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忘了,叫父皇别手下留情,治他应得之罪,凌迟,处斩,充军,流放......他会有很多好的选择.」
挂在脸上的假笑,锐利的眼神,直至厅中的太监,侍卫完全退去后,才敛了下来,换成为再也无法掩盖的失落.
「冽......」
轻轻扬手打断了蓝镇明可能有的安慰,勒冽真以手支着头,淡声说.
「本王没事,别管我了,你也出去吧.」
听出言中隐藏的坚持,蓝镇明只得点头退下.
以眼光目送他退出厅外,勒冽真独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四周的雕梁画栋,青瓷玉器,心中更感孤寂.
丹青之内佳人笑靥如花,翩翩如仙,目下却音讯杳然,不知所终,多夜相会,肌肤之亲,到底是梦是幻?
多日相处,他竟连佳人闺名也未能知晓.
手往腰间一探,拉下以绣花线缠在玉带上的绣花荷包,这可能已经成为了她真正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指尖在七彩绣线所绣的图案上来回磨挲,笔挺的鼻梁下,好看的薄唇上浮起了一抹苦笑,什么时候开始,他堂堂一及王爷竟落得赌物思人的地步了?
将荷包放在掌心,不知不觉地紧紧收拢,感受着柔软的布料,心中突然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以一个荷包来说,好象太厚了,就好象多上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
自收到这份订情之物后,他就一直带了在身上,却一直没有留意到细微之处,这时捏了在掌中,疑心便起.
一手拉开袋口,左右翻动,果见其中巧妙地藏了一个小小的暗袋,想必是做这荷包的人的一点小心思,让人可以藏起一些价值较高的银票.
这时藏在里面的当然不是银票,而是一方真丝方帕.
好奇地将方帕在掌心上展开,当看到左下角以金丝所绣的小小『冽』字,两弯剑眉不由向眉心凝了起来.
俊朗的眉宇间满是疑惑,这只方帕分明是他贴身之物,怎会落在她的手上.
小时候,照顾他的宫女都会在他用的绣品上绣上名字,直至他长大成人自然就再也没有了.
目下来看丝帕虽然保存得极好,但帕边也泛起了浅黄,看来时日已是不短.
他贵为皇子,用度的物品绝不应该会有落在旁人手上的机会,这方帕她到底从何得来?难道他俩竟是旧识吗?
疑惑不已地看着上面小小的『冽』字,丝绣的金光在眼中用成一个个叫人炫目的小光点,思忆之海突然开了一个缺口,勒冽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下着雪的日子里,他曾经将一方像这样的丝帕,递了给一个流着血的小女孩.
那天他刚从宫中出来,骑着马百无聊赖地在城中跶溜,漫天细雪美景如画,他依然烦闷,直至听到一阵凄凉的叫卖声,看到那名被娘亲按着头在地上不停叩着的小女孩.
事隔多年,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隐约记得,他一时兴起作了一次善心人,小女孩的容颜亦早已忘记得一乾二净,只记得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就如同心中佳人一般的明眸.
勒冽真努力地在思海中搜括着仅存的记忆,试图将一切重叠起来,就在此时,一声微弱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本来因沉缅在思索之中而星光柔和的眸子霎时锐利.
警觉地抬起头,一个捧着茶具,穿丫环衣物的矮胖身影映入了眼内.
「妳是谁?」勒冽真只看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向来伺候他左右的丫环.
心虚的春桃吓得当场跪了下去.「奴婢该死!」她为了见勒冽真一面,特意捧了茶水前来,想不到瞒过了门外的侍卫,反被他一眼认了出来.
勒冽真一声不吭,只将眼瞇成一条幼线,冷冷地凝视着她,反而是她自己越跪越胆战心惊,抖着唇,将说话源源不绝地吐露出来.
「奴婢只是......看到丹青......可能知道王爷要找人的......是谁......所以......所以......应该是......」
在含糊不清的女声之中,勒冽真缓缓挺直了腰干,均匀地镶在俊脸上的星光渐渐凝聚起来.
不见星月,细雪飘摇的寒夜里,在一家民居的六合院子里却是喜气洋洋,火花处处.
龙凤烛台的烛光烧红整洁的新房,映着坐在龙凤床上一身红衣如云的新娘子.
虽然窈窕的腰背挺直如笔,但是,若有人在此时走过去将覆在她脸上的红布撩起必会看到一张美丽而呆滞的脸孔.
大厅中宾客高声喧哗,行酒令的声音,远远传来,依然清晰,只是,这些热闹的声音传入耳中,却无法为梦儿带来半点愉悦.
新房里是温暖的,而她的心却感冰冷.
在红影的掩盖之下,她看到的只有自己放在膝上紧紧握着藏在袖子内一把象牙纸扇的双掌,手指的指节早就因太过用力而发白,但是,梦儿就彷佛完全感觉不到似的.
勒冽真留给她的订情信物,已经成为了一根救命的水草,只有用尽全力地将扇握在掌心,她才可以将逃跑的冲动抑制下去.
从王府辞工而去后,她回到了长大的小村庄中,只想平淡地了却此生.
在村庄上的面店做杂工,为邻居做简单的针指,打扫做饭,日复一日,简单而没有变化的日子虽然令她倍感寂寥,但是,亦为她带来安心,因为她知道,一切不会变得更好,亦不会更坏.
勒冽真将会得到一个与他匹配的好妻子,而她则做一个终身不嫁的平凡女子.
就当她以为一切已经回到应有的命运之际,一次小小的身体不适,却令所有事再次混乱起来.
那天大清早,她赶着上市集买米粮去,未入城门,已感一阵晕眩,连站也站不稳,只得坐在路旁的大石上,意图等待不适感消去.
适时一名好心的行脚郎中走过,为她把脉,竟断出她身上已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是因为体虚气弱而感不适.
梦儿自然大惊失色,整个人昏头转向,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也想不起来.
那时候她只感到不知所措,心中交杂着很多很多念头,怀孕的事如果被娘亲知道了要怎么办?她必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将她赶出家门.
而且未婚生子,在保守的小村里是要被押上祠堂,浸猪笼的死罪,即使逃跑到其它地方去,也会被藐视,驱逐,孩子出生后,亦会被人嘲笑,被人轻视.
想到可能会有的下场,她的手脚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自己会被怎么样也不重要,但是,肚里的孩子绝对不可以遭遇到任何不幸.
手在肚皮上轻轻磨挲,梦儿已经感觉到一条小生命正在肚子内,那是她和勒冽真爱情的结晶,亦是上天怜悯她的痴心,赐给她的礼物.
将为母亲的女人永远坚强,她立心要用尽一切的方法去守护他们的孩子.
当时彩娘为了她迟迟不肯答应婚事,已经大闹过几遍,捶足顿胸地要她为家里的弟弟着想,她细细思量过之后,把心一横,遂其所愿答应了婚事.
她要肚里的孩子找一个爹爹,一个温暖的家.
其实这些只要她回头去寻找勒冽真坦承一切亦可以得到,只是当日云素秋的美丽华贵,勒冽真的风度翩翩,早就消磨了她的勇气,令她自惭形秽,再者,她生性善良,既已认定了他俩才是天生一对的璧人,又怎愿破坏他们的幸福?
她宁可自己受委屈,亦不愿意伤害他人分毫,是已才有花轿临门,今晚的大喜婚事.
虽然已有豁出所有的心情,但在此时此刻,她孤身坐在新房之内,却不由地忐忑害怕,紧握象牙骨扇子的同时,亦不自禁地隔着衣物抚上了自己的肚腹之间,感受孩子的跳动.
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为了这一个小生命,她必定要熬过这一晚.
温暖的脉动带来支持下去的勇气,咬一咬唇,梦儿再次挺直身子,等待将会来到的命运.
就在静寂的等待中,时间流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即使在红巾的掩盖下目不能视,她仍然可以感觉到来者的大手已经推开了木门,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步履声在她的身前停顿下来,梦儿可以感到对方正已锐利的眼神向她上下打量,如被针刺的感觉由虚空中传至她的身上,掌心中已经紧张得一片湿热.
冷汗一滴滴地从光滑的颊角滑下,对方却仍然一声不吭,没有任何动静,若果不是那份压迫感,还有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在提醒她,她根本不可以肯定新房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忐忑不安,烦闷,焦躁,令她彷佛要窒息似的,手将扇子握得更紧一点,努力地令自己的呼吸顺畅后,她抖着唇瓣吐出嘤嘤软语.
「相公......」只希望可以打破沉重的闷局.
谁知声音未落,空气已响起轰然怒吼.「贱人!」
即使嗓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怒火,梦儿亦永远不会认不出这是谁的声音.震惊之下,霍地揭起红盖头,卓立眼前的人身材颀长挺拔,一身轻裘玉带,金冠墨发,剑眉星目,正是她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勒冽真.
只是他俊脸之上挂的不再是洒脱自若的微笑,高高扬起的剑眉下一双眼睛内迸发出炽目的烈焰.
「贱人!」恨之入骨的眼神紧紧盯着满身艳红的梦儿,为她带来一阵战栗,紧张又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试图抓着他的衣襬.
「冽......」
勒冽真一偏身,避开了她的触摸,但是,如火的眼神则由此至终也不曾离开她玉洁的脸孔半分.
「妳不单止欺骗本王,还......还.....」愤怒令向来清朗的声音亦含糊起来,勒冽真捏着拳头,全身都在怒涛之下颤抖.
满室的喜庆,红衣如云在他的气焰之下都彷佛化成烈火,娇美的脸孔在炽热之中亦不由地扭曲起来.
梦儿娇小的身子亦在簌簌发抖,勒冽真既然出现在这里,很明显她所编织的美丽谎言已经被揭穿了,而她身披红霞,将为人妻的事实更是无可辩解.
她慌张得乱了手脚,几次想去拉勒冽真的衣袖,但都被一一拂开,看着勒冽真俊脸上的愤恨,她虽有千般委屈,亦为之言拙,浓密的睫扇抖了几下,晶莹的泪珠便滚了下来.
「本来,本王可以不怪妳冒名云素秋接近,只道真心相爱,又何忌出身......但是,妳竟然......妳离开王府才两个月的时间,就......」
看着她身上的嫁衣,勒冽真真是痛心疾首.
从春桃口中得知她的身份之后,所产生的惊讶疑虑,一番挣扎,认清了自己感情之后的狂喜,查知她与另一个男人拜堂后的诧异,难堪,在此刻尽化成愤慨.
心彷佛如刀削,被剑刺,被撕扯得片片碎裂.
他可以谅解她的瞒骗,她的不辞而别,无论她的身份是小姐,是丫环,甚至是一个乞丐,只要是他勒冽真爱上的人,他都可以包容她的一切.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要将他的感情,他们的山盟海誓踩在脚下!
妒嫉恨意如烈火,烧炙他的心脏,令俊朗无俦的五官一一扭曲.
他是风华绝代的天之骄子,位极人臣,文武双全,但是,好不容易爱上的女子竟然敢辜负他的情,他的爱.
双手的指节如点燃的爆炸被捏得啪啪作响,他恨不得一掌打上眼前梨花带雨的脸孔上,为什么在欺骗他,辜负他之后,她的容貌仍然可以表现得如此天真洁净,楚楚可怜?
「冽......你听我说......我......」看着她抖着唇瓣,圆亮的泪珠滑下如花的双颊,勒冽真甚至为此感到心头一痛,手已经举了在半空,却怎么也挥不出去.
举起的右手在颤抖着,自己的软弱比起一切令勒冽真更不可以接受,怒吼一声.
「混帐!」用力放下右手,将再次试图接近他的梦儿拂开,即愤愤不平地转身而去.
「呀......」过于猛烈的力度,令梦儿娇小的身躯跌倒在地上,自喉头间发出细碎的呜咽.
「王爷......」本来跟随在他身后的侍卫一时不知所措地在顿在原地,眼神来回在倘开的大门和跌在地上云鬓散乱的女子身上,犹豫不决,不知该先追上勒冽真身后,还是将娇柔的新娘子扶起来.
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才听得勒冽真冷冽如冰的声音远远传来.
「将她押回去!」勒冽真眉目冷峻,暗自捏紧了拳头,胆敢欺骗他的感情,他一定要她付出代价!
<莊生夢蝶> 第八章
「进去吧!」在阴暗的地牢里,两名侍卫毫不怜惜地用力一推,就将形容狼狈的梦儿推入铁牢之中。
「哎呀!……啊!」又是重重的一下跌撞,身子擦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梦儿痛得呻吟起来,忙不迭地伸手护着肚皮。
牢房的门被重重锁上,梦儿挣扎着爬起来,拨开凌乱的发丝,四周是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小油灯挂在木栏外,橙黄的火光摇晃不定,为黑暗的世界带来仅有的一丝光明。
水光盈盈的眼睛在牢房之内缓缓扫视,在王府做事多年,她早知道王府中设有地牢,用来关做错事的下人和刺客,却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锁了进来。
成一个正方形的牢房内除了四面暗灰色的石墙外,什么也没有,孤伶伶地倚着冰冷的石墙而坐,连外面的侍卫亦在丢下她之后离开了,在无声的空间之中,她彷佛成为了最孤寂的唯一。
或者勒冽真会狠心地将她丢在这儿,就此不闻不问,想起刚才挂在他俊脸上的怨恨,由心底透出来的寒意令她打了一个哆嗦。
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欺骗了勒冽真……这一辈子,怕是再无机会与他合好。
反正……他们的身份是云泥之差,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本来就不匹配的了。
一手握着藏在衣袖内的扇子,一手抱着肚……至少,还有他们的孩子会陪在她身旁。
掌心轻轻磨挲,感受着肚子内的鼓动,因为出嫁而妆点在脸上的胭脂蜜粉早就在刚才的泪雨和粗暴的动作之中脱落,虽然脂粉残脱,但是母性的光辉却令憔悴的脸孔散发出如玉壶流转的华彩。
在静寂的地牢中,不见日月,她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单薄的嫁衣挡不住黑暗的阴凉,刺骨的寒意由石地上渗透出来,梦儿渐感四肢发冷,牙关抖动,叫人生痛的寒冷流转全身,令体内的血液似要凝结,肚子传来阵阵绞痛。
眼帘越来越是沉重,在绞痛之中,秀丽的蛾眉紧紧拧起,她再也无法保持清醒,只有手仍然虚掩在疼痛的肚子上,发白的樱唇轻轻叫着。
「冽……冽……」
一声声无力的呼唤自然传不进勒冽真的耳中,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直至眼前一黑,在冷硬的石地上昏厥过去。
而她始终念念不忘的人,此刻却正倚坐在柔软的躺椅上,手拿白玉酒壶,大口大口地将上好的女儿红灌入口中。
窗外斜阳渐下,距他将梦儿抓回来,已有一日一夜,到底该怎么处置她?向来果断的他到现在竟然还是拿不定主意。
提酒壶,仰头,黯然的眸子穿过锁窗,定看无云黑夜,一轮孤月高悬。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薄唇轻启,沙声吟出诗句,如嘲似讽。枉他一生自命不凡,首次动情却被视若儿戏。
在相思入骨令他辗转难眠之时,心中所思佳人竟已忘情,欢欢喜喜地为他人披上嫁衣裳,于他何等难堪!
泄忿地将一口又一口酒送进口里,却仍然感到口干舌燥,妒嫉愤懑令五内如被烈火翻腾,烧得他痛不欲生。
烈酒穿肠,不解苦闷,反添愁云,千百年来无人不瞭『酒入愁肠愁更愁』,只是当事情临于眼前,却总是难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