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之子————鐵小小

      暌违了十四年的荣光。

      五：能见一切真实之镜

      无论黎尔学习的动机是什么、白火教授的动机又是什么，自从王子要求大法师为他讲解真言之后，日子过得飞快，没有任何打扰，黎尔专心学习，平常觉得漫长的半个月，一晃眼就过去了。

      这一日，若不是王后亲自带着侍女前来图书室探望，恐怕忽然变得努力求知的黎尔还不愿意离开桌前。王后是来要求他参加今晚的宴会，她蹙着眉头说：「你已经一阵子没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况且，你父亲这次邀请了许多重要人物，是个盛大的宴会，你不出席，怎么样也说不过去。」

      黎尔想要拒绝，别说他现在开始感到真言世界的浩瀚无穷，就算是平常，去那种会让许多陌生目光上下打量的场合，也一向都是让他晕眩的。

      「我很高兴你如此醉心于学习──但是黎尔，你必须让众人安心呀，这也是王子该有的责任。」王后拉着他的手：「而且，这次赴宴的客人，他们有和你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同前来，有一个男孩，两个女孩。难道你没有兴趣吗？」

      他被「王子的责任」和「同龄孩子」给动摇了，有些犹疑不定：「可是，白火答应今晚和我讨论有疑惑的地方…」他是求助于白火下决定了。

      「我们可以明天讨论，如果你愿意。」白火从书堆中抬起头，似乎不干涉他做选择：「如果你今晚赴宴，我也将同行，没有老师也没有学生，课程如何进行下去？」

      「我不喜欢宴会…」他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去。

      王子的责任──他几乎要忘记他是个王子了，与白火相处学习，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学生，甚至像是个巫师学徒。至于同龄的男孩女孩，这对他很有吸引力，但是，他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陌生人──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被玩伴「遗弃」的回忆，这让他感到畏缩。

      全王宫好像都知道他很少和同龄孩子有接触，也好像都能猜测他渴望交朋友的心情：但是他想不通，既然连母亲都知道得如此清楚，为什么要直到现在才安排机会？如果不放心他出宫，他们大可为他找个伴读，从那些臣子的儿女之中挑选，大概就连最重礼仪的博理撒都无法反驳。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他们只是放任他一个人在小世界里不闻不问。

      所以，他从来没有「标准」可言──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当老师称赞他聪颖时，他不知道这在孩子中算不算稀奇，当老师责骂他迟钝时，他不知道其它孩子是不是每个都驾轻就熟。

      「你也不喜欢见到同龄的人吗？」

      「…不是。」

      「那就去吧，大家都期待你的参与。」王后适时的说。

      黎尔几乎败降了，最后，他终于想到要问：「塔西安呢？」

      「他会安静地待在房里。」白火看着大窗旁的丝绒椅子，塔西安正蜷在当中，懒洋洋的享受日落余晖。「我会留一些书给他──当然，是太古语的。这对他来说很容易打发时间。」

      凤凰这几日都是在他房里歇息。虽然白火说塔西安喜欢跟他亲近，但他怀疑塔西安只是喜欢上他床上的德利西软毛毯，毕竟那进贡的商人大言不惭的说过：「这和龙岸的凤凰窝一样舒适」。

      王后道：「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去吧。」

      他只好答应了，心里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母亲是不是拉拢了白火来为她说话？他说要让塔西安看书来打发时间，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完全不怀疑塔西安能够阅读（虽然只限于真言），可是──他要用翅膀或嘴巴翻页吗？

      这问题问出来好像有些不正经，送走了母亲之后，他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上课，但脑海里不时会浮现凤凰伸长了脖子、或者努力煽动翅膀的傻样。这个念头让他不时露出笑容，当然是被白火斥责了。

      白火以为他为了晚宴的事心烦意乱，又看天色近晚，早早宣布下课，让黎尔回房更衣。黎尔临走前突然想到：「你的行李里没有正式的服装。」白火反问他：「什么是正式？」他边想象边道：「大法师的话，应该要搭配蒙卡其的素面绢袍，领口还要锈银色的四叶桂芳草…」

      他只是随口说说，料想不注重表面威仪的白火也不会在意，就回房换了一套简单的礼服，去敲白火房门时，倒还真的被吓了一跳：过腰的长发梳理得顺洁光亮，一身尊贵的桂芳刺绣白绢袍，更相映出巫师悠然自得的样子。

      看他愣住，白火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学习真言吧，到处都派得上哩。」然后大步却不失优雅的往前走去，他连忙跟上，嘴里嚷着：「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对旧衣服说了一点赞美的好话──让它以为自己是上等的绢袍。当然，这都是不久留的假象。」

      「那你的头发呢？」

      「这更简单了，只要洒些水，别让它干了就可以。所以，我的头现在可重得很，就像挂了一条湿抹布…」

      他们边走边谈笑，到了宴会厅不远处，人来人往的，管事指挥着宫女侍从到处忙碌，显得有些拥挤，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来赴宴的，连忙端正容姿，他偷偷瞧了白火一眼，只见他看起来温和而庄严，的确是个大法师的样子。

      「王子殿下，大法师阁下，王后正要派人去请你们呢。」一名宫女急急走来，「宾客都已抵达，王刚刚宣布了宴会开始。」她把两人催促似的赶进宴会厅，彷佛这样就可以松一口气，安静而迅速地把门拉上了。

      他们似乎是最后入场的两个，但在这充满着华服、美食、音乐的广阔大厅里，众人各自谈笑享用，只有眼尖的注意到了他们，纷纷走上前来致敬。白火对于应酬似乎游刃有余，但黎尔实在太过年轻，他还不能习惯甜蜜的话语和看不清楚的真心，找到一个空档，借故逃出了已经被包围住的人群。

      左右环顾，到底没有什么熟面孔，他想要找父亲或者母亲，但远远的就看见他们身边都围成了一个难以打破的小团体。这下他有些后悔逃了出来，至少留下的话，他还可以和白火在一起。

      他好不容易躲到角落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在窗边借着布幔将自己遮住──被这么多人密切注意的恐慌，的确让他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他原本就是来给众人「观赏」的，这是义务；况且，他还要寻找据说三名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和少女。

      等他想起这些的时候，他已经吃下了第三盘点心，喝过了两杯酥茶，宴会的气氛也逐渐热络，他从不起眼的角落看向众人，只觉得每个人都大方地展现自己，每个人看起来都容光焕发。

      还是一点进步也没有。他有些懊丧的想。每次来到宴会，他总是匆匆露个面，然后就到一边去躲起来发呆，每次都是这样。他实在没办法接受众人的眼光。好吧，他很饿，而为了宴会准备的精致餐点正好可以满足他的需求，这是唯一的优点。

      看，那就是黎尔王子！传说中的荣光之子！

      人们总是用自以为压低的声音谈论他，他们批判他和传说中的样貌不尽相同，但是，多么美丽的金眼！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王家风范呀，他们这么自我安慰地接着说。也许他唯一学到的，就是压抑住想回过头去看看说话的人的欲望。

      黎尔想起这些不甚愉快的事情，然后因为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而感到僵硬，他稍微挪动了身子，更靠近外头的布幔一些。正当他想走出去拿块咸肉卷时，忽然因为布幔外的声音而停止动作。

      「我到处都没看到王子殿下。」

      布幔外有人在谈论他，站得很近。他一点也不想出去了。

      「真奇怪，我父亲说他今晚会来的呀。」那是个年轻而未脱稚嫩的声音，应该是个少女。「我可是为了见殿下，才千方百计拜托父亲带我来的！」

      「也许他被人群包围住了。」这是另外一个少女，她的声音细而轻柔。「那里和那里，人特别多，你们去那里看过了没有？」

      「可是今晚身边最多人的，除了王和王后之外，就是大法师了。」这是最先说话的那个声音，是男声，显得有点粗哑，但是感觉不尽成熟。「妳们看到大法师了吗？他看起来好年轻，而且漂亮！」

      少女哼了一声：「任何混血儿在你眼中都是漂亮的。而且用漂亮形容大法师，绝对是不敬的行为（黎尔心想：我称赞他漂亮的时候，他看起来倒是满开心的。），小心我和你父母报备。」

      「你们别吵了！别忘了，我们是来看殿下的，黎尔殿下──而不是大法师。是金发金眼，美丽优雅，勇敢坚毅，聪颖非凡的殿下呀！」那一长串形容词让他不寒而栗：他绝对不能走出布幔。噢，不，即使走出去，她也绝对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完美无缺的黎尔殿下。

      「殿下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也许人群的喧嚣让他头痛，所以先回房去了…唉，想来这各地的一方人物，以及精致的美食和音乐，都是他不屑一顾的。」黎尔看了看手中的空盘，上头还残有一些千层饼碎屑。

      「对了，我刚才听韦弥耳卿大人说，他在宴会刚开始时，有见到殿下。」那少女似乎很是困惑：「可是，他说的不对呀，他说殿下是金眼没错，但黑发褐肤，长相并非绝世俊美，举止倒是得当…他一定是看错了。」

      「那是当然！殿下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哪种人？他困惑的想，难道我的外貌如此重要？──黎尔所不知道的是，对年轻孩子来说，王子殿下最吸引人之处，不在于那个荣光预言，而是传说中他无与伦比的美貌。

      「哈，女孩子就只会注意外表。」

      「你还不是一看到大法师，整个人就傻了一半！」

      「至少我还会注意别的事情。妳们可能还没听说，最近开始传言，殿下将要参加王明年的北方视察，据说那里有些小动乱，但是殿下一直力劝王不要使用武力。他这么说：」少年干咳了一声，装出庄重的声音说：「『王土之上，祸端只是出自一时盲目。』」

      被他这么一说，两名少女都发出惊叹声。

      黎尔听得心虚不已，别说他根本没说过那样冠冕堂皇的话，现在就连北方视察这件事都尚未确定──博理撒说，那只是少部分人民不满领主的治理方式，只要派人去双方安抚，没必要王亲自出巡。

      「殿下真是如梦一般的人物啊。」一名少女赞叹的说，她等到同伴都表示同意之后，才兴致勃勃的接着说：「现今王的故事会留名千古，但不知道殿下又会创造什么伟大的事迹？」

      「我猜，他会治平哈突北方历年来的水患。那是全世界最难治理的地方之一，从来没有一个王可以让那里平静五年以上。」

      「不，他会促进民族融合，减少民族之间的纠纷。这不是王一直倡导的吗？也许他会打动固执的哈贺人呢！哈贺人向来是不跟外族通婚的。」

      「你们说的这些都太平凡了。」少女并不同意同伴的话。「我在想，虽然天下已经太平，可是黑暗子民依旧匍匐于角落，总有一天会趁势而出…」

      「对，对！击败黑暗，这才是殿下应该做的事。」

      「可不是吗？殿下是披戴着荣光而来的，黑暗子民应当退避。」

      「这么一来，我们就无所畏惧。」少年说：「我很确定，殿下将来的封号会是『荣光王』，毕竟书上所记载的异象实在太难以显现啦！古今往来又有多少君王得到上天恩宠？」

      「可是，即使是荣光王──」细声细气的少女忽然开口，和之前热络的样子不同，好像有点怯生生的。「也是要有王后的呀。」

      她的女伴一愣，接着恍然大悟：「妳可想得远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她越说声音越弱，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又有什么人配得上他呢？」

      「像殿下那样的人，必定是匹配美丽高雅，温柔贤淑，才情出众，且有面对天下之勇的女孩：当然啦，她会是某个贵族或大家之女。」说到后来，少女格格的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少年插话：「也许也会有例外的──比如说，他们因为某个神奇的因缘结识，那就不能讲究身家背景了。卡勒王不就在荒野上结识了漂泊少女雷倪特莉？」

      「现在可不是卡勒王的时代了！殿下一定会迎娶名门之女的。──所以，别担心，亲爱的。」那少女甜蜜蜜的说：「妳有很大的机会呀！」

      「喔，那真好，如果她有机会，妳肯定也能占上一个位置。」少年忍不住道：「我看妳是高兴得快飘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