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派人保护他!你已经是师长了不是吗?”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自己的幼稚。
“我不能在肖南的事里插手太深。”
“为什么? 就因为他不再承认你这个父亲?”
“阿同!” 父亲皱起了眉头,“你不明白, 和我们李家的一切关联都有可能成为肖南的致命伤。政治,比革命更可怕。”
“我不信!”我愤愤地扭过脸去。在那一瞬间, 我如此厌恶父亲的脸, 厌恶他和我相似的五官, 厌恶他忧郁的眼神, 厌恶他黄呢的军装。那时候,在我的眼里,
这个国民党师长的每一句话都意味着借口,每一道皱纹都是因为虚伪和冷酷。
我从此开始厌恶北平。
每一段灰色的城墙, 每一声鸽哨,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和士兵,甚至家里郁郁寡欢的母亲, 都变成了一把钝锯上的齿, 缓缓锉着我的神经。
两个月后, 我不告而别。
我不知道去哪里, 最后选择了上海, 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陌生的环境, 一群陌生的人。
我在长乐门,一家高级舞厅里找到了乐师的职位。因为我可以吹萨克斯管并兼作钢琴师,所以老板对我相当好,在楼上租给了我一间房作为宿舍。提琴手小健成了我的邻居。小健长的人高马大,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我们两个单身汉很快成了好朋友。
长乐门是个夜夜笙歌的地方,每一个人都看着很快乐, 我也很快乐。
那一年里,我只学会了一样东西——喝酒,几乎赚来的所有的钱都倒进了长乐门的吧台里。每当不该我班的时候,
我就坐在明亮的橘色吧台前,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不介意是白酒还是红酒,根本就尝不出差别,所以调酒师递过来什么我就喝什么。经理也不来管我,因为我的酒品很好,
喝醉了就安静地坐在吧台前发呆。 这时候总有男男女女上来跟我搭讪,从打招呼到开门见山地调情, 我只是傻乎乎地看着他们,
看到他们沮丧的放弃。也有个别赖着不走的,这时候身材高大的小健就会挤上前来,把我扶回楼上的住处。
喝醉的夜晚,我不会梦见肖南浑身浴血的样子。
有一天,从宿醉中醒来,我习惯地揉揉疼得欲裂的头,拿了衣服去外面的公共浴室洗澡。大中午的,浴室没有人,洗了澡,心情好了很多。回到房间,
阿健在屋里,小桌上摆了两盒馄炖。
我几乎不记得我曾经做过饭,有时去楼下的小摊子上吃些馄炖,有时买吧台的甜点,结果来上海不几个月就得了胃病。这大约是上天惩罚我的荒唐,饿急了的时候就会犯病,疼得我满床打滚。有两次被阿健看见,
他就把我的薪水要去了,每天自己买饭的时候也给我带上一份。
我拿了筷子,高高兴兴坐下来,准备开吃。抬头看见阿健脸色不好, 便知趣地放下筷子。
“你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吗?”
“不记得。”
“两个美国军官在那儿纠缠到半夜,我把你拎上来的时候,他们差点跟我打起来。”
“又不是我的错。”
“不会喝酒别喝。 要不喝完趴那儿睡觉,别老睁着一双招魂眼勾引别人。”
我看着阿健。
“你知道吗? 老板为什么不管你喝酒,你都快成长乐门的一块招牌了。隔三岔五坐在那儿, 招蜂引蝶。”
“你胡说什么?我又没跟别人说话?!”
“你长得很漂亮,你知道吧。”
“知道。”
阿健无奈地叹口气,“你坐在那儿,两个大眼睛雾蒙蒙的,亮晶晶的,
小鹿一样,童叟无欺。谁都看得出来你喝醉了,不仅女人来跟你热乎,好那一样的男人也会怎不住的。”
“好在你醉了就不说话,任谁哄都不动一动,除了答应让我带你上楼。” 说着,阿健又笑了,“那帮家伙肯定嫉妒死我了。”
“谢谢你,”我心头一热,“阿健,我答应你,以后回屋里再喝。”
“为什么非喝不可?”阿健凝眉看我,“你真是不象个喝酒的人。”
“可以吃饭了吗?”我茬开他。
“——,” 小健知趣地不说话了。
屋里静下来,我和小健埋头吃饭。
我心下愧疚,却又不知如何重开话题。正踌躇间,传来敲门声,我感激地去开门。
“绮真!” 门口站着的女孩让我呆住了,“怎么是你?”
“李同,真的是你!” 绮真看起来很开心,“昨天我和人来跳舞, 看见好象是你在吧台那儿坐着。”
我有些尴尬,绮真一定看到那荒唐一幕所以才没有过来打招呼。
我侧身让她进来,她穿了镂空的藕色开司米披肩,罩着浅蓝色的丝质旗袍,站在屋里,惊讶的打量着极其简陋的房间。她阔小姐的气势让阿健有些手足无措,绮真大方地跟他打招呼。我让她在床头坐下。
“你怎么在上海?”我们俩几乎同时问,问完都笑起来。
“我们全家都已经搬到上海来了。走之前,我去找过你,伯母都告诉我了。”
“喔。”
“伯母看起来很伤心。”
“你们为什么来上海?” 阿健在这里, 我也不想谈北平。
“你知道,北方不安宁, 日本人都驻在北平城外了。 上海有租界,纺纱生意也好作。”
“嗯。”
“这儿是家里的地址,一定要来。”绮真突然微笑着改用英语:“I get to tell you something about your
brother. ”
说罢她起身告辞,我等不及便借口送她,随绮真一起下楼。
正是冬季,披着大衣,我和绮真走在上海灰扑扑的里弄里。
“延安开始整风运动,前些日子有人来我家,说是核实我哥的背景。”
“为什么?”
“好象是团职以上的共党都要有档案,要历史清白。”绮真停下,转身看着我,“他们还询问了肖南的事,我妈只说是我哥在圣心中学的同学,没有提你们李家的名字。”
“为什么?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是个革命者,即便是委员长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我愤愤不平。
绮真温柔地看着我,“李同, 还是小心为妙。”
回到宿舍, 阿健正有一百个问题等着我。
“李同,你怎么会认识这么有钱的小姐?她是谁?你们很熟的样子!你也会说英语吗? 在那里学的?”
我把他硬是推出门去。“我的馄炖!,” 他拍着门大叫,“嘿,我不问了,李同, 让我吃饭!我还没吃完呢!”
我躺在床上, 心乱如麻。
长乐门的醉生梦死日复一日,就在我以为自己会醉死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的时候, 我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父亲。
(七)
我重新回到了北平。
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没有平静的空间。
共党正在延安休整,国民政府决定先安内而后攘外,双方都不断在痛骂对方无耻匪类。新一轮围剿即将开始的时候,
我决定去陕北找肖南。无论是妈妈的哀求,还是爸爸的怒气, 都不能让我打消念头。十八岁的我,冷酷而执著。
在去太原的火车上认识了两个革命青年, 我们结伴同行。走走停停,半个月后,才到陕北。 他们在延安皆有旧识,所以没有经过太多盘查,
就有人给我分配了任务。 因为音乐特长, 我被编进了野战军文工团。这正合我意,文工团不参加战斗,
配备少量武器,不属于固定编制,轮流为各个驻防部队演出。
或许在演出中, 肖南会看到我。
我喜欢我的新工作。 开始的时候, 文工团黄团长不以为意地打量我的萨克斯管, 我于是吹奏了一曲《兰花花》,
那支在黄土高原上人尽皆知的信天游。萨克斯收敛的忧伤音色折服了大家,陕北出身的女团员杏子跟着哼唱起来。 杏子的声音婉转高亢, 我用乐声衬着她,
让她的歌声如同被清风稳稳托住的羽毛,自由自在地在黄土高坡上回响。
接下来,这个曲子被定为团里的固定曲目。
我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听周文远(肖南的化名),只好被动地等着。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还是一无所获。
不久, 我们来到了十二师三团的驻地叶集镇。叶集是个小镇,离枣园不过五里之遥,刚刚闹过土地革命,
所以街上走来走去的农民大多看着喜气洋洋,但偶然也有个别满脸晦暗惊慌不安的老头, 同志指给我看,说那就是被镇压的地主。我同情地看着,
突然想起来肖南的爷爷,一个在沈阳郊外的大地主。爸爸曾经告诉我,在得知肖冠东死讯的时候,那个老人痛不欲生。
表演地点在小学校里,战士们兴致勃勃席地坐了黑压压一片,团领导坐在前排。当我和杏子表演完的时候,响起了如雷的掌声。接下来是短剧《举起你的鞭子》,
我和杏子鞠躬下台。
走到后台,杏子喜气洋洋地递给我一杯水,我笑着接过来,边走边喝。突然间,两个战士迎面而来,表情严肃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你就是李同吗?”
“是的,”我心中暗自打鼓,是肖南的人吗?
“跟我们来一趟。”他们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向后拧去,搪瓷缸子掉在地上,水撒了一地。我惊讶地忘记了挣扎。
“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我们怀疑你是奸细。”他们已经利落地把我双手反绑了起来。毛绳嵌进我的手腕,辣辣得疼。
他们架着我,不顾周围惊讶的眼睛,把我推进了小学校后院一间破败的空屋。
我错愕地望着坐在桌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团政委,另一个长着国字脸,我似曾相识。
他们让我坐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
团政委用指节敲着桌子, 眼神犀利地看我。气氛压抑得折磨人。
“你就是李同?”
“是的。”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参加革命多久了?”
“一个半月。”
“你为什么参加红军?”
“我从小就向往革命。”
“是吗?” 团政委脸上没有表情。
“你认得这位同志吗?黄中非同志,曾经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
我仔细看看国字脸,摇摇头。
“那,你熟悉长乐门吗?”
我心中猛跳一下,荒唐的日子总会留下痕迹。在记忆中搜索,国字脸似乎曾经出现在舞池里。
“是的, 我曾经在那里当乐手。”
“那你认识国民党第二十五师师长李政吗?”
我心底一阵凉意。
“我跟他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对不起,爸爸。
“是吗?”国字脸开口,声音铿锵如金属撞击,刺我的耳。
“可是,就在三个月前,我亲眼看到在霞飞路上,贵少爷和李政坐着汽车,是去火车站?”
“——”
“你是说,你是个进步青年?“
“是的。”
“那你告诉我, 你曾经参加过什么进步活动?”
“我,”我犹疑了片刻,确定不会连累到肖南:“我认识北京大学的张文华。当过《赤月》杂志的联络员。”
政委和国字脸低声商量。
“你是说北大原共产主义小组的张文华?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1932年的夏天。 他在吗? 他会认得我的。”
政委的眼神有些阴冷:“张文华同志已经牺牲了。 就在1932年的夏天。你怎么会不知道?”
“那以后,我被我父亲软禁了。”
“是吗?可是你难道都没有打听一下同志的下落?”
我不说话了。
“ 在长乐门那一年里, 我可从没想过你会是一个进步青年。” 国字脸盯着我说,“酗酒和各种人厮混也算你革命的一部分吧。 ”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叫我。”
政委和国字脸离开了,留我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小屋里。门口有荷枪的战士晃来晃去。我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里,
脑子里乱成一团。最后,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头不说出周文远的名字,他们总不能因为我是李政的儿子就把我枪毙。
(八)
没有人再理会我,大家似乎忘了我,外面走来走去的喧闹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门口的岗哨也换了。屋里光线越来越暗,桔红色变成了暗红色,到后来,天完全黑了。
麻绳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双臂也麻木地失去了知觉。早春三月,月色淡而又淡,漫漫长夜寒风彻骨。我安静地靠在角落里,想家,想肖南。
他应该还活着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的身子开始有些不舒服。
除了政治上的污点,长乐门还给我留下了另一个要命的后遗症——胃病。当疼痛开始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抽搐和揪疼不在腹部,却在心口的位置,先是隐隐地,后来突然强烈起来,一阵紧似一阵,渐渐没有了喘息的时候。我头上开始冒出冷汗,尽量蜷起身子缩成一团。好容易挨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屋门上的锁响了。
进来了一个身材粗壮的红军战士,象其他生长在陕北高原上的汉子一样,他黑黑的脸膛晒得两颊发红。
他走过来, 闷声不响放在地上一个玉米面的窝窝和一疙瘩咸菜,转身就走。
“同志!能不能给我一碗热水!”我嘶哑地叫住他。
他站住了, 停了停才转过身来,眼神并不友好。我心里凉下来,怕他转身再走,急急忙忙退而求其次。
“同志,可不可以……把绳子解开,我没办法吃饭。”
他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走过来,抄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声音不大,却透着仇恨。
“你这个得(特)务,你这个……资产阶级的臭公子哥儿,”
他别别扭扭地说着那些话,朴素的脸上青筋暴露,“他们说你大是二十五师的师长,对不对?厄(我)兄弟就是跟他们在河北打仗的时候断了一条腿。你个王八蛋归(国)民党”
他扭头看了看门口,然后突然飞起一脚,踹在我肋骨上。我闷闷叫了一声扑在地上。
他打了我,似乎有些害怕,背着抢急急忙忙地走了。我重新蜷缩起来,脸紧紧贴在冰凉的黄土地上。
肖南,我还能见到你吗?
到了中午的时候,我已经疼得神志有些迷糊了, 脑子里乱哄哄的,甚至没有听到开锁的声音,直到有人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李同, 你想清楚了吗?”
我抬起头来,是团政委,我张开龟裂的嘴唇,低声道:“求求你,给我一杯热水!我……胃疼。”
政委一愣,很不高兴,严厉地说:“李同,你不要装死狗,想要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
两个红军战士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想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勉强站起来,却紧接着一阵眩晕,晃了晃就往后摔,“砰”,脊背狠狠地撞在土墙上,又向地上滑下去。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大声叫:“副师长!”
我身边的战士也挺身敬礼,我只顾着难受,伏在地上,咽口唾沫闭上了眼睛。
“报告师长,还没有问出来!”是政委的声音。
“有证据说他是奸细吗?” 一个声音问。
我打了个哆嗦,抬起眼睛看去。
说话的是肖南。他高高的身子站在门口,旁边是团政委和两个荷枪的战士。
“他出身反革命家庭, 说自己是进步青……”,政委在说话,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已经听不清了。尽力抬起上身,我张嘴叫师长,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突然,肖南扭过脸来。 目光扫过士兵,他看见了我。
他骤然眯起了细长深邃的眼睛,放下手里的审讯纪录,
向我走过来。肖南穿着灰色的半旧军装,戴着帽子,打着绑腿,紧紧系着的腰带上挂着一个牛皮的枪套。他走到我身边,慢慢蹲下了身子。我满脸冷汗,忘了疼痛,呆呆看着那张让我魂牵梦萦的脸。
“李同?”他震惊地看着我,声音一如当年,让我沉醉。
“师长,”我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但心里还清醒,没有忘记要小心谨慎。
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肖南抬手来摸我的额头,心疼的样子让我幸福。
“师长,您认识他?” 政委过来了。
肖南的脸色立刻收敛了一些。他直起身来,语气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