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夢蝶————小十四

　　當被摟入一個溫暖而充滿了成熟氣息的懷抱時，夢兒抖了一下，還來不及羞怯，耳邊風聲呼嘯，身如騰雲駕霧，虛浮在半空之中，嚇得她將眸子閉得更緊，牢牢地抓著他的肩頭．

　　「可以了．」耳邊的風聲漸漸消歇，餘下的就只有溫柔的氣息．
　　瞪大眼，驚奇不已地看著四周的景物，兩人竟已在圍牆之外．夢兒訝異不安地張開唇，未及詢問，一根修長的指頭已輕點在朱唇之上．
　　「陪我走走好嗎？」
　　「好．」夢兒含笑點頭，王府外清新自由的空氣令她更加安心，兩人在幽幽樹蔭之下並肩而行．
　　銀光暉灑，卓然挺拔的勒冽真與窈窕嬌美的夢兒就如一對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沿著圍牆在寧靜的小巷上靜靜行走．
　　四周的空氣寧靜無聲，夢兒一直咬著唇，不知道該不該開口說話，正在猶疑之際，勒冽真突然握著她的左手．
　　溫暖厚實的感覺令她倏然一震，輕輕地掙了一探，反而被抓得更緊，羞澀的波光流轉，卻見他俊朗無匹的臉上毫無異樣，反而眉宇之間孕滿了笑意，左手向前一指．

　　「前面就是夜市了，我們過去逛逛好嗎？」
　　「好．」勒冽真神態如此從容，再介懷反而不好意思了，夢兒垂首，順從地被勒冽真牽著走．
　　漸漸地踏入熱鬧的夜市，在兩列高懸的燈籠下，賣糖偶的老人，白糖糕的男孩，耍雜耍的父女，買舊物的商人，由夫婦打理，擺著幾張木桌和板凳的麵檔．．．．．．形形色色不同的商販都聚集在長長的巷子內．

　　夢兒彷彿活了過來，按捺不了好奇心地四處張望．
　　她雖然是在京城長大，但自幼生活平實簡樸，入了王府後又忙於工作，這時難得到了夜市，每一件事物看上去都是如此新奇有趣，本來的拘謹羞澀全都被丟堵腦後，反而主動地拉著勒冽真四處張望．

　　牽著手看遍一路上的攤販，不時交換幾句輕柔的細語．東摸摸，西碰碰，一種全新的輕鬆自然的氣氛出現在兩人之間．
　　好奇的眸子顧盼流轉，最後凝聚下來，夢兒小心地拉起裙襬，蹲在買雜物的地攤前拿起用紅琉璃珠做成的浪鼓輕輕地搖著．
　　「喜歡嗎？」
　　「嗯！聲音很動聽．」夢兒點點頭，在『啲噠！啲噠！』的清脆聲響中，美麗的臉孔上泛起春花似的笑意，笑得就好像是個孩子一樣．
　　勒冽真的笑容亦很動人，勾起薄唇，綻出潔白的牙齒，燦爛得如同黑夜中的陽光，
　　「我送給妳．」
　　夢兒看著精緻的浪鼓猶疑了一下，接著搖頭，柔聲說．
　　「不用了，這個浪鼓雖然精美，但是，我要來也沒有用處，別浪費了．」言罷，就將浪鼓放下．
　　飛揚的劍眉下，一雙剔透星子飛快地掠過一抹欣賞，伸出修潔的大手將她扶起來，指一指前方光華閃爍的酒樓，說．
　　「到那兒坐坐，好嗎？」
　　看著裝潢華貴的樓外以金漆寫著『八寶樓』三個字的招牌，夢兒的心跳不由加劇，出入酒樓的都是衣裳光鮮的人仕，酒樓看去上很華貴的樣子，她配走進去嗎？
　　只是來不及異議，勒冽真而牽著她向前走去，她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不用緊張，現在她是千金小姐，又有王爺在前，一定要放輕鬆一點，別讓他看出破綻了．
　　兩人才走近正門，戴著方帽一直在樓外迎客的店小二便迎了上去，見率先走至的勒冽真一身寶冠華衣，貴氣逼人，臉上的諛媚之色就更深了幾分．
　　「大爺好，是要二樓雅房嗎？」
　　以紙扇拂一拂衣袖，點點頭，眼角卻見店小二一動不動，只是揉著手，笑容滿臉地看著他．
　　不解地頓了一頓，看著小二稱不上好看的臉上的討厭笑容，竟與宮中的太監討好的臉孔相差不遠，才倏然醒悟．
　　原來是在討賞嗎？勒冽真冷然地勾起唇角，迷人的星眸之內是淡淡的嘲弄．
　　原來這些酒樓接待的都是富商巨賈，文人雅仕，他們一入門，通常就是一綻金銀，打賞接待的店小二，久而久之成了一個習慣，店小二們理所當然地先收了打賞再行引路．

　　勒冽真心中雖然不屑，也沒有表現出來，反而伸手在腰間摸了兩下，臉上倏然出現尷尬之色．
　　原來，他一心在園中私會雲素秋，突然改變主意出了王府，身上自然沒有帶上錢袋．
　　跑慣江湖的店小二眸光何等銳利，只是輕掃一眼就知道他臉上的尷尬之色因何而來，立時便收歛了討好的笑意，換上另一副口臉．
　　「原來又是一個充闊的窮鬼！」
　　他的聲音不大不細，卻剛好傳入勒冽真的耳中，連站在他身旁的夢兒亦擰起了彎彎的蛾眉，心忖：糟糕了！
　　未及出言勸止，俊眉修目已經一凜，勒冽真出身天家，這等鄙夷何曾受過，當下臉上不見怒色，手卻疾地伸了出去，反手將扇柄擊打在店小二的胸口上．
　　柔軟的流蘇飛舞間，店小二慘叫一聲，稱不上特別強壯的身軀被打得重重地向後跌撞而去．
　　另一名站在旁邊的店小二眼明手快地將他接住，另外幾名類似同伴和掌櫃的人也匆匆地走了出來，在咒罵呻吟的聲音中，勒冽真形狀姣好的眉頭輕輕蹙起，嫌的卻是下手不夠重，大步一跨，又向前走去．

　　「別．」夢兒忙不迭地閃身向前阻止他的舉動，如星的眸子冷冷地掃視一眼，看到她美麗的臉孔上蕩漾的不安羞怕，才稍稍柔和下來．
　　「抱歉，嚇著妳了．」
　　「我們走吧，好不好？」小心翼翼地搖著以銀絲繡上精緻水紋的衣袖，夢兒只希望將騷動的程度減至最低．
　　沈吟片刻，冷眼掃視前方端起了架式打算待他一動就要一湧而上的眾人，勒冽真終於歛下濃密的眼簾，牽著夢兒的小手，轉身就走．
　　身後不斷傳來挑釁的叫聲，為了不想驚擾身旁的佳人，勒冽真緊緊抿著薄唇忍氣吞聲，臨行前抬起如夜星似的眸子看著樓外精緻的金漆招牌，心中暗自發出冰冷的聲音．

　　明天本王就要拆了它！
　　兩人一路緩緩踱步，夢兒小心地窺伺他的臉色，只見俊朗的眉目冷如冰，眉宇之間不見半分和樂．
　　輕輕地咬一咬朱唇，大著膽伸出指頭輕輕地揉著他眉間的不悅．
　　「別氣了．」軟綿綿的嗓音如同一顆酥糖，慢慢地溶化，滲漏到勒冽真堅硬的心中，只見他先是呆若木雞地看著夢兒小巧甜美的臉孔，接著溫柔地笑起來．
　　「雲小姐．．．．．．」將素白的小手拉下來，小心地包裹在掌心，勒冽真俊朗的眉宇間再次浮起柔和的神態．
　　夢兒的臉上浮起的卻是淡淡的尷尬，『雲小姐』三個字令她心中不安，霎時間甚至不敢直視眼前的勒冽真．
　　不知所措地別過頭，賣麵的販檔正巧入了眼中，夢兒有心地指著木桌說．「不若坐下來吃碗麵吧？」
　　他正是身無分文，怎吃？勒冽真的眉心再次劃出紋理，夢兒看了，從懷中取出繡著鴛鴦的荷包，在手中搖一搖，發出響噹噹的聲音，笑著說．
　　「雖然不多，但是應該足夠付兩碗麵的銀兩．」邊說，邊頑皮地眨一眨水靈靈的大眼．
　　看著她甜美的笑顏，勒冽真勻稱完美的五官從容地舒展起來，亦綻開爽朗的笑容．
　　「好！我就作一次客，由妳做東．」
　　兩碗熱騰騰的湯麵，所花的也不過十文錢，店主夫婦一面招呼客人，還一面啍著小曲互相唱和，對他們來說，工作就好像是一種樂趣．
　　坐在人來人往的路邊，堅硬的板凳上，勒冽真起初確有點不習慣，但是在溫暖的氣氛中，亦不由得受到感染，展現出完全發出內心的笑意．
　　「嚐一嚐這只水餃，很美味的．」
　　夢兒看見他高興，心中也自然歡喜，殷勤地起箸將自己碗裏的水餃放到勒冽真碗中．
　　「妳也吃一片牛肉．」勒冽真亦揚起劍眉將一片牛肉送到夢兒的唇瓣前，她嫣紅了臉頰，小心地湊近，再小口咬下去．
　　溫柔寵愛的眸光一直緊隨著酡紅的臉蛋，輕言淺笑地交換不同的話題，兩碗麵亦被滔來滔去地互相分享，在秋風中的小小麵檔溫暖得如同暖春．
　　攜著手再次翻牆回到王府內園，依依不捨地作道別，夢兒一手絞著衣袖，仰起頭，輕聲說．
　　「李大哥，謝謝你．」
　　勒冽真稍稍一愣，接著才想起他正在假裝成一名叫李冽的王府侍衛，本來只是一時起意，不想因為身份的關係而得到青睞，此時聽她叫著李大哥，卻不知怎地覺得甚是刺耳．

　　猶疑了一會，說．「別叫李大哥，叫我．．．．．．冽．」
　　臉蛋霎時如抹胭脂，夢兒抖著唇瓣，好不容易才叫了一聲．
　　「．．．．．．冽．」
　　冽．．．．．．冽．．．．．．這個在心中輾轉多年的字，終於有道出口的一日．
　　婉轉輕柔的嗓音，令勒冽真心頭亦隨之輕顫，被人叫喚過千次萬次的名諱，由她嬌嫩的櫻唇吐出時，卻另有一番迷人滋味．
　　閃著光亮如星的眼眸，再次緊緊地抓著夢兒素白的雙腕．
　　「明天．．．．．．花園裏一定不會有外人的．．．．．，我的意思是．．．．．．是．．．．．．」
　　從來雄辯滔滔的的口齒，此刻彷彿打了結，無論如何也表達不到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總不可以直接說，他早就下令所有人不得進入花園吧？
　　夢兒微怔，接著燦出了然的笑意，輕輕地點點頭．
　　「明天見．」接著即旋身而去．
　　端麗的神態在轉角時倏然改變，指尖顫抖得用力按下去也不能停歇．心中泛起難以自控的興奮，夢兒知道她已經一步一步地將遙不可及的夢抓了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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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精神抖擻地坐在大廳，捧著茶盅的勒冽真，心情愉悅得連向來熟知他性情的藍鎮明也奇怪不已．
　　好整以暇地潤一潤喉嚨，放下茶盅，勒冽真所言的第一句說話卻叫人更是驚訝．
　　「派人到城東去，拆下『八寶樓』的招牌！」
　　溫潤平和的聲音卻叫藍鎮明「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清俊的臉孔上滿是不能掩飾的訝異．
　　「為什麼？」
　　「你別管，總之去拆了它！」指頭輕巧地勾動愛扇上的流蘇，勒冽真悠閒的神態瞬間冷卻下來．
　　那酒樓中人不單止侮辱了他，還令他在佳人面前顏面盡失，實在該死！
　　想到氣憤之處，拳頭『砰！』的一聲，向身旁的小几打下去，滿几面的茶具都隨之不安跳動．
　　氣憤過後，又泛起一抹冷笑，心忖：只是拆招牌已經太過便宜他們了！
　　看著他倏然陰霾的五官，藍鎮明不解地聳肩，他雖然是滿腦子疑惑，卻聰明得不會在這時提出來．
　　恰好幾名穿綢緞背心的丫環以剔紅長方托盤捧著早點進來，熱騰騰的蒸汽將空氣中的冷凍稍為暖和．
　　做早點的廚子是特意由江南請來的名廚，桌上一放十多籠的美點，款款不同，多仿動物的形態，有鳳眼餃，白兔糕，翠鳥盞．．．．．．等，美輪美奐，味道鮮甜．

　　勒冽真下了幾箸後，突然想起昨夜在麵檔裏的洋洋暖意，眼前的早點雖然美味，但是昨夜裏那一碗麵的滋味卻更是鮮美，多虧了那名翩翩佳人，他才得以品嚐到那暖洋洋的美味．

　　心中一動，便抬起頭對下座的藍鎮明，說．「鎮明，一會兒著人送些點心到西廂去．」
　　藍鎮明撥開額前的瀏海，悠然問道．
　　「送給那一位小姐？」當今聖上一聲令下，西廂入住了十多名官家千金，以倍計算的丫環，不說清楚一點還真是很叫人迷惑．
　　當然，他的目的除了是更忠實地完成勒冽真的要求外，更加入了難以控制的好奇心，到底是誰家佳人可以得到勒冽真青眼有加？
　　在他明顯地寫上『好奇』兩個字的神情中，勒冽真以玉箸叩響了銀花瓷碗，俊臉上勾起一抹閒適笑意．
　　「就送給每一位小姐，還有，由鎮明你親自送去，免得人家說本王待客不週．」他可沒有必要去滿足他的好奇心．
　　親自送去？本來從容的神色瞬間化成錯愕，藍鎮明苦著口臉，目不轉睛地看著勒冽真薄唇上的捉狹．
　　「遵命．」無奈地點點頭，大口咬下玉箸上的點心，嚥在口中只覺味如嚼蠟．
　　親自送去嗎？就不知道會被那些一心攀上枝頭的千金小姐煩上多久了．．．．．．
　　<莊生夢蝶> 第三章
　　就如蓝镇明事前所料，带领着几名家仆，他的脚步刚踏入西厢长廊，立刻就被闻风而至的丫环团团围住．
　　丫环甲首先扑上前．「蓝总管，王爷到底会在何时召见我家小姐？」
　　接着，丫环乙用力将她推开．「蓝总管．．．．．．蓝总管，这幅绣图是扑射府的李小姐做的，请代为．．．．．．」
　　还未说完，又有几名代主出面的丫环挤上前．「蓝总管，冽王爷．．．．．．」
　　吱吱喳喳的声音令蓝镇明受不了地掏一掏耳朵，客气地推开不断地迫上前的人，抱拳道．
　　「抱歉，蓝某实在不清楚！」
　　眼看下人已将点心捧进各厢房之内，蓝镇明无意久留，立刻就打算离开．
　　「在下另有要事在身，告辞了！」不冷不热地作别一声，蓝镇明如避虎豹，匆匆离去．反正他已经出现过了，即使勒冽真问起，也无可非议，
　　他身为王府总管，十二皇子勒冽真的童年好友，自有其身份气度，即使是当朝大员对其并是礼待有加，多名丫环见他神色冷淡，也不敢追赶，只得在原地忿忿不平地跺脚，各自回主子房中通报．

　　一名梳双环丫髻，穿青绸滚貂毛小背心，鸭蛋脸儿，肌肤丰腴的丫环也缓缓地走到长廊尽处，看着红木门迟疑一会，终于推开门回到房中．
　　『叮叮当当！』穿过由彩石穿成的珠帘，本来坐在内室中，头插点翠彩蝶簪，穿著石榴短袄，金丝凤尾裙的姑娘着急地迎上来．
　　她的长相极美，乌丝如云，画上青黛的眉既幼又弯，媚人的凤眼内流露着娇气，白晢的鼻子高高翘起，在钗佩环玉的烘托下，气质娇贵，仿如天仙，正是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的尚书千金，云素秋是也．

　　这时云素秋端丽姣美的脸孔上难掩着急，紧紧地携着贴身丫环小翠的手，红唇轻启，贝齿微露，吐出急不及待的嗓音．
　　「打探得如何了？王爷什么时候会见我？」
　　小翠瑟缩了一下，曲膝道．「小姐，奴婢无能，问不出什么来．」
　　云素秋的脸色霎时冷却下来，柳眉倒竖，娇叱道．「妳真是没用！」
　　「奴婢该死，请小姐见谅．」眼看主子动怒，小翠忙不迭地再次认错，又说．「不过，其它人也是空手而回．．．．．．看来冽王爷暂时都不会见人．」
　　「不见人！那本小姐要怎么办？」
　　云素秋恨得咬紧银牙，想她丽质天生，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多年来被在手掌心奉承呵护，多少王孙公子踏破门楣前来提亲，但是她眼高于顶，自忖非顶尖人物不配与其缔结姻缘．

　　当今皇上旨意下到尚书府当日，她的父亲高高捧着圣旨，脸上是难掩的喜出望外．
　　他为官十数载，背地里多为不义，近日受多方面质疑，形势险峻，但只要云素秋嫁入王府，他就可与王室拉上关系，有勒冽真这个大靠山，他日在庙堂之上，还有谁敢为难？

　　云素秋精致的玉脸上亦满是得色，谁都知道当今皇上虽然已经册立太子，但最受宠爱的皇子却非皇十二子勒冽真莫属，只要嫁入王府大门，今日贵为王妃，将来随时成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

　　再者勒冽真丰神俊朗，文武双全之名早就传遍京城，何家女子闻之不心弦颤动，云素秋自负貌美无双，踏入冽王府时自信满满，必能将勒冽真轻易迷倒，想不到进府多日仍如同其它庸脂俗粉，连一面相见的机会亦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