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自己,只为自己流的泪,那么,就算是下一刻立即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了。
他回过头,突然把石青抱进怀里紧紧搂着,只觉着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是让人
完全意想不到。跟着他出谷的时候,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对他竟然会产生这么深厚的感情。心头一转念,出手如电,点了石青身上的数个大穴
。见他疑惑的模样,才伏在他耳边悄声说:“我怕你一时冲动铸成大错,这次的事情
凶险无比,你等着就好了。千万不要想着帮我这类的念头。”
宋放解下石青腰间的长剑‘多情’说:“你的剑借我一用,我一定会回来替你把
他补好。”
说完便跃出了地下室。
留下石青一个人躺在地下室的草堆上想,他的手已废,要那剑又有何用,只要宋
放能回来,他就没有别的愿望了。
夜深露重,立在风口的小茅屋在突来的大风中簌簌发抖。远远的,一阵敲锣打鼓
的声音渐近,明明是喧嚣热闹的声音,出现在这半夜三更无人的废弃荒村就显得无比
诡异恐怖了。
宋放坐在屋里的床上,闭目养神,“多情”就放在他的手边。远远听去,似乎一
大群人走到了茅屋之外。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只是没有人声。
半晌,才听得一个尖尖的女声在各种声音里突显出来。
“时已三更,想那贼子必在此间。奴家血海深仇,望今得报。但请阎罗王爷下冥
咒,魂飞魄散无怨尤。”那出口的仔细一听竟是戏文曲子里的鬼蜮之语。又听得一阵
锣鼓宣鸣,一男声道:“众小的,揪住那贼子,拨皮抽劲下到十八层地狱,给那女子
鸣怨报仇!”
接着就是笃笃的敲门之声,想那鬼蜮语言早听得人手足酸软,再听得这鬼敲门,
若是平常人只怕不须鬼魂索命,早已吓得一命归西了。
宋放却是一声冷笑,拉开房门,门口赫然是牛头马面两大妖魔立于门前,趁着夜
半朗月,被人陡然看见,真得多添几条冤魂。
只听牛头道:“兀那汉子……”
马面接道:“可是殷县人氏……”
牛头又接:“姓宋名放?”
马面:“此有苦主……”
牛头:“荣姓姣娥……”
马面:“地府申冤,诉你残横……”
牛头:“拿你填命。”
齐声吼道:“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一落,双双跃起,齐齐向宋放攻来。与此同时,横斜里飞起两条人影,一男
一女则向宋放下盘攻到。身影如电,形若鬼魅,当真像是地府差役,冤魂索命。
宋放也不多言语,管他敌人如何攻击,他站立包围圈中心也不见怎么动作,对方
动作无论多快却不能伤他分毫。他冷冷道:“装神弄鬼。我数三声,若是不让,后果
自负。”
后四个字舌绽春雷,震得那伙人心神动摇。但是,对方是志在必得。又岂会退让
,三声已过,不见任何一人离去。
宋放也不再多话,只见漆黑中几道银光一闪,围攻之人顿时了帐。
这一招震得四周一直喧嚣之众滞了一滞,鼓熄锣消。一众人等简直不敢相信他们
精心布置的杀局居然如此容易就被对方解决。顿时才明白所谓“血修罗”的实力。
宋放卓然立在场中,就像尊冰雕,冷气逼人。
这时,只听得人众里一声冷笑,道:“好手段,十年不见,你的功力只进不退。
”
话音刚落,明明是黑漆漆不见五指只闻声音的荒村,顿时,一只只火把从山坡脚
一一亮起,蜿蜒而上犹如长龙。四周亮如白昼,宋放自然看清了面前一众的妖魔鬼怪
,更看清了面前出声之人,此人黄色布衣道袍,面如满月,身如渊岳,慈眉善目,气
度泱泱,不是熄心是谁?
“是你。”宋放道,没有丝毫的吃惊。
熄心道长,也正是荣归道:“你束手就擒吧。十年来无数的冤魂血仇也是时候要
报了。”
宋放凝视着如此言语的熄心,半晌才开口道:“你真的希望我不抵抗吗?”
熄心一楞,似有所悟,他开口道:“原来你也是个明白之人。”
宋放道:“所以我十年没有出山。”
熄心还没回答。他旁边的人耐不住两人哑谜似的言语,便叫嚣起来:“你这狗贼
,不要废话连篇,你以为你龟缩深山十年就可以洗清你沾满双手的鲜血和罪恶了吗?
你看看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被你杀了父母,杀了妻子,杀了兄弟姐妹……如此血海
深仇,我们盼了十年,等了十年。此刻又岂会听你几句花言巧语就放过于你。你今天
束手就擒也好,负隅顽抗也罢,留下头颅这仇也就一笔勾销。”
宋放眉毛一挑,明明没什么动作,在场的人却同时感觉到呼吸一滞。
熄心此时却是一笑,无形中让场中气氛一缓,给了己方人员一颗定心丸。他对宋
放道:“事到如今,总是一死,就算你明白,你也别无选择。”
宋放听了,长笑出来道:“好个别无选择!你说得对。我血修罗从不是什么仁义
之人,没有道理不战而降。待会儿动了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今天来的,想必也是
打算好了的,送了命也就不要怨我……”
转目扫过四方,只见双双充血的眼睛。心中一叹,想,早已是明白这江湖,又何
必如此多废话,几时,自己也变得仁义了?
如此一想,多情剑扬起,一股剑气向熄心荡去。
一场激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宋放的武功狠辣犀利,加上内力绵长,一般江湖人哪是他的对手。杀将起来,一
出手便是一团血雾,地上便多了几具残缺尸身。
明明是寂静深夜,连声惨号,响彻云霄,但急涌而上的,却如沧海之潮,一波接
着一波。没有休止的时候。那些个由熄心带来的武林人,哪个不是和十年前的血案有
所牵连,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如今见着宋放的手段都似杀红了眼。上来一批,倒下
一批,尸体堆积,血流成渠,不到顿饭工夫,已躺下了不下百人,吼号厉叫,混成一
片,使这座一向平静的山野,顷刻之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熄心一开始就站在后方做壁上之观。晓是象他这样的老江湖,什么场面没看过,
也不由得看得心惊胆战,回想起十年前那战,想起当时疯狂中的宋放,他的心一跳,
不禁怀疑起自己到今天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确,是否值得。但是,随即他立刻否决了自
己的游移,看向场中,杀了如此多人,宋放居然连脸色都没变一下,眼睛一片清澄,
显然并没有受到大的影响。
“宋放!好个宋放!这天下,只怕找不出比你更狠辣之人了!”
宋放冷冷的声音从厉号中传出:“这笔帐算在你荣归头上!”
旁边一个手臂流血的持刀人慌忙来到熄心身边道:“观主,不行啊!再这么下去
我们抵不住了。那厮实在太狠了。请观主出手!”
熄心眼睛发红,一脚把对方踢开。扬声道:“宋放,你要记住,这是你逼我的!
”说着发出了撤退的号令。
剩余的人迅速散去,宋放站在堆积的尸体之中,迎着清风明月,在这荒坡废村,
他犹如浴血战神。
熄心道:“想不到你静心的工夫竟然到了如此程度。这样的杀戮都不能让你失去
神智。”
宋放冰冷的眼神如利剑直刺熄心道:“十年前,十年后,你竟然没有丝毫的反省
。”
熄心干笑道:“我堂堂受心观主在你这个邪魔外道面前需要什么反省。你不要以
为你胜券在握,等会儿看了我给你的礼物,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还能清醒的站在这里和
我废话。”
宋放只是冷笑,也不说话。
熄心一拍手,“轰”的一声,宋放眼前的,一直立在茅屋边的大榕树上突然掉下
个人来,那人被绳子缚住双腕吊在树上。一身鹅黄的衫子,长发随风飘荡。
宋放心中一阵狂跳,定睛细看,不是宋莲是谁?
熄心在旁边道:“宋放,你不要妄想救人,我在这四面八方一共安排了十六个弓
箭手,他们的利箭都对准了你这个可爱的幼妹。除非你能一举把他们都杀了。”
话音一落,嘴里突然发出一阵怪声,顿时,两枝长箭呼啸着刺进了宋莲的双腿,
鲜血蜿蜒而下,宋莲发出一声闷哼。
宋放只觉那箭根本就是刺中了他的心。痛得他全身一阵痉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
字:“荣归!”
身形暴动,如大鹏鸟扑向荣归,激起一阵飞沙走石。
荣归也不畏惧,长剑出鞘,迎将上去,嘴里道:“你还明白擒贼先擒王。只是十
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现在?也罢,我就陪你玩玩。”
两人你来我往,廉颇遇上蔺相如,打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
“为什么?”过了数十招,宋放开口问道。
荣归手下没停,一剑削出,嘴里颇为自嘲的道:“为什么?不就是那天下第一吗
?”
“你已经是天下第一。”宋放如是说。
荣归边打边说:“我要的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打从你告诉我你的‘狂剑’只有在
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才能发挥到极致,那就成了我的魔障。明明在神智清醒的时候就是
我的手下败将,还说什么真正的‘狂剑’,我不信,我不信你疯了反而能战胜我!”
“所以,十年前你放任荣姣娥,如今还要来一次?”
荣归道:“你果然是明白的。实话告诉你,姣娥用的药还是我亲手交给她的,只
是,没想到,我却用了整个旭日山庄做了代价。”
“疯子。你才是疯了。”宋放道。
“我是疯了。我不相信我居然败了,如不是你那可怜的兄弟跑出来我这条命早没
了。说起来我真要感激他。若不是他,我今天怎么还会有机会一雪前耻!”
宋放的眼睛红了起来:“用这些无辜的傻瓜的命来洗去你那可笑的耻辱吗?”
荣归道:“我们所在的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我不但要用他们的命,还要用你那
妹妹的命!”说着嘴里又是一阵怪叫,又一枝长箭刺进了宋莲的身体。
宋放怒极爆喝,不要命的向荣归扑了上来:“你杀了我吧!放了小莲!”
荣归见宋放空门大开,一掌拍出,道:“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疯!”
宋放也不抵抗,胸口结结实实的挨了他一掌,趁着那一掌的威势,身形在空中连
翻,竟然扑到了宋莲的面前。荣归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被宋放引到
了大树的附近。他连忙试图发出短啸想一举杀了宋莲,但是,此时宋放已经用身子抱
住了妹妹。正如宋放所说荣归是要他疯,而不是要他的命。正是明了了这一点,宋放
才突使险招,笃定荣归不会放箭,救下了宋莲。
宋放一剑削断绳索,放下宋莲。拨开散乱的头发,宋莲望着他,嘴里涌出一口接
一口的鲜血。他听到荣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不用费尽心机。我早给她喂下了顶
级的毒药。她今天怎么都得死!”
轻轻的声音象阎王爷的追命符,宋放觉得自己身体里血气狂涌,荣归那一掌打乱
了他的脉息,宋莲的样子散了他的心志,他感觉得到,体内那曾经让他惊恐的东西开
始扩散开来。
小莲的衣衫已经被红色浸泡,她勉强抬起右手,想要碰触自己最爱大哥的脸颊,
想要告诉他不要为她伤心,不要用这么悲切的眼光凝望着她。那只手却在堪堪触摸到
宋放时,落了下来,再也不会动了。
宋放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师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们学剑的,在这剑上染上的
鲜血,总有一天,是要用自己的血来偿还的。
他有点茫然的抬头望了望四周。满目的尸体,暗黑色的东西蜿蜒在他的脚下和小
莲的尸身周围。月色是如此的明亮,以至于他几乎有了回到十年前的错觉。蓦然惊醒
,小弟也是这样在他怀里躺着,而他身处在一片暗黑之中。
宋放觉得头脑里面仿佛有根弦断了。
如果一定要用血来偿还血,那么为什么不用从进江湖第一天起就做好这样准备的
自己的血来偿还,为什么却偏偏要用连这个世界都没有好好明白过的自己的弟妹的血
来偿还。还是,这根本就是一种报应。从他杀第一个人就注定了的,无法更改的。
为什么越是想要守护就越是要失去。
那么,就疯了吧。至少疯了,看见的,记住的,无法忘却的就不会再出现。连他
宋放也不会再存在于这个世上。
他抡起长剑,站了起来。
石青依稀记起师父以前教过的一套自行解穴的心法。明明就在脑里存着,无论怎
么的用力想却也回想不起细节,就像是很重要的话到了喉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地下室里黑漆漆的,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黑暗象网,网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被世界所遗忘。
宋放,宋放……不停的叫着这个人的名字,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那个人对于他
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石青深深的问着自己。
他勉强平静担忧的心情,终于进入物我同一的状态,运起了心法。也不知道过了
多久,等石青再次回到现实中,他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一跃而起,打开上面的入口,石青爬到了屋子里。四周还是没有声音,以为应该
听到杀伐之声的他陷入了恐惧之中,莫非……都死掉了。
他暗自想着,小心翼翼的打开门走了出去。脚下一绊,一低头就是一条断腿。心
脏跳起来象打鼓。他抬眼望去,今夜明月如水,亮到什么都能看见。
满目都是残肢断臂,一颗颗的头滚来滚去,明明那么多的人,呼吸声却只有他自
己。石青几乎产生了还在那地下室的错觉。他弯下腰,拼命的吐了起来。难道这些…
…都是宋放一人所为?他这样想着,正在胸口反胃得厉害的时候,脚裸处一凉,低头
一看,刚才吐在地上的一堆秽物竟然动了起来,再一凝神细看,竟是一个头颅,张开
了双眼,底下的手拉住了他的脚。
石青喉头里咕隆了一下,掩住嘴慌乱的跳开,饶是他也是个江湖中摸爬打滚起来
的,也吓得脑子中一片空白,一颗心又是一阵狂跳。
“救我……救……”头颅发出了声音,石青这才明白是个没断气的人,身体被别
的尸体压住,恍惚看去,竟就象个光秃秃的脑袋在动。
石青上前,见他已是不能活了,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嘴里断断续续的道:“疯了……都疯了……观主……兄弟们死得好惨……”
石青一咯噔,想,此人口中的观主莫非是熄心道长,所谓的疯了……难道……
“宋……放……”他轻轻的呼唤着,仿佛害怕惊醒地上沉睡的冤魂。如果看见了
他的尸身……石青已不敢往下深想。
远远的仿佛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榕树之下。他走了过去。那是一众残肢中唯一完整
的尸身,飘飞的长发,安详的面孔,曾经对着自己那样甜美的笑着。
“小莲……”喃喃念出它的名字,石青浑身抖了一下。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变得清
晰,他突然明白了近来在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
熄心的挑战,静心谷,和宋放离开,留下了小莲一个人,沿途的杀戮,自己的手
臂,宋放的旧疾……还有今夜……所有的,正如宋放所说,是一个套,一个冲着宋放
去的套,一个将他兄妹置于死地的套。而他……是这套里最关键的棋子,也是最愚蠢
的棋子。
“宋放!宋放!”他高声而惊慌的叫了起来。
不要!不要见到宋放也像小莲这个样子,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