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气抽鼻,那些个日夜里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与不舍又重回心尖。于是愈发颤抖,眼前红湿一片,人世间的安排,为何会如此蹊跷,有些事转瞬即失,有些事却永世难忘,那些誓言颈首相偎的不离不弃的人,也会在突然间阴阳相隔,再不能相见。
捏捏红道:“你在哭么?为望城?”
我说:“没有。”
他似乎笑了,“也不是不可以。”
你在哭么……
为望城……
你也不是不可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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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小腰村里的多角关系
你原在朝内为官
俺只合做个山中寇
却各有各的烦忧
你怨朝中奸邪多
饭桶也封侯
我则是刀尖斧背
恨杀为仇
不如都撇了名锁利勾
千山万海游五洲
1.怀春
就在传奇故事的叙述者们迷失在完全无意义的细节里,且不厌其烦玩弄着自以为是琐碎臃肿的技巧的时候,耐重几山脉,也迎来了久违的春季。
阳光灿烂而温情地使寒意剥落,只余衣角半缕冷香,春风春雨春意春心,一切都是那么荡漾,一切都是那么情窦初开。
但隆雪季节里谢去的那片少年时三月的桃花,却再也难以按原貌盛开,所以,遗憾的人面们便止不住彷徨————
年光很短,叹息又太长。
不过,对于必须撑起为家门楣的我来说,叹息也是一种奢侈,移木换根之际,我要做的事情,着实还有许多许多,于是最初燃起的那点愁光,便似偶日遇风的轻烟,晕开在柴米油盐里。
我跟着文声容学商,他教我如何举起另一把屠刀,如何拼杀在另一个战场,如何心如铁石,脸似钢管,只想利益看。
忙忙忙忙,忙得焦头烂额头痛腹痛,忙得眉间千尺面目狰狞,如此忙碌,却总也比我想象中的轻闲,为家在小腰村的根基,其实在我还未到来之前便已经逐渐稳固,我环顾四周有条有序的雏形,难免愈发惆怅,车云阳对我,的确是不负所托,也的确是鞠躬尽瘁,于是更加无地自容。
每每夜半,清宵独坐,总好像看见那张惨白的脸孔,绝望如同五尺利刃,劈开十多年相濡以沫的信任,没有人知道,云阳去了哪里,他如一只负伤的兽般消失无踪,再也不会同我马上悬壶浆,刀头分顿肉了,真正痛彻心扉。
我也不止一次忍住剧痛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何种悲剧,生者的岁月仍将继续,的确是这样,历史犹如梦境,散发出一种不易使人察觉的香气,无论苦难悲喜,径自流溢,眼前种种,都能够使人想起某些愈发古老,愈发原始,沉淀在漫长岁月根里的东西。而呼吸间,清新又言情的季节也开始从微明的早起进入漫长的黄昏,许多往事悄悄扎下了根,似乎忘记,其实刻骨铭心。
当然,阿爹与为奇有时也会难免怀疑,一直伴我左右的那对男女为何不见,但他们从来也没有逼问,血脉相连的默契似乎让他们明白,很多时候,沉默往往更加宝贵。
我很欣慰,耐重几山空气新鲜。
总体来说,阿爹的情况还算不错,他仍然是老样子,也无平淡也无滋味地按照当时非常简朴的鳏夫标准生活,纸窗竹屋,夏葛冬裘,日中白醉,饭后黑甜,我想,他的世界,也许自阿娘死后就已经向后伸展,一切都随着年月的增加慢慢朝着深处行走,于是,江河日下便成为他的口头禅。
不过,老爹也很庆幸很满意很乐观地同我讲了,说这里比京都完美很多,既有老友世子,又有满目异景,还有凉飕飕晶亮亮湿漉漉的野风,最重要的是————这里竟没有妓院。
很显然,老人家对弟弟在京都的风月情事荒唐作为依旧耿耿于怀,所以纵然此处无鸡无鸭,他常常忍不住苦口婆心引经据典,教育弟弟什么叫做风流易荡佯颠易狂,并且,以一种过来人的居高临下感慨,声称不只女人,男人的纯洁也非仅仅停留在肉体,还有内心。
我于旁听着看着,直感无力,实在不忍心告诉老人家,虽然山里人朴实,附近的确光溜溜得没有妓院,不过,他的二儿子,却早已经同对面耐重几山更不要脸的祖宗们狼狈为奸。
为家小霸王像是终于寻得了知己,他总是上山胡搅厮混不说,最近,竟然还开始同长着陀鸡胸脯的扁豆娘娘之流讨论起什么叫男人极致的快乐。
对此,我非常烦恼,直觉乌鸦会带坏我家的凤凰。
“大哥,你知道腹上死么?”一日,为奇自搓搓峰幢幢楼强盗大本营回府后,便兴致勃勃颠着跑着赶来问我,眉梢处点点暧昧。
那时,我正专心致志同文三郎讨论为家酒楼的新址,我看中的是楼胖子名下的一家珠宝铺,市口风水相当不错,光地形就像是只饕餮。
三哥闻言,回头对着为奇笑了一会,眼中盛满终于见识明白并且觉得名不虚传的惊奇,然后,他颇感到兴趣地瞥我一眼,轻声问,“望城,你知道么?”
我直感莫名其妙,“小弟,先别管什么丝绸的事情,阿爹正寻你。”
为奇愣一愣,忽然捂住嘴,似乎万分鄙视,“大哥!连小红都知道这词,你……你……”
文声容也忍俊不禁跟着笑。
我闻言大怒,沉眉沉目。
哦?!!!
什么事情合该那小屁孩知道的我却不知道,当场指住弟弟发飙,“为奇,你过来,再说一遍我听。”
小弟见我真的生气了,于是乖乖走到跟前,攒了些茶水在桌边笔划。
我凑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其实,每个字都非常眼熟,也非常认识。
腹——上——死——
不就是——腹上死么!
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瞧了半晌后,灵感乍然降临,我茅塞顿开,忽而大乐,拍手道:“不错!小弟,这名字好,正可以做酒楼的新号,含蓄,优美,且有意境!”
我欢喜异常地拍着弟弟的背,感到万分骄傲。
当场一派寂静。
不知是否错觉,文三哥脸色带上些许同情,他咳了两声:“……望城……虽然地方很不错,不过,我想……楼老爷可能不会同意的……”
我张嘴欲言,这头小弟却突然爆笑起来。
我吃了一惊,只见为奇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连连打嗝,又突然扑上来捧住我的脸,左右开弓,响亮啵了两声,口水四溅。
“大哥大哥……”他叹息,“你真可爱。”之后不待我回神发作,立刻“嗖”一声溜走,姿势如同畏罪。
我目瞪口呆,心下有些不快,又有些悲哀,小弟真的被强盗们带坏了,以前,再怎样高兴,他都不会如此不分大小。
回头一看,文声容正眉目弯弯,我有些尴尬,“三哥,这名字的确不错……”
“望城啊,”文三郎造型优美地伸出一根食指,抹了抹桌上半干的字迹,“其实……”他谆谆教导的神态一如往年,“腹上死并非指菜肴美味吃食饱暖。”
他笑得非常博学,非常亲切,“它是指房事尽兴,欲仙欲死。”
…… ……
记得那天,我足足发呆到下午,直气到发疯!觉得自己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阿爹的心情。
好啊好啊,铁扇捏捏红,你家的乌鸦,真的带坏了我家的凤凰!!!!!
当然,为氏第一家酒楼的名号,绝对不可能叫什么“房事尽兴,欲仙欲死”,我狠狠骂了一通弟弟后,还是采纳了他的第二个比较温和健康的建议。
于是,为氏第一家酒楼的名号,最后定为“怀春”,虽然这两个字还是有些风月作坊勾栏院的风格,不过到底是为家二少爷冥思苦想半夜的成果,他也实在已经是很倾尽文采,很尽力了。
所以,当我坐在小腰村第一富楼老爷的客厅里,同他好言好语商量征用他的珠宝楼做怀春酒馆用地的时候,也非常尽力。
楼胖子擦了擦汗,皮笑肉不笑得极其像狐狸,“为将军。”他的语气可疑而又恭敬,却微微含着嘲讽,拱背的弧度透出一种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
我觉得非常滑稽,也就在几个月前,当我初次领着大军驻扎此地的时候,眼前这个见风使舵、嫌贫爱富、油滚滚、圆溜溜的胖子也曾经匍匐在我的脚边,求我动用武力,救一救他被强盗抢去的长女。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底女儿……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底心肝……
记得当时,他唱戏般的哭腔犹如破锣。
我摆一摆手,不着痕迹通了通耳朵,“楼老爷,我已解甲,呼名即可。”
他像是方才明白过来:“哦!我原以为是市井胡传,那么……说将军您携八公主私奔,擒获将军者可得万金,也是真的罗?”
我笑了。
他也笑了。
楼胖子说,“将军,你想买下我的珠宝楼实在是我的荣幸,不过……”
他不用继续说下去,我便知道,他那眯起的眼睛是嫌弃我的开价太低,而他下垂的嘴角则表示他不想同我谈这笔生意。
我无奈叹口气,觉得实在可惜,因为真的是蛮喜欢那个长刀型的市口,酒馆开在那里,一定比卖石头赚钱。
挥了挥衣袖站了起来,地主既然不肯割爱,我一个良民百姓,自然也不便强夺,于是当场打算告辞,回府另谋良策。
我眯了眯眼,“楼老爷,想必你是不会去贪图那百金的吧……”
楼老爷立刻连连称是,拱手相送。
主客间客客气气一步一步来到门前,我还未来得及抬脚跨出,前院就是一阵大乱。
当是时,新抽出的嫩绿色的枝芽稀疏长在高树上,宁静的午后,原本非常可爱,不过,却突然有把子嚣张而又惟我独尊的声音横冲直撞,扑面而来。
“叫老胖子出来!”
少年血气方刚的存在由远及近。
楼老胖子的一张立体的圆脸刹那扁平扭曲,他哆嗦成一团,恐惧到简直无法言语,他伸出手,紧紧拉住我的衣角,仿佛仍不太明白,自己已经牺牲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还会引那煞星讨债。
我挑眉,眼见捏捏红背着巨斧旋风般突破脆弱的楼府保镖群,非常蛮横,非常挑衅,非常不讲道理的样子。
他的身后,跟着同样蛮横,同样不讲道理的鸡胸瘦子、秃头胖子,以及斯文小伙子,呼噜呼噜呼噜涌进来的一大捋强盗,直将楼家品味低下花里胡梢的黄金厅堂围了个黑里黑煞。
俗语描述得妙极贴切极,自古冤家皆路窄,讲不了对不起抹不开的横眉竖目三尺明镜台。
我叹息,尽量调整面部表情,眼看着捏捏红导从甚肥,腰紫衣绿,昂昂着气势汹汹而来,眼看着强盗帮匪众们冷不防看见了我,都骤然停顿,扑哧噗哧前胸贴上了后背,神情红黄交织,如烛光下闪耀的破败的金箔也似。
元小六伸出小指,捅了捅走在他前头的肉菜光头,肉菜捅了捅鸡胸扁豆,扁豆捅了捅木鸡木鸭捏捏红,捏捏红一个踉跄,巨斧于肩胛处抖动。
楼胖子“妈呀”急喊着救命,竟然能够非常神奇地将他满团横肉统统缩到我的身后,抖煞害怕煞恐惧煞。
“为……为……为……为……为……将将将将将将将……军。”
我听他断续续惨兮兮叫完,直敢到好笑,金钱与武力往往会使人产生某种错误的权力感,于是满腹骄傲气,飘飘天去,直至被更金钱更武力的东西打破,跌入深谷匍匐,就像眼前这个巨富之家里的地主,方才还头高眼高鼻子高,如今却骤然换了副容貌————他的嘴角是狗样的,耳朵是狗样的,尾巴与四肢长且贪婪,良心散乱,目光皱巴巴的,横竖不一的,不停摇摆的,那肥胖的身体形状仿佛被施过某种咒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
我观察了半晌,乘隙平静下来,终于能够如往常般波澜不惊微笑时,才转身对牢强盗头子寒暄:“捏捏红,很久未见了。”
在场众人不知为何皆倒抽冷气。
肉菜咧着难以置信的嘴角,努朝着我的方向:“那……那个不是小为他哥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