎笙把鱼杆收上来,"上游,我有些冷,你去船厂里帮我拿件外套来。"
上游犹豫一会儿,"好,我马上就去。"他走过小夏身边,笑了笑,"等我。"
"小夏,过来坐。"黎笙把小凳让出来,自己坐到石板上。
"你竟然是上游的爸爸。"小夏不敢置信,"竟然是你?"
"一开始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我还是很感激老天爷能让我和他相认。"黎笙重新上好鱼饵,"现在好了,连你也回来了,我没有遗憾了。"
小夏怪异地一笑。
"小夏,我想拜托你不要离开上游。"
小夏盯着他:"凭什么?"
"上游一直想着你,他从来没有忘记你。"
"你当初和我爸串通起来把我送走,现在你有什么立场要我不要离开他?"
"很抱歉,我要保护上游,那个时候只能这样做。"
"所以不惜伤害其他人?"
"所有的事都是我安排的,你要怪就怪我,上游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那时我和你父亲都认为分开对你们都比较好。"
小夏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沉进眼底,年轻的脸刻着深入骨髓的沧桑,沉默很久,说:"也许你们是对的。"
这时,上游拿着外套,沿着海岸跑过来。
两个人都望着他因奔跑而飞扬起来的长发。
"小夏,"黎笙说,"你们都长大了,再没有人能逼你们做任何事,这一次,你们可以自己做选择。"
38
黎笙说有一种鱼,每天晚上八点左右才出现,他要继续等,让上游和小夏先走。
"饿吗?去阿圣店里吃点东西?"上游侧过脸看着小夏。
"我还不想跟他们见面。"
"好吧,随便吃点什么吧。"
"......我没胃口。"
"其实我也不太饿,我们先去别处走走。"
"上游,"小夏无奈的提高声音,"我累了,想马上休息。"
上游愣了愣,"哦,你住哪里,我送你。"
"不用了,我住酒店。"
"让我送你。"上游拉住他,"你等我一下,我会船厂去取车,很快的。"说完就大步地朝船厂跑去。
小夏愣愣地站在路边,已经跑到船厂门口的上游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再跑进去。
等,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也没有多久,路边青草上的小虫还没有从这头爬到那头。
可是小夏忽然失去所有勇气。
迈着僵硬的脚步,脑后仿佛吹着凉凉的风,恐慌而甭紧的心,随着走得越来越远而悲凉起来,却又下意识希望这段路程不要太快结束。
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去酒店的路上,胃隐约泛疼,他摁着肚子在路边的石梯上坐了下来。
傍晚的凉风吹来,他抱紧了肩膀。
尖锐的声音忽然响起,他抬起头,看见上游从飞速行驶的单车上摔了下来,连人带车滚到地上,一双通红的眼睛却始终盯着他。
上游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他只是看着他小腿上被刮出的伤口,直到上游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为什么不等着我?我叫你等着我的!"上游一字一句地说。
小夏咬紧牙不说话。
"说话啊!你真的就什么话都不想跟我说?"上游把他推到墙上,他身体软下去。
"......怎么了?"上游发觉不对劲。
小夏捂着肚子,额角冒冷汗,"......我胃痛。"
上游立刻松手扶住他,"是怎么回事?"
"......药在酒店里......"
下一刻上游就把他打横抱起来,上游比过去壮了很多,他却好象更瘦了,细细的手抓紧上游的衣襟。
结果是招了出租车去的酒店。
上游倒了一杯热水,看着他吞下几粒白色的药片。
"你应该吃点东西。"
"我有。"小夏指了指桌上的瓶子。
维他命营养剂。
上游拿起瓶子,拧着眉问:"你就吃这个?"
"我吃不下东西。"
"什么意思?"
"就是厌食症。"小夏低着头说。
手里的瓶子忽然像长了刺,上游也觉得胃里一阵抽痛。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小夏深深呼吸,"大概是我最初不够坚强吧。"
"你爸爸知道吗?"
"我跟他早就没有联系了,一成年了我就自己一个人生活了。"
上游猛地站起来,举起手把瓶子狠狠地向墙角。
小夏抽了口气。
上游转过来,眼里已全是泪水,"小夏......"
"别跟我说那些!我现在很好...我,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你现在不要再跟我说什么......你......我,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我的日子!"小夏一激动,胃又跟着痛起来,又把自己抱成一团缩起来。
上游拼命把他的手拉开,看见他一脸冷汗,"怎么了?"
连忙拿过热水凑到他嘴边,"喝点水吧!"
小夏脸色惨白,垂着眼,小口小口地喝着。
上游用手指小心地擦掉他眉心的汗,再把他放在床上,他躺在枕头上看上游一阵,才抽回一直抓着的手,翻过身对着墙壁。
上游望着他瘦削的肩膀,心痛得发麻。
"小夏,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小夏没有反映。
上游站起来走到门口,再看了看仍纹丝不动的小夏,轻轻关上了门。
赶到十步一鲜,冲进厨房找到汤包,"借我一个灶台。"
汤包还没有反映过来,他已经不由分说地配起材料来。
"上游,干吗呢?"
"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切了。"上游把香料丢给他。
汤包老实地照做了。
"土匪啊你,这时候来捣什么乱?"阿圣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