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颤抖。
心跳在手间滚烫。
做杀人将至今,真的还没有哪一次生死,能让我如此。
于是骤然失去浑身的力气。
弟弟自斜里插上来,哭着笑着将充满热力与腥臭味的肉团抱过去。
“那女人还活着?”我问宋青。
“她晕过去了。”她答。
“孩子还活着?”
“正……正嚎着呢。”
我点点头,莫名其妙看牢自己的手,为什么,为什么还在抖。
不要抖,我叫你不要抖!
突然,有人大力掀开车帘。
捏捏红踉踉跄跄拖着盆热水走到眼前,他定定看着我。
我抬头,也定定看着他。
接着,只觉眼前一黑,扑通向前栽倒,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捏捏红张开的大嘴,和他双手上那难闻的药膏气味。
…… ……
我想我定是晕过去了,简直可耻!连着几日穿女人的衣服,方才又替女人接了生,以至弄得自己也像个女人似的。
累积的疲劳与手上的伤磨得我在昏迷中挣扎,连个完整的梦都没有,只有疼痛,只有疼痛……
疼痛里飞出许许多多纠缠交错的影子,它们贴体围绕上来,淡淡的,浓浓的,不可分离的,有些咸味的,有些腐烂味的,稍纵即逝。
十二微微笑着,穿上花花衣裳。
云阳微微笑着,眼中万道光芒。
阿爹牵着阿娘,繁花灿烂。
嘴皮子底下,弟弟吵着说,要吃两面黄。
我高兴得天旋地转,突然发现,原来不是天在旋地在转,而是为府轻飘飘飘到了灵宵宝殿,神仙一波一波飞舞,菩萨叠着罗汉,道旁叶飞叶落,满天满地长着冻疮与巨斧,王母娘娘像宋青,仙女像骡子,月亮像吴刚。
蓦然转身,发现自己也不再是那负命无数冷面冷血的将军,我只是我,为望城变成了个没有人管、佯装癫狂的山野汉,他三竿日上还捱,泰山压顶仍酣睡,只把绿瘦当红肥,屋边一朵黄花,千金也不换,闲来无事,耍耍巧言如簧,三句两句,就骗来个姑娘,不管好看难看,风月共相伴。
我大笑啊大笑,宝马名剑、功名利害,从来都是害人的东西,自古英俊潇洒的总活不过膀阔肠肥,多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总有人不懂,为什么数不清年轻的士兵都跪在脚底,血气方刚叫喊————
“将军!祈战死!祈战死!”.
他们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扑鼻冲来的药膏气息。
黑压压的。
浓稠稠的。
铺天盖地的。
我莫名恐怖,辗转抗拒,不行不行!为什么要去死,又为了谁要去死?
周大力,刘大力,李大力,冯大力,王大力……
怎么怎么!难道你们都不想回家么,老婆冒死在为你们生孩子了,你们却都不肯回家么!
我扑过去想质问,月亮却应声碎成了千片万片可能,刀光扎到手臂上,顿时溅起股疼痛。
猛然睁开眼,梦里梦外一样,扑鼻都是药膏气息。
微微皱眉,真的非常难闻。
恍惚间,身旁有人“唰”得惊起。
我闭目开目,重新聚神。
捏捏红悬在正上方,他身下是我,我身下是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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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身旁有人“唰”得惊起。
我闭目开目,重新聚神。
捏捏红悬在正上方,他身下是我,我身下是床。
视线连成两道短剑,四目相视,明如闪电。
少年凶恶吊眼,半身压在我的左肩,双腿斜里伸展,十字弓形牢牢勾住了我的脚骨,仿佛已将肉体化为绳索,化为束缚。
床上点点红迹,深浅不一,无花果滋阴,芦笋壮阳,什么东西能解惆怅。
我扬眉瞬目,恍惚盯住自己赤条条的胸腹,疤痕你我交错围成网状,疼痛沛然若江海河湖,透过网眼冲涌而来。
近距离处,红白青黑金五色环绕,智愚贤否贵贱寿夭男女华夷统统穿过梦境聚在一起,现实的正中央,捏捏红脸色蹒跚。
我突然发现,就是这位看上去长相老实普通的乡下少年,纵然不背着那双巨斧,也能够令人目眩,他向来强势的嘴角正弯成个尴尬的弧度,往事蜕变在其上,形成一幛烟雾,他僵硬住四肢,用干净而纯粹的表情与责任感瞪我,仿佛年少正盛时被迫置于某座春楼,道德与反道德在心尖儿上挣扎,然后蝴蝶展翅,扑住了红花。
山青月高,心事迢迢。
幻境故人灯驰酒阑,唏嘘而散,我半梦半醒,起伏挣扎,下意识叹了口气。
药膏气息愈见浓烈,捏捏红凑过三分,左翼暴沉。
神思乍明间,只听得他道:“小为吩咐,不让你动!”
于是我完全清醒,直至冷哼。
哦?什么时候起,你倒肯听为奇的话!!!!
“压着我干嘛!”
他看看我,隙隙嗦嗦动了阵,抽去几分重量,却还是草木皆兵蓄势待发置于我上,像头不知名的兽。
“这里是北代村,你厥过去两天两夜,妈底连生孩子那娘儿们都醒过好几回了!”
我张口欲言,他却又来抢话,“手断也不同人说,这下废定了,小为差点哭死!”
我一惊。
为奇知道了……
勉强侧过脸孔,右臂死去也似垂在面前,除却表皮,除却赘肉,它的神魂早已连同子母鞭、连同十二一起,埋在记忆深处,埋在遥远的天边。
“喂!”捏捏红有些烦躁,“说话啊你!”
我回转来冷笑:“你不是我的舌头么!”
他一愣,“扑”打了个四散的喷嚏,口水射了我满脸,我大怒,左右争突,捏捏红加力钳住我的手脚,他红着面皮,空出左手胡乱来擦我的眉眼,存心将气味冲天的冻疮药膏涂在我呼吸最近之处。
我直感到恶心,破口叫嚷,“走开!妈的滚!”
“别动!”捏捏红打定了主意肉袒伏斧,八面不倒五花夹肉绑住我这肉袒,“伤口裂了你那弟弟又要来哭丧!”他说话的口气似警告,也似威胁。
我眯目喘息,忽然伤心,忽然无力。
还是让弟弟知道了……
还是让他哭泣……
“为奇呢?”环顾四周,茅草制的屋顶摇摇欲坠,床边依次排着简陋的桌椅,铺天盖地一股贫穷气息,串起满室昏黄与萧条。
捏捏红咧嘴,先是半提肩,从上到下检查我的每道伤口,确认大小长短深浅数量都无误后才抬脸答:“同姓宋的女人一起,赶集看孩子去了!”
我笑,无奈摇摇头。
唉,弟弟还是老样子,对女人,对孩子,尤其是对生孩子的女人,都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莫名其妙的执着,与崇拜的敬意。
“燕孩孩呢?”我顺便也想起这位男性,想起他的莫名其妙的执着。
捏捏红嗤之以鼻,“他?”嘿嘿乐了一阵,“还不是跟在你弟弟屁股后头瞎转!”他顿一顿,想起什么,脸色突然狰狞起来,伸手轻戳我腰眼处的长疤,“未过月的新伤,是不是姓燕的干的?”那同仇敌忾的神气,简直就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的伤就是我的伤的英雄好汉自家兄弟嘴脸。
我疑惑,“管你什么事!”
他立刻勃然大怒,“为望城,你看看你这奶奶底熊样!哪里还有半分耐重几山耀武扬威的雄飞气势!老子都替你丢人!”
我便愈发疑惑,不禁沉了脸色,天大不快,这小屁孩到底以为自己是谁!老父在教训孝子么!!!!
捏捏红也不管,径自瞎叫了阵,仿佛恨铁不成钢,末了还咬牙切齿坑坑洼洼加一句,“两天了,想上茅房么?”
我闻言大笑,眼里酸口内苦,险些当场背过气去,为望城啊为望城,你还真是丢人!我堆自己说,竟连这等私事,也被对头嘴尖舌上拿来混说。
奶奶底熊!
奶奶底奶奶底熊!!!
“滚开!你沉得像猪!”我气极,当下也不顾自己痛,伸手去抓他的冻疮,抬脚就提他的软档,用尽全力,毫不留情。
捏捏红大惊失色,呜啊乱叫,终于滚至一边。
我也呜啊一声捂住胸口,眼看他疼痛难当,万分解恨之余,忍不住笑一阵,呻吟一阵。
视线所及,都是简陋的空气,少年五官生动,呲牙咧嘴,仿佛蝴蝶一般,纵然伤了翅膀,挣扎于乱世罗网,但那天生的气势与美丽,依然咄咄逼人。
当是时,床内两人,难兄弟也似,都是上下疼痛,喘息难止。
捏捏红眉梢眼角恨比海深,“哎哟哟!为望城,手是武人的命,下面是男人的根,你不爱惜自己的也罢,做甚么又来糟践我的,哎哟……”
我呆住,垂下双目,那个瞬间,纵然如何也再笑不出来,心里只想,捏捏红啊捏捏红,你错了!
手就是手,阳物就是阳物,它们都不是生命,纵然失去,也能重头而起,但若大意失了生命,便注定失去一切。
我心中巨恸,一想到十二便阵阵恍惚。
云阳还在前方等着某个承诺,我却该如何向他交代,如何赴汤蹈火。
乍然回神,捏捏红正擒住我的下巴,口中叫着“为望城!”
我极度不耐,挥开他的钳制,他松气,“叫你不要动!”一个回身,自枕下掏出个瓷瓶,哗啦倒出大堆灰色粉末于我迸裂的伤口上,仍是那扑鼻的浓血与押不卢花的气息。
我下意识痉挛。
捏捏红放平我尚称完好的左手,然后以头为坨,枕在其上,顺便压住了我的脉搏,凶恶道:“别再动了!”
然后两人各占一边,良久沉默。
我感到纳闷,从前也不只一次同花花绿绿的老少姑娘寻欢共枕,但边上睡个少年,还是首遭,想来想去,到底觉得别扭,事态发展简直令人头晕眼花,耳边金钟齐鸣,好似有人在远处擂鼓。
大汉扭捏,哼着江南小调,故事里的才子佳人忙里偷闲墙头马上,动作夸饰,你淫我荡,既轻浮,又言情。
叹口气,转头去看捏捏红。
少年的黑发散了我一手,他正闭目开目,状似惺忪,却又万分警惕,只要我瞧他一眼,他便冷哼一次。
一眼一次……
一眼一次。
不紧不慢,不多也不少。
侧回过头,慢慢竟也起了睡意,思绪逐渐模糊。
“喂,捏捏红。”我强打起精神叫他。
他老规矩,先哼了哼,然后等我说话。
“我的马呢?”我问他。
他想了片刻,“半路发疯,自己跑了。”
我头痛,紫叱拔的脾气与脚程同样闻名,这一发疯可好,叫我上何处寻它!
烦恼了好一阵,又想起件事。
“喂,捏捏红!”
等了良久,他才又轻又长“恩?”回来,字句间充满鼻音的味道。
“你同为奇在那大官牢里,是如何脱身的?”
又等了良久,捏捏红模糊不清的声音才慢腾腾响起,像是隔着万水千山,“朋友……路过……行了方便……”
“朋友?”我转头,突然愣住,“喂,捏捏红!”
刹那火气又起,好啊小屁孩,老子问话,竟敢给我睡过去!直拿老子当枕头催眠小曲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