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夢蝶————小十四

　　向来飞扬的眉头此刻重重地压在烁然星目之上，落下一片阴影，妃色的薄唇抿得紧紧的，在俊朗的脸孔上加上了几分凌人的气势．
　　正在此时，那由宫中派来的何公公走了上来有事禀报．
　　他一走近，便看到勒冽真的神情阴霾，本欲退后，但是，勒冽真早已有所察觉地扬起了眼帘，冷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得硬着头皮恭恭敬敬地说．
　　「聘书和纳采都准备好了，奴才立刻送到尚书府去．」三牲酒礼和聘书本来是要由男方亲自送到女家的，不过，何公公才受过勒冽真的气，见他此时脸色不善，当然更不敢提出要他亲自走一趟云府了．

　　而且勒冽真贵为皇子之尊，这些小节即使不做，谅云家也不敢有什么意见的！
　　谁知勒冽真并不领他的好意，叩响了指头，对蓝镇明说．
　　「准轿，我亲自到云府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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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秋，妳看这枝玉如意，多么地晶莹剔透，还有，这串瑞珠．．．．．．」云林锦坐在内厅，捧着同僚送来的贺礼，左右磨挲，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嘿！倒算那些老匹夫会做人．」赐婚的消息一传出，上门送礼，攀关系的人龙已络绎不绝．
　　待他日他的女儿成为真正的王妃之后，只怕更叫他应接不暇，大家都抢着来巴结他这个王爷岳丈．
　　想到得意之处，云林锦忍不住抚髭大笑起来．坐在他身旁的云素秋粉脸上亦是一片欣喜，拿起盒中的珠宝一一挂在身上．
　　「老爷，王爷亲自送聘礼来了，车辇已经在门外．」
　　「还不快请！」云林锦忙不迭地站起来，整理衣帽，又对同样紧张地站了起来的云素秋说．
　　「快回房去妆点一下，再出来见过面．」接着便赶着出门迎接了．
　　领着一众家丁，在门前迎接，喜气洋洋地看着仆人将一箱箱用红布包裹的聘礼抬入门，又与勒冽真寒暄了两句，亲自将他迎入正厅．
　　各人上座，奉茶后，由何公公呈上聘书，又将聘礼上礼品的名单一一唱诵，云林锦喜上眉梢地听着，反之勒冽真却是神色冷淡，随了偶尔向身旁的蓝镇明说两句话外，连云林锦恭维奉承的说话也懒得响应，只不时探头向左右探看．

　　喝干了两盅香茗后，他放下青瓷茶盅，终于忍不住问．
　　「云小姐何在？」
　　云林锦立时得意万分地笑了起来，浮肿的两颊亦随之颤动，心忖：素秋真有本领，就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叫这冽王爷魂牵梦萦．
　　「下官备了宴席，请王爷移驾，下官再叫小女出来与会．」
　　看着云林锦的得意莫明的笑容，勒冽真亦知刚才自己的神态显露得太过急切，刻意垂下头，整理衣袖，再次抬起头来时，脸上已回复如水的平静，不冷不热地回一句．

　　「也好！」便随之而起．
　　内厅果真备了美酒佳肴，七，八十金盘，彩瓷放满在铺金丝织锦的桧木大圆桌上，勒冽真星目一扫，心中就冷啍一声．
　　好一个云林锦呀！云府的一顿宴席，就比他王府中的调用更要奢侈，单是这等排场，足可治他一道犯上奢华之罪，
　　他心中虽感不悦，但到底看在心中佳人的份上，脸上忍耐着不动愠色，唇角勾着一抹假笑，怡然应对．
　　因此夜是私宴，故上下不拘小节，何公公，蓝镇明亦同席而坐，待酒酣耳热，云林锦故作神秘地举起双掌一拍，只几名丫环从外鱼贯而入，在厅堂扇形的横匾下置沉木长几，白铜香鼎，凤尾琴，又垂下珠帘．

　　见此阵仗勒冽真已心里明白，英挺的剑眉下星目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珠帘，其它人亦随之将眼光看过去．
　　就在万众期待的眼光之中，一道婀娜的身影从内房缓缓步出，她的打扮与厅中的丫环恁地不同，足上蹬着一双青翠珠履，长长的紫绢撒花裙子，一身金丝绿袄，肩上披着滚毛鼠挂，项上挂着钿金珍珠项链．

　　在熏香中轻轻摇晃的细密珠帘将她的脸孔蒙蒙眬眬地藏了起来，更增添一份魅惑的神秘感．
　　只见她动作轻柔地拉在裙襬，款款坐在琴后，伸出一双白嫩玉手在暗黑的琴上一摆，指尖轻弹琴弦，流动出动听的琴音．
　　云素秋身为官宦小姐，琴棋书画自然是自幼浸淫，多年功夫下来，倒也悠扬悦耳，连一入云府脸上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蓝镇明，在动听的乐曲中亦稍稍勾起了唇角．
　　云林锦一面得意，只道自己的安排确是完美无暇，轻易便为女儿做成了一份勾人的魅力，还有展现出大家闺秀的气质才能．
　　谁知勒冽真越看她的玉手扬舞，脸色就越是沉了下去，恨不得穿透珠帘的双眸，迸发出两道火光．
　　『铿！』随着酒杯被掷得粉碎的声音，修长挺拔的身子霍然卓立，虎步抢前．大手猛地穿过珠帘，用力抓着一只细白的玉腕，大喝一声．
　　「妳不是云素秋！」
　　琴音倏止，粗暴的举动令珠帘摇晃，碰击出杂乱的声响，众人皆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怒发冲冠的勒冽真．
　　只见他英挺的脸上一片铁青，鼻翼贲张，两眉飞耸冷如剑，目光烁然，转过头去，看着身后倏忽不知所措的云林锦，咬牙切齿地道．
　　「云林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叫人冒名顶替！」
　　云素秋早被他扯了出来，露出一张惶惶的粉脸，她的手腕被勒冽真如铁铸的五指勒得红了一团，痛得她青黛紧蹙，再看他脸上的恐怖神色，不由惊惶失色地呼叫起来．

　　「啊！你干什么？好痛．．．．．．啊．．．．．．放开．．．．．．」
　　而被勒冽真指责的云林锦更是莫名其妙，眼前人虽因惊慌而五官扭曲，但左看右看也绝对是他的女儿云素秋没错！不过，他见勒冽真神色凶悍，也不敢上前迎救女儿，只着急地跺着脚说．

　　「王爷，你别开下官的玩笑了，她确是下官的女儿云素秋．」
　　言犹未止，勒冽真又是一声大喝．
　　「她不是！」不复往昔翩翩公子的气定神闲，眦目欲裂地在云林锦卑下的脸孔和云素秋惶恐的脸蛋之间来回扫视．
　　就在众人惶惶然而不知所以之时，接到众人求救目光的蓝镇明迫于无奈地踏前一步，悄声说．
　　「王爷手上这位确是云家小姐，云素秋是也．属下与她见过面，绝不会认错．」
　　「．．．．．．此话当真？」连向来亲信的蓝镇明亦开口证实，勒冽真不由一颤，目光定着在云素秋被他吓得花容惨白的陌生脸蛋上．
　　「正是！」蓝镇明当即响应，复又踏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更低地说．「无论如何，请王爷先放开云小姐吧．」
　　虽然不明白勒冽真突然激动的原因，但人家到底是一位官家小姐，众目睽睽之下岂可无礼！身为亲信好友，蓝镇明不得不出言劝止，免得传出去，被人诟病．
　　众口皆言，勒冽真不得不信，一时心神大乱，震骇地松开了手，向后跌退几步，吓得几名侍卫抢着去救，最后倒是蓝镇明从旁将他稳稳扶着．
　　他亦紧紧地抓着蓝镇明支撑的手，睁着眼目光灼灼地问．
　　「镇明，你再说一次，她到底是谁？」一把火在眼底烧着，似乎只要蓝镇明再说一次，就要爆发出来．
　　蓝镇明被他眸中的炽焰所惊，犹疑半刻，才说得出话来．「她是云素秋小姐．」他心中虽是惊疑不定，但到底亦非常人，声音倒是坚定异常．
　　勒冽真虽是心神大乱，但亦知蓝镇明所言绝非虚伪，俊朗的脸孔霎时一片灰白．
　　剑眉下一双眸子再次转了过去，一眨不眨地看着在两名丫环的扶持下，艳丽的脸孔上满是嗔怒惊惶，拚命地揉着手腕的云素秋．
　　如果她才是真正的云素秋，那他在每夜里所见的到底又是谁？难道当真是月下嫦娥，暗夜幽魂，还是花仙化身来戏弄他一名凡夫俗子！
　　蛾眉秀靥，明眸樱唇，娇美羞涩的容貌风姿在脑海中匆匆掠过，勒冽真只觉头痛欲裂，惘然不知所措．
　　云林锦等人亦是迷糊，见他神色特异，心中忐忐忑忑，云林锦在心中急急盘算，只道是自己招待不周，惹他愠愤，忙不迭地向犹在发嗔的女儿招招手．
　　云素秋虽是生性骄纵，又受此无妄之灾，但亦清楚勒冽真绝对是招惹不得的人物，在云林锦示意后，两人皆在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垂手走近．
　　「王爷．．．．．．」
　　一语未休，已被勒冽真挥手打断，只见他俊朗的脸上沮丧疑惑，神色阴霾，幻变不定．
　　云林锦大惊失色，想起他刚才的怪异举动，只道他突然在自己府中得了失心疯，这一来在皇上面前可不好交代了．
　　谁知勒冽真眼角不经意地掠过他脸上又惊又怕的神色，还有云素秋美艳的脸孔上的谀媚笑靥，心中不屑地啍了一声，反而全然清醒过来．
　　轻轻地推着扶着他的蓝镇明，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挺直腰干，只一瞬功夫，勒冽真已回复了冷静．
　　冷静下来后他的神智亦回复清明，心中暗忖：神鬼之说不足为信，说不定是其它千金小姐一时贪玩冒了云素秋的闺名来与他私会．
　　虽然自赐婚一事传出以后，住在西厢的各家小姐已经一一回到自家府中，但是，只要沿着名单细细访查，自然可将那名月下佳人找出来．
　　坐言起行，他扬起英挺的剑眉朝蓝镇明道．
　　「镇明，走吧！」立刻便拋下众人便向门外走去．
　　见此，云林锦心中一急，忙不迭高声急叫．「王爷，王爷．．．．．．我们还未商讨好婚事的．．．．．．」
　　在着急的呼唤声中，勒冽真身形一顿，缓缓转过头去，左眉高高挑起，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婚事？」
　　看着云林锦的眼神闪烁如星，彷佛听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一般，口中反反复覆地念着『婚事，婚事．』两个字，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甚是愉悦，连一双好看的眸子面弯了起来，挂在薄唇上的笑容就如春暖花开，煦和万物．
　　云林锦满腹疑惑，但见勒冽真脸色和善，也就大着胆踏前一步．「王爷？」
　　谁知声音未落，已风云变幻，本来晴天万里的阳光，被乌云掩盖，两眼射出奇寒冰箭，沉声冷语一句．
　　「妙想天开！」不再多言，便拂袖而去．
　　他出身天家，生性自然有王者的尊横，既对云林锦并无好感，又知此云素秋非彼云素秋，当下不留半分情面，说走便走．
　　「王爷，你别开下官的玩笑了．．．．．．你．．．．．．你．．．．．．有心戏弄！污我闰女名声．．．．．下官要面圣．．．．．．求皇上作主．．．．．．」

　　云林锦的声音由不可置信，变成惶恐不安，最后又恼羞成怒地大吼起来，而任身后呼声大作，乱成一团，换来的就只有勒冽真的两声冷笑．
　　走在朱红长廊之上，抬头看天，只见明月高悬，心思早就远远飞去．他已经认定了心中所爱，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真正的佳人找出来！
　　<莊生夢蝶> 第七章
　　「废物！废物！废物！」未及晌午，近两个月以来未曾休止的震天怒吼再次在王府大厅响起．
　　领着几名宫中太监踏入门槛的蓝镇明忍不住将同情的目光落在厅下一大堆跪着的仆役，再投向坐在厅首太师椅上的勒冽真．
　　他的双眼通红，狠狠地瞪着下方跪着的几名侍卫，神情锋利如刀．
　　「都是废物！找个人也找不到，王府养你们何用！」
　　狠狠指骂的同时，他的左手拿着一封丹青，画中人有着蛾眉秀靥，乌眸樱唇，青丝如云，在一轮明月，万朵粉菊之间，罗袖翻飞，绣裙飘飘，如月下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他的一声令下，无数王府侍卫拿着这一幅由勒冽真亲自绘画的丹青行遍京城大街小巷．
　　生花妙笔将画中人画得唯妙唯肖，但是，或者就是太过神似勒冽真心中娇美如仙的形象，是故多日以来，包括王府中的侍卫仆人，竟无人能从画中人联想起一个小小的烧火丫环来．

　　或许，即使他们心中一时存有疑惑，亦会觉得想法太过妙想天开而立刻摇摇头，将想法赶出脑海去．毕竟谁也不会想象得到，堂堂冽王爷竟会爱上一名小丫环．
　　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失望的回报之中，勒冽真的脾气益发可怕，王府中弥漫着一种叫人窒息的气氛，众人皆恐被他的怒火所烧，惶惶不可终日．
　　事实上亦难怪他的脾气大发，由云府之事以来，已有两个月了，回府之初他曾不辞劳苦，逐家逐户地前去各家官员的府中拜访，意图在曾入住王府的官宦千金中找出恋眷的佳人．

　　本来以为十拿九稳，谁知当他走访了一十八家当朝大员府第之后，仍然是一无所获．
　　深深的失望，疑惑，如一块大石压在心中，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要问清楚她是否真心相许？还是有心欺骗？无论她到底是因为一时贪玩，还是有其它迫不得已的理由才冒充他人，他都要问个明白．
　　沉缅在思潮之中，勒冽真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蹙眉叹息，此时蓝镇明已走近了他的身旁．
　　想起近日勒冽真的情绪阴沉的程度，他本来不敢打扰，但是，在堂下等着的到底是宫里派出来传旨的太监，只得大着胆唤了一声．
　　「王爷！」
　　倏然惊醒的勒冽真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他只垂下头，压低声音说．
　　「何公公来了．」
　　眸子随之向下扫去，果见下首立着的正是那日隆盛皇帝派出来帮忙筹备婚事的何公公，这些天来，他出现在王府的次数已然不少，勒冽真也不大惊小怪，仅扫视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早领教过他脾气的何公公只得干咳两声，清一清喉咙后，声音清亢地道．
　　「传皇上口喻，着冽王爷迅速入宫见驾！」
　　勒冽真柔情的眼神徘徊在手中丹青之上，由喉头吐出的声音却冷淡如水．「本王病了，不去！」
　　太监只得苦笑．「王爷别为难奴才了．．．．．．」
　　这旨意他传了多天，每次皆空手而回，皇上已经越来越不满，昨天气得差点就将龙案拍烂了！
　　也亏这十二皇子持宠以骄，完全不怕皇上震怒，却苦了他这老奴才，回宫以后被拖去打几板子也是小事，只怕这回皇上动了真怒，先推他出午门斩首！
　　勒冽真见他竟敢回嘴，本已英挺的剑眉霎时扬得更高，飞斜入鬓，眼神如箭地盯着下方的何公公．
　　「放肆！」他的声音不是激昂高扬，只是不急不缓，但是，倏然散发在空气中一种不怒而威的尊贵，却叫人心中一凛．
　　何公公亦想起了这个十二皇子的性子，忙不迭跪了下去，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
　　「王爷恕罪，不是奴才有心冒犯，实在是皇上急着要见王爷，云大人他日日
　　在太和殿前跪着，泣求皇上为他做主，皇上厌其烦扰．．．．．．」
　　闻言，勒冽真不怒反笑，口中轻轻地念着．「云林锦呀！云林锦．．．．．．你果然去父皇面前告御状了．．．．．．当真好大的胆子．」
　　唇角轻轻勾起，挂着一抹笑意，就似是身心欢愉，只是剑眉下一双光亮眸子内的冷意却透露了另一种令人打颤的阴沉．
　　「镇明．」缓缓转过脸去，声音阴柔地唤了一声，跟随他多年的蓝镇明立知其意，探手入衣袖之中，取出那面由山西送来之后就无用武之地的折子．
　　接过后信手一掷，看着狼狈地接着的何公公，勒冽真歪一歪嘴角．「滚！还有，回宫后将这面折子交呈皇上．」
　　看着慌张地行礼告退的太监，他咧起了唇角，俊脸上拉起了一抹没有温度的微笑，看着以近乎逃走的速度离去的背影加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