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水宴然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同样也听不出情绪的变化。不仅令水宴淼更捏了一把冷汗,这、这会不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啊?
“不会怎样,”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衣衫的水宴淼故作镇静、却不知道自己不小心踩了地雷,“再接下去四哥也就昏睡个三天,还没有下蛊的人惨呢!”
双肩一颤,水宴然冷着表情回头,只有双眼泄漏了主人的急切——透漏着焦急、担心、不知所措的痛楚的眼神,“………你说下蛊的人——会·怎·样?!”
——他会受伤。他宁愿受伤也不愿让自己见到他,不、是他宁愿受伤也不愿见到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水宴然一瞬间感到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他,居然这么讨厌我、这么恨我!难怪这二十天来他对我不理不睬冷若冰霜,难怪他——!“他……会怎样?快说!!!”
迟迟等不到水宴淼的答案,水宴然扭曲了苍白的一张俏颜,一把抓住惊呆了的水宴淼的衣领,有生以来第一次失态的大吼,他担心、他害怕,他——!!
“……心肺剧震、口吐鲜血不止……三月之内若再运功则……经脉寸断无药可救!”不明白大哥为何如此在意下蛊人的结果,但作为医者水宴淼依然据实报告了他所知道的一切。然而这轻声的判决却瞬间冰封了水宴然仅剩最后一点温度的心。
放开不知所措的水宴淼,水宴然失魂落魄、摇摇晃晃的跌坐在椅子上,心无可比拟的抽痛——天啊,这就是因果报应吗……他宁可冒着生命危险向飞下蛊也不愿见自己吗?……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自己对他纠缠不休,他又怎么会做出这样伤害自己的事情?!但其实,只要他看着自己说他讨厌我、他恨我、他不愿意见到我……我就会老老实实的从他面前消失,他到底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就为了躲我……!!!
突然的水宴然的表情一变,原本凄清的凤目溢出精光——没错,躲我!他是为了躲我才铤而走险,因为他若今夜躲不开我,我定会纠缠不休……他是有事待办……
——青竹帮!!!
“腾!”水宴然猛然起身,无视被他吓楞的水家人,纵身没入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留下渐渐远去的声音,“飞就交给你们,我去一趟凤凰台!”
“子”——你一定要等我!!!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黎明,启明星悄悄的升起,乌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金陵郊外传说中因高僧讲经而落花如雨的雨花山上竹林之中,幽幽咽咽凄凄清清的琴音响起,冰冷透彻隐含无限杀气,犹如来自地狱的招魂魔音,令人毛骨悚然,诡异至极。
而当太阳穿过层层浓雾,照向发出琴音的方向时——那里竟是由八八六十四个青年男女环绕着的雪白屏风!而那六十四个青年男女个个目光呆滞、廖无生气——诡异!太诡异了!!
只听得琴音越来越是急促,后来竟一个拔高,震得林中鸟雀在冷冰冰的腹语中簌簌而落,“竹青夜!我知道你来了,给我滚出来!!”
“哈哈哈哈哈~~~~~”夸张的大笑声中,一顶青色的八抬大轿由八个走路几乎脚不沾地的男子抬着,自浓雾之中飘飘悠悠如幽灵般出现,轿中人更是出言不逊,“美人原来这么想我,既然如此,我再不出来可就太不识抬举了是不是?”
“……你的确不识抬举,藏头露尾、装神弄鬼——果然不愧为邪魔歪道!” 沉默片刻,屏风中人冷声发话,然而显然经验不足。
“呵呵,没错。美人可真是了解我啊!虽然没验过货,不晓得美人是否长的……但是鄙人并非浅薄之辈,向来重视知己胜于红颜——就算美人真的貌比无盐,这么了解我……我也要定你做我第二十三房小妾了!不过我现在就在想……这么冷的冰山美人,上起来会不会让我特别的‘爽’!哈哈哈哈……”伴随着充满淫秽意义的狂妄笑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竹青夜极尽恬不知耻之能事,肮脏下流的话不用打草搞就轻易出口,调戏着屏风中的人儿。
仿佛咬着牙,屏风中传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的嘲讽,“呵呵,想得到真是远!现在就考虑下辈子也不可能的事……不嫌太早了吗?”
“哦呵呵呵呵呵~~~~~~~~~~不早!!!因为不必等下辈子,马上美人你就成为我的第二十三房小老婆了!”随着竹青夜一声狂笑,竹林里吼声震天,大队的青衣人不知从哪里突然的冲了出来。竹青夜也从容不迫得钻出了轿子,一摆手阻止了青竹帮人马的狂吼,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美人,你应该知道有一句老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吧?不过你好象有点不信邪……也好,你夫君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教教你!”嘴角的微笑一冷,仿佛只有十五岁的娇嫩脸庞露出阴狠的表情,竹青夜转头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柔柔的说道,“听说,这儿的姑娘都很美,你们好好得干,要是谁抓了一个两个,就赏给他玩儿了——给我上!!!”
“——冲啊!!——杀啊!!!”杀声响彻雨花山,青竹帮本就是一群渔色之徒,听说有美女可得,自然更是努力,然而——越是冲在前面的就死得越快!
只见原本呆立在屏风四周,被竹青夜自动忽略的目光呆滞、廖无生气的青年男女们竟突然举刀集体自屠,而同时自雪白的屏风中向四面八方射出六色彩带缠上四方的修竹,继而六条矫捷的身影借力跃出攀上修竹的顶端,手中彩带转而勒住青年男女们的尸身,奋力甩向四周——一瞬之间优雅的竹林之内一片腥风血雨。
而青竹帮人被血雨沾身之后不过片刻便发出及其恐怖的惨叫然后——倒下了就再没有起来,片刻之后同那些少年男女一般渐渐化为一滩脓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竹林之中便重新归为静寂——静寂得可怕、静寂得血腥……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好半晌,发现不对而于第一时间钻进轿子避难的竹青夜再次走出轿子,绝望的、不可置信的、茫然的仿佛稚子的开口:“你……怎么办到的?那些不是很无辜、很可怜的人吗?你……怎么能狠得下心来,用他们当武器,还、还让他们死无全尸?你……会杀我吗?”
“……”长时间的沉默中,一个紫衣蒙面的人儿悄然走出染血的雪白屏风,站在茫然无措的竹青夜面前,“……没错,你必须死。”
“……不可以不杀我吗?我、我、我不想死!!!”说时迟那时快,竹青夜在距紫衣人不逾一尺处突然发难,竟诡异得以一招拈花绽玉手生生制住紫衣人……!!!
然而,紫衣人虽被挟持却依然是一副八风不动的口气,“……你要怎样?别说我没提醒你,想要挟我以脱困是不可能的——大理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呼应他的话的是彩衣女子们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看在竹青夜眼里却影射出绝望——那些女人眼里的不是佯装的冷漠,不是算计的诡诈,而是真正的不在意,甚至其中还掺杂了若有若无的恨意……没用了……自己竟然用最后的筹码捉了一个没用的废物!!!
“为什么?!你不是他们的主子吗?……你出了事他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竹青夜额头上的冷汗终于流下来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的紧张,真正的紧张。
“你!!!”竹青夜的头脑决对不慢,只有转瞬间的慌乱后他立刻明白了八分,女人——是会为了男人犯傻得自相残杀的动物。那些女人看向紫衣人的眼神……就好像妻妾成群的大户人家里,正室落难时众多小老婆的嘴脸——恐怕,紫衣人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也罢!!事已至此,为今之际就只好!!!
“呵呵呵……”几声轻笑泻出竹青夜的唇,“也罢!看来今天我是逃不掉了。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做亏本买卖,事到如今……让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银光乍现,一把亮得耀眼的银剑自竹青夜右臂飞射而出,直直朝两人左胸插下!!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在插入的前一秒,银剑却被一道无形气剑震成两断,一条青色的身影自染血的屏风内激射而出,旋风般袭向呆愣住的竹青夜,一指气剑直击他的眉心……!!!
竹青夜只觉得一阵晕眩,身子竟就这样直直向后倒下,无声的滚落悬崖,被山间的罡风掩盖了声明中最后的哭号……
——六脉神剑!
——源于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
——大理历代武皇口耳相传的六脉神剑!!!
——青衣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青色的身影驻足于悬崖边,任凭风拂起他的衣裾,英挺的背影显得孤高寂寞。背对所有女子,青衫人缓缓开口发出无比空洞的声音:“人都会犯错,但是……不是所有的错都可以原谅。即使不忍、即使……有再多的理由、再多的感情……一旦犯了再也无可挽回的错误……人就一定要对自己所作的一切负责——甚至付出一生的代价……”低下头,青衣人仿佛自语般轻声的开口:“后悔、认错、道歉……一切的一切,全都没有任何的意义……好多事,不是一句后悔、不是一句‘少不更事’就能解决得了的……”
转身,段子楼盈满了爱意的痴痴回视那疾驰而上的雪白身影——明知不该,但在生命中的最后一瞬,就再纵容自己任性这最后一次,最后——最后再贪恋一眼那个他苦恋了十七年、至今都难以忘情、折磨了他半生、改变了他一切的男人!
绽开最后一抹灿若朝霞的笑容,在眼前朦胧出一片幻彩的瞬间,段子楼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活得好累、好累——逐渐沉重了的呼吸好累,负担着整个段氏皇朝的肩膀好累,早已残破了的心更是好累、好累……不过还好,一切就到此为止,看这最后一眼也就永远的死心了,他生未卜此生休!——来生愿作牛作马只求不再与他相逢!
“传朕口揄:朕死后尔等化骨为灰,即刻启程速归大理,传位皇太子永宴,不得有误。违令者——斩!!!”挂着明媚的、艳丽的笑容,段子楼缓缓闭上疲惫了的双眼,一任山风吹散了黑发、一任鲜血涌出薄唇、一任身心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 雪白的身影终于飞驰上峰顶,然而却来不及揽下缓缓倾颓的身影,来不及拦下心爱的人儿永不相见的誓言。
“为什么?为什么?!子,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不容许你走,你给我回来!!!子——!!!!”
水宴然终于来晚了一步,凄撤的呼喊响遍雨花山,然再惊天动地的呼唤也换不会玉山倾颓、换不会心死魂散!!
他生未卜此生休!
——来生宁愿作牛作马……只求……不再与你相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曾经,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曾经,那是一种怎样的追求?曾经,那个人是怎样的迷恋着自己?
然而,只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曾经——多么伤人、多么无奈的曾经!
桃花又开,李花又红。可如今,昔日那盈盈浅笑的人儿却苍白着脸儿再也不说话、再也不睁眼、再也不肯从梦中醒来——甚至,再也……不爱自己了……
一个素白的身影呆呆的伫立在床前,看顾着沉睡中的人儿,无表情的冷艳中散发出无以伦比的悲伤,窗外的月光淡淡的扫在他身上,更给本就沉重的气氛抹上了一缕淡淡的凄凉。
从救回段子楼的那一天至今已经半个多月了,托那个紫衣女人的福——那个女人,也就是段子楼的表妹郡主兼贵妃娘娘,痴情得甘愿用自己的血转移蛊毒,承受一半的逆流之祸——段子楼终究没有落到大罗神仙也无药可救的地步。经过水宴然半个月片刻不离的照料,段子楼身上的伤早就好了——但是却依然不醒来。
面对这样的状况,淼不敢说、莫言不敢说,可是水宴然自己心里清楚——段子楼不是醒不过来,而是不想醒来。而更可悲的是,他不想醒来的唯一原因就是自己,他宁可冒着死的危险也不愿意见一面的自己。
一丝苦涩缓缓渗入心间,水宴然忧郁的看着沉睡的人儿,为什么总是造化弄人呢?要是他告诉自己曾经的一见钟情,要是他在再见时就露出聪明诡邪的一面,要是当初就发现彼此是如此的心意相通……自己也许早就爱上他了,也许就没有他这么多年的痛苦、没有自己这么多年的孤独;也许……两人早就成了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侣……就更没有他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也不会有自己现在这焦躁不安的痛苦等待……
然而这真的是上天的安排、是造化弄人吗?不!这完全是自己的错,从来就是!如果自己曾经多看他一眼,多关注他一点,就一定能发现他的对自己似海深情——是自己从来没在意过!是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错过了……他的爱……
“……子……”轻轻的坐在床沿,水宴然开口却只发出令自己都惊讶的声音——那么暗哑、那么苦涩。然而却终没有得到回应。床上沉睡的人儿依然默默无言,就象十几天前被带回这里时一样,沉默、沉默,仿佛就想这样沉默的拒绝所有——也包括他和他迟来的爱。
“……子……?子?!——子!!!”仿佛终于受不了了,水宴然本来轻轻抚摸段子楼面颊的手突然一把勒住他的衣领强揽入怀,紧紧抱住了无知觉的身体,泪——记忆中从未滑落的、已隐忍了半月的泪——终于夺眶而出,灼热的烫过心上还流着鲜血的伤口,“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醒来?为什么你还不原谅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用自己来报复我?!五年前,我伤了你的心,五年后我——!!!”
“呵呵……呵呵呵……”把脸埋入段子楼的肩头,水宴然闷声地笑了,可笑中却蕴含着无限凄凉,“……我水宴然是世所公认的邪美人,因为我行事狂放、诡邪不羁、但凭一己心情……但我从不后悔、从不认错,因为我自认万事无愧于心,世事因果都是别人自找……就连五年前甩开你时我也是如此认为……但是,我现在后悔了!认错了!!子,我真的不知道你爱我这么深,我真的不知道我伤你那么深,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后悔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就算你不肯原谅我,你也不要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惩罚我了,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好不好?!”
凤凰台上,夜风冷冷的拂过水宴然绝艳的脸颊,断脸复横颐的泪水湿透了段子楼的衣衫,“……子……子……子……”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断续的喃呢着深爱的人的名字,子,你真的不愿意原谅我吗?你真的不愿意见我哪怕一面吗?你真的早就已经不爱我了吗?!——你真的是因为恨着我才排斥从梦中醒来吗?!!“……子……是我对不起你,你就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你要知道,大理需要你……你的嫔妃子女需要你……我也——但你不是为我而活的!!!求求你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好不好?!!!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见到我,如果你真的恨我,我从明天开始就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如果你这样就愿意醒过来的话,我可以一生一世不去打扰你……这就是报应吗?因为我伤了你的心,因为我以我不爱你的自私理由把你推入绝望的深渊,所以我如今也要面对被深爱的人恨入骨髓、连见一面都成为奢求的状况吗?为什么就不肯原谅我?我……爱你啊!我深深的爱着你啊!我唯一爱的人就是你啊!!!为什么……为什么……子……子……子……子……”
伤痛的暗哑的呼唤伴着潇潇的夜风散开在又一个春天的夜里,春寒料峭,单薄的雪白身影飘出凤凰台,一步一回头,却又不得不迈开沉重的脚步,痛了、错了、后悔了……可是,有用吗?没有用了吗?谁能给他一个答案……
人都会犯错,但是……不是所有的错都可以原谅。即使不忍、即使……有再多的理由、再多的感情……一旦人犯了再也无可挽回的错误……就一定要对自己所作的一切负责——甚至付出一生的代价……
后悔、认错、道歉……一切的一切,全都没有任何的意义……好多事,不是一句后悔、不是一句少不更事就能解决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