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之子————鐵小小

作者:鐵小小  录入:07-31

      「我…」他干涩的开口说话,然后顿了一下,跟随塔西安改变称呼:「『黎尔』是个王子。──千千万万的人民对他的未来抱以期待,他必须爱护他人如爱护自己,毫无私心,识得大体,天赋异秉,将来也会完善的治理这个世界,成为被传颂千古的王。」


      把称谓从「我」改变到「他」以后,不知为什么,说话也流利多了,或许是因为他可以假装从「别人的眼光」来看自己。

      「这是『黎尔』的责任。」

      「而他的梦想、目标、以及想法…」

      ──他的,他的梦想、目标、想法。

      他想要说出一篇长篇大论,可是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不在他意料之内,他感到惊愕。白火正平静地看着他。

      「你对于众人告诉你的责任非常清楚,可是,除此之外,你并不清楚他这个人。你一直期望有人来告诉你,你应该做什么。」

      这话说得十分精准,他不得不承认。即使这是塔西安「第一次的生命」,他们的经历与成熟度也绝对不能相并而提。

      黎尔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一缩,这么一来,他的后背被白火给轻轻抵住了。他已经无路可逃。他沉默了很久,才说:「王子必须成为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现在连自己都无法把握了,难道你能期望当上王之后,你忽然成为一个『没有缺点』的人吗?王位只是一顶头冠,没办法建立起另外一个人来取代你自己。」

      「另外一个人?」

      「难道你不是如此期望的吗?你的心渴望有一个人取代你,改变现状。你渴望的是直接换掉这故事的主角,而不是慢慢改变他。你真的信任你自己吗?」

      塔西安的双手支撑在床上,身子微微前倾,就像一个专心倾听故事的人类少年(或少女)一样。此时毛毯已经完全滑落:他的身体结实而优美,火光把他的头发照耀得柔软而蓬松,黎尔甚至得以窥见盘起的双腿间那隐密黑暗。


      ──他确实和我一样…可是,我也可以如此坦然吗?

      塔西安看起来神圣而不可侵犯,而因为那恳切的态度,使他的问话并不咄咄逼人,他只是从心中提出一个又一个最真实的疑问,通常这问题会直接打在黎尔心上。

      「我是唯一能信任我自己的人。」他想也没想就一口咬定,还大胆反击:「你们只管责备我逃避现状,却没有想过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教养出来的。从小战战兢兢的成长,你们怎么能指望我勇敢而坚强!」


      这话或许对凤凰来说过于激烈,他看到塔西安瞇起了眼睛,有些困惑的样子,似乎不太能理解。于是白火适时接话:「事实是,你的教养并无法改变。」

      「山在那里,难道你能说它阻碍道路,弃而不行?你若不是绕路而过,便要攀高越岭,难道还有第三种办法?」白火抵住他后背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黎尔,我们无意要惹你愤怒。但是我想说,没有人试图责备你。而你也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糟。」他几乎感受不到的颤抖了一下。


      就当白火对他释放出善意,而他确实接收到的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刚刚才建立起的攻击态度,已经完全崩溃了。

      不,我的确是很糟。为了反驳白火,他在心里这样说。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这不正常,但我从来不去解决,我害怕受到各种形式的惩罚,就算他们只是对我掉眼泪。所以我任由它恶化,因为那后果终将是别人来承担,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受害者…


      「你的确勇敢,虽然还不够坚强。不勇敢的人,是绝对不会在到了某个年纪之后,忽然为了寻求打破现状的方法而烦恼的,因为他心中知道时候已到,他不再是受人庇护的孩子。」


      ──不是那样的,我之所以为了能否创造传奇而恐慌,不是因为我知道时候已到。天下任何一个父亲的故事,都足以逼使他的男孩走上意想不到的道路。

      「假若你不够勇敢,你根本没有办法同时应付两件事情。你与众不同的身体和你背负的压力──这整个世界,随便其中的一件,都可以立刻击垮任何一个和你同龄的孩子。」


      ──我还站在这里,并不代表我不会被击垮,只是它们发生得太突然,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强迫全盘接受。

      「而你甚至还愿意认真的为它们烦恼,想办法要解决问题,不管动机是什么,不管你如何抹黑自己,在这里,你就已经跨出了一大步。」

      ──不是的,不要帮我说好话,事实不是这样的。

      「和我讨论烦恼,并要求学习真言的你,不但认真,而且勇敢。」白火垂下头,把额头抵在他黑发浓密的后脑勺,并叹道:「我的王子呀,恐怕我比你自己还要相信你。你必须先接受这个前提:世界上的伙伴不是只有你自己。」当白火说话的时候,温暖的热气喷在他的发间。


      这番话发自肺腑,黎尔确实被感动了。但是当他闭上开始泪水迷蒙的眼睛,感受白火的呼吸时,心里又慢慢有一个新的感受:白火对他给予无限关爱,可是,也就是这份关爱蒙蔽了他,让他看不清楚真正的「黎尔」…


      他似乎永远也没办法与白火平起平坐。他是被宠爱的、被关照的孩子,而白火,则是伸出双手拥抱他的成人。

      …他能奢求什么呢?至少有这么一个人,愿意陪伴他、倾听他、帮助他,尽管他们不是站在相同的立场。他还奢求能有某个年纪相仿的人,来了解他的心声?今晚已经证明,他所盼望认识的年轻人,是不可能和他平等的成为朋友的。


      那么,他悲伤的想,我只能靠自己了。

      想要超越自己,果然是不能倚靠他人的吗?至少,他有确切的问题,这让他有着手的方向。这并非全不可行,他安慰自己。

      「…黎尔,你见过自我吗?」

      即使闭着眼睛,也可以感受到白火是环住他整个肩膀的了,黎尔握住他垂在胸前的手,不自觉想到这姿态像是他背负着白火,这曾支撑着世界的大法师。而那声音听来悠远,让他有一种感觉:似乎大法师也是会疲累的,在经过许多事情以后。


      「在恬岛的时候,一位老师傅对我们说:我让你们见到自我。当时,我们自以为读了许多书,满心以为世上所有和真理相关的事物,都是神妙而深奥的东西。」

      「甚至有一种说法是,自我是出生时觊觎你身体的无主灵魂,它无声无息支配了你,才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做出意想不到的决定。」

      也许是读的书不够多,他没听过这种说法,他觉得很新鲜:他也不明白「自我」是怎么一回事。

      「老师傅带我们渡海到北方的小岛,那里未有人烟,林木高耸,峻岭直入天际,他指着被云雾环绕的山峰说,自我就在那儿。我们穿越原始森林,越过险溪,涉足泥泞,有时还得攀登峭壁,对抗野兽,遭遇了各种困境。」


      「然后,我们终于到了山顶。」

      黎尔静静倾听。

      「经过了途中奇险的景色,在那么高的山顶,竟然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一片紧紧挨着地的苔草。中央有一面大湖,但与其说是湖,还不如说是千古累积的一个大水洼,这一切是如此荒凉、如此寂寞。」白火顿了一会,彷佛全神回想:「可是,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这儿多么辽阔』,我们才看到荒凉、寂寞以外的东西。我们在原地看了很久,才纷纷走到湖旁边。」


      「这里毫不虚伪,如此荒凉寂寞,却也如此辽阔,好像只能容纳一个人,却又同时包容了许多人──在原地张望时,我想到的是这些,脑袋里有些东西,朦朦胧胧尚未成形。」


      「而走近湖边之后,我忽然了解了自我。」

      湖里有什么?

      白火知他心意,接下去说:「湖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倒影。可是,那是我们的倒影。剎那间我们全明白了。荒地就是我们的内心,湖就是我们的性灵。」

      「在这荒地之中,包容了寂寞和苍凉,以及所有和你相关的人,并且随时可以容纳新的东西。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自己,自己是最忠实的,不被世俗所影响。」

      他知道故事已到尾声。

      「从此,每当我心有迷惘,我就会想想那山顶的荒地。我会想起那寒冷且难以呼吸的高处,苔草为了生存,把自己压得微不足道,四周广漠苍凉,但容纳了那么多人,却都仍开阔。我会想起那面湖,想起平静的湖面,我清楚的映照在上头,没有半分虚假。」


      黎尔紧紧握着白火的手,不发一言。

      白火在荒地上找到了自我,而如今,他把这个发现送给了他。他发自内心的想说些什么来感谢他,正要开口,却发现除了身后的重量,前面也忽然被倚靠住了,他惊愕的张开了眼。


      塔西安已经走下床来了,他搭着黎尔的脖子,似乎十分不解:「为什么你们要抱在一起说话?」看来他是有样学样。黎尔感到十分困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至少你先把毯子披上吧?


      塔西安这么一闹,完全打破了先前的气氛,惹来了白火的大笑:「人类各式各样的感情表现,你还见得不够多哩!」

      在塔西安困惑的提问和白火愉快的回答之间,他一动也动不得,一句话也插不上嘴,慢慢的思绪飘向了远方,他想起今晚的经历,从晚宴那儿开始,到白火所说的一片荒地…


      他忽然觉得,再也不是毫无头绪了。

      六:从这里开始

      经过那个晚上,黎尔是感到有所启发的。至少,他清楚了应该要往哪个方向走,以及自己缺乏了什么。不是一朝一夕就脱胎换骨,但确实可以感觉到,他已经一点一滴的在改变。


      首先,他仍然孜孜不倦的学习真言。

      这并不是塔西安赐予了他什么,就可以任意终止的行为,凤凰只能给他沟通的能力,但是学问其中的精深,必须亲自去体会。更进一步的,从「言」开始,他可以进而一窥魔法的殿堂,他也欣喜的发现,当真言慢慢成为他思考的一部份,他处理起许多事都更得心应手。白火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还有,他大量而广泛的阅读。

      从一板一眼的正史,到民间流传的草药学,套一句谚语:「如沙漠逢甘霖」,他都来者不拒。他直到知道自己可以读得那么多、那么迅速、那么仔细之后,才知道从前闲散的态度根本就不算是读书。而且,他也学会了一件事:不是做不到,只是从来不去做。


      黎尔觉得再这么下去,他真的可能改变自己。虽然变成一个满腹经论的学者,并不代表可以创造一番丰功伟业,可是至少不再是一无是处了。

      ──但是他并没有发现他最大的改变。白火是最清楚也不过的:他在一旁看着,适当的伸出援手,但尽量的保持中立。他知道黎尔所学习到的最珍贵的事物,是他的态度。他变得积极。


      积极的想要去做,那么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黎尔在众多书籍之中,尤其注意英雄的事迹,白火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这和黎尔规划他的未来有关,也许黎尔发现了什么、正在反思什么,但是在当事人想要提出来寻求帮助之前,白火绝对是按捺不动的。


      这天下午,黎尔终于为了这件事开口。

      他们正在图书室安静阅读,黎尔怀中抱着塔西安(他偶尔会在房里化作人形,试着伸展手脚),正在翻阅一本老旧的七星事记:七星是世界上最初的英雄。这本书是白火十岁就读毕了的,里头记载的传说事迹,几乎家家户户耳熟能详。


      「这些日子以来,我除了学习真言,也读了一点书。在这些书里面,我对被人们称为『英雄』的,特别留意。」

      「我已经知道了不少英雄的故事。」

      他打破沉默的这么说。

      白火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我知道,英雄有很多种。」

      「有对抗黑暗、开创历史的王,也就有渔村里不起眼的少女。但我读得越多,就不禁想,其实他们是否都是一样的?」

      「紫王让天下步入轨道,从此有了历法,黑暗与光明分离,他的故事,是为人们所称颂的;而渔村的阿撒雅,一心悬念父兄的平安,最后投身大海,使海平息。她的灵魂永远领着灯,在岸上指领船只,因而被航海人所信奉。」


      「他们的事迹如此不同,一个大及世界,一个只小及家人,但是,人们都说他们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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