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尔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什么:「而女人自右手诞生──自古以来,总是以右为尊的呀!」
「那是因为开历大宴的时候,紫王邀请沙妮亚坐在他的右侧,而他左侧是模勒耶妃,史书上记载模勒耶妃只是一时得宠,她心胸狭隘,最后被王放逐出梦都。──就算后世再如何看轻女人,他们也得分出七星之一的历史之母,和一个被放逐的妃子,何者较为高明。」
白火皱眉:「规矩是如此定下了,但常常被人当作吵架的话题,甚至在十二世纪时还一度流传以左为尊,最后是王颁布谕令,这件事才终告结束。」
「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你指的是什么?」显然这话题让白火不愉快,他伸出手,轻轻按着额角。每当有事情烦心时,他就会有这个动作。
「从女孩──到女人,她们不是和男人一样吗?」黎尔甚至忘了他本来是要问这年纪的孩子有没有爱情,却牵出了一个他没想过的问题。
「但你必须要让所有人都有这个认知。」白火沉默了一会,说:「后来我才想到,莫可思应该也考虑过这件事。」
「父亲他?」
四周都静默无声,除了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广阔的图书室中只有他们的对话声,就连走廊上的一点脚步也听不到。
「你同时具备两性,但是男孩的外在特征原本就比女孩明显──即使如此,只要他坚持,将你宣告为公主也是可行的,毕竟全天下都还不知道你的性别。别说你本来也是半个女孩,就算是真的男孩,在历史上也发生过一回被当作公主养大的:当然,那是一个例外。」
「我知道。八世纪的狄查莫王子,因为政治因素,从小就远离梦都,被当成女孩教养,十三岁才回到王宫。」
白火点点头,「但是你父亲为你选择的性别是男孩。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知道自己具备两种性别以后,他还没时间思考过这个,此时才终于有人提醒他了。他深思了一会,凭借着刚才的对话,猜测道:「他想为我多争取一些权利?」
「是的,那是个很大的原因。」白火说:「如果你是公主,就不能学习骑射,更别提打斗,顶多只能坐坐温驯的小马。当然也不能学魔法,至少在梦都是不行的。你必须整天待在房间,还要会自己缝制一套玛德烈大典的拖地长礼服和头纱。」
「贸易、战争之类的事情,除非大臣们真的没指望王后再生一个男孩,否则他们一定会反对让你学习。──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的王子和公主人数都差不多,但却很少有女王出现的原因。」
黎尔必须承认,这完全超乎他的想象:如果连公主都要被打压,那普通女孩不是更不受尊重吗?
「而对你来说,最严重的应该是:如果你是公主,现在已经准备出嫁。大概会把你嫁到某个大臣或者贵族家。」白火道:「你能想象现在就决定终生的伴侣吗?而且完全不由得你作主──公主可是很好的政治润滑剂。」
这让黎尔打了一个冷颤。
他虽然知道了这年纪的女孩已步入适婚年龄,但从未设身处地的想过──他也有可能是小小年纪就埋葬在盲目婚姻里的一份子,是的,他至少拥有一半的条件!
他沉默的思考起来。他一直以为他是个男孩,但他不是,他也是个女孩…那么,他只享有男孩的权利,却没背负女孩的束缚,是不是不太公平?也许,他应该做些什么…为那些女孩,也为自己。
「莫可思的用意是保护你。但是,他绝不是要你逃避身为女孩的那一部份。他在等你长大。」白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考:「他要等你自己去发现,怎么样才是对你自己最好的,让两者融洽共存。」
「而你去探索的过程,也会对那些女孩生出帮助的心。这是任何一个男孩都做不到的,即使他们伸出援手,总是站在不同的立场。」
「我是该帮助她们──」
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在这同时,有某种念头在心里闪过。他想要捕捉它,于是急忙的开口:「没有什么比这件事和我有更大的关系,将心比心,也许我会…」
会如何?
他想要把那个溜走的句子找回来,皱起了眉头。
白火看着他,而塔西安停栖在椅子的扶手上,午后的日光从叶片间洒落进来,在他朱红色的羽毛上柔和发亮,彷佛蒙上了一层纱。塔西安和黎尔各占据躺椅的一端,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冲突,不知道是不是雌雄同体隐含了什么奥妙,黎尔此时相似塔西安,塔西安也相似黎尔,和谐得好像天生就是如此成对成双。
就是这么看着,白火恍惚的想到了什么,雌雄同体──是的,这和黎尔将做的事一定会有相关。因这是人类中他所独有的。他会做什么呢?他会帮助那些女孩,致力使她们被平等对待,然后──
彷佛有什么就要发生。
「你可以成为那些女孩的光。」
白火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使他们两人都愣了一下。不只是黎尔,连白火都没意料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他已经不是不经思考就开口的年纪了。但是,这句话真的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吗?
不知道白火的犹疑,黎尔认真的思索起来。这有如当头泼了一头冷水,使他豁然清醒,这似乎是他刚才没有说出的话──他帮助那些女孩,尽他的力量,然后也许…
也许他可以为她们黑暗的那一面带来光。
忽然从小到大所有的回忆都涌上来,宫女们对他的小心翼翼、他想象有某个同龄玩伴、人民对他过高的期待、他伸长脖子想从高处看清梦都的每一个角落、他在烈日下抹汗挥剑、父亲告诉他「你会成为王」…
回忆如海浪涌起又退下,而最后留在沙滩上的一枚贝壳,竟是伴随他接受万人仰望的那道光。就是那道光,使他这十四年来过得抑郁──但是他豁然明白了什么。
他知道了何谓荣光。
那个古老的传说:荣光王能成就常人无法成就之事。假如他会是荣光王,那么此刻他已然明了。
他知道了什么事是他能做而别人做不到的,一定得由他来做才行──他不能推卸、也不想推卸这个责任。他将以王子的身份,甚至只是一个男孩的权利,来帮助世界上和他有同样半身的人。
这是从来没有人做过的,就算是再开明的男人,也不会完全了解女人的身心;而就算是再勇敢的女人,也无法用另一种角度来审视自己。
他就是那个居中的角色!
这个认知让他精神一振,但除了雀跃、期待之外,还有一些紧张。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太过激动的说:「我想,我找到我一开始要做的事情了。」他讶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干涩。
白火刚才也正思考到了雌雄同体,因此不用多久,就明白了他想表达的话。白火的嘴角扬起,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微笑。他认得那个微笑,那总是在他经过一番辛苦后得到的鼓励。(他也就是在白火这么笑着的时候,称赞他的美丽)
「我的王子,无论这是不是一个开始…」
他的声音平静,但也许是光照耀的关系,黎尔发现大法师的眼角闪烁着微光,晶莹透彻。也许连黎尔自己都没发现,他为了这个发现而从椅上起身,慢慢走向白火那儿,他们双手交握。
「至少,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然后,他将头埋在白火颈窝,闭上眼睛,鼻尖摩擦着暖和的衣料,他从未觉得未来如此清晰,而过去不完全是令人厌恶的。他朦胧的想,是啊,至少,至少我离你们的世界是越来越近了…这究竟是不是好事,他不知道,但他已经不是之前的他了。
他跨出了第一步,将来还会跨出第二步、第三步,他与那个在花园中发现自己身体秘密的孩子会渐行渐远──但愿,他可永远不要忘了他。毕竟是那个孩子跌跌撞撞,才将他带来这里的…
那个无知而懵懂的孩子,会永远是他的一部份。
七:稚鹰即将飞翔
晚饭的餐桌不见白火,但是无人询问,黎尔正在烦心事情,居然也不怎么在意,回到了房间之后,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他想到,即使他已经知道了要做什么,但总是要有一个契机开始。是的,要有一个契机。
也许他该向父亲开口,他必须到民间一趟,他要先实地的了解他将帮助的对象的状况,然后,才能做出下一步的定夺。他必须去民间走一趟,他不能老是待在王宫,这让他与世隔离,他听不到人们的声音。
去民间旅行,看遍各地──这念头在他心中打转,他甚至开始幻想他可以走到最远的德利西群岛,那里是扶桑成长的地方,他听她说起过那儿,有着独一无二的织品和细毛绵羊。
但是,他随即想到,即使父亲答应了,总是忧虑他的母亲、以及那些小心翼翼的朝中大臣,会允许他去吗?哦,他可以想象到他们的理由:你可是我们唯一的王子。想到这儿让他厌烦。
他烦闷的挪动了一下手指,敲打着靠椅扶手,发出喀喀的声响。塔西安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他──化为人形的凤凰正在壁炉的另一头烤火,穿上了黎尔的衣服,看起来可是个高雅的少年了(或者私自出游而变装的富家小姐)。
对了,还有塔西安。
他实在是不想和他分开…──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身体相同?或者白火曾预言他们会成为朋友?也许,这两者都有。他已经快忘了一开始见到凤凰时,那战战兢兢的心情了,他现在和塔西安同桌而食、同床而寝、进出都在一块儿,他已经要忘了他们除了这副身体以外,是毫无相同之处的。最大的不同,在他死后,塔西安还可以活好久好久…久到他入土为安之后,又重新回到这世上好几个轮回。
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
塔西安凑了过来,没有说话,为他摩擦手掌取暖。
可是,也就因为时间有限,人们总是有永远用不完的热情、也不会有野心全部都实现的那一天;伴随着即使微弱也不熄灭的梦想长眠,比起瑞兽因心灵苍老而死,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也许,塔西安就是对这样的人类感到好奇的吧。他将脸颊贴在塔西安的手背上,感受那皮肤之下血液无声的流动,他想着,即使差异如此巨大,我们现在还是在一起。我在梦都,而你在龙岸成长,中间相隔了千山万水,以及心里的差距,可是,我们现在还是在一起。
只要是必然的事情,不管再多困难,都一定会发生吗?
必然的事情──
所以,他也一定要亲眼去看那些女孩。这也会是必然的事情。如果连在梦都与一头凤凰相识都有可能发生,那么,为什么这些女孩的声音不能被人听见?
「我必须出去旅行。」
他喃喃的说。
「我要亲眼看看她们,至少这会是我所做的第一件事。」
「我从来都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女孩们被如此对待。我甚至还幻想过,我会和一个动如脱兔、能一剑把树叶一分为二的女孩成为朋友,我们在星空之下谈论天文──但是,这是多么困难呀!除了古老传承的玛德烈(少女骑士),女孩们似乎没有学习剑术和天文的权利。」
他望着壁炉中劈啪跳动的火光,彷佛在那里看见了儿时的幻想:某个红发戎装、精神抖擞的女孩,护甲下的裙摆飞扬。
「我至少有着她们的半身,而我享受着所有她们无法拥有的权利,居然还不曾体会过她们的心情,这情何以堪。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是个女孩。」
「所以,我必须做些什么。这不只是为她们,也是为我那一半的自己。」他将目光从壁炉转向塔西安,塔西安黑亮的眼里有光,还有倒映在其中的他。「你不是人类,也许你不会明白…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说给你听。毕竟我们还有那么一点地方相像。」
塔西安望着他,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这一点相像的地方,就足以让我触碰到你的心。我知道,你现在已不会说谎。」
是的,他不再说谎。从前他未曾欺骗他人,却会蒙蔽自己。他静静听塔西安说话。
「你是应该去做些什么的,要负担起上天赐予你的,你也就有了责任。」塔西安忽道:「我们在路途中,白火和我提起你,他说你是埃额雅的子孙…我因此对你感到好奇。」
埃额雅。他想起来了,埃额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