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寻呢?除去甜食,还有那个房间吧……
之后再次见到加蓝。
那家公司据说是做网站的,在一栋写字楼的十层。客户的交待是——帮他们将原先在蒋宅口附近分部的家当全部搬过来,安置在相邻新租下来的房间内。分部经理是个嗓音尖利的中年女人,在她忽高忽低的简短命令下,工人们按部就班地将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内堆满了机器和办公家具。职员们有的站在门口闲看,有的则跑到旁边房间里聊天去了。
齐越一直在楼下为同伴将家具从车厢里挪出来。差不多快搬完了的时候他便跟司机说了一声,自己也扛起一张大台板进到电梯里。进房间的时候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女经理似乎想尽可能地一步到位,先前被拆卸开分头运过来的办公设备如今全都要重新一一组装。齐越将台板靠在墙边,耐心等待里面为他腾出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很小,但足以在齐越心头响成一串惊雷。
他几乎不敢回头。于是加蓝走到他面前。
也许是明白齐越的心思,她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仅仅使劲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指了指走廊尽头。
如果不按照加蓝的意思去做,齐越猜得出女孩接下来就决不可能这么安静地待着。她会根本不在乎自身处境,当着一大堆人的面抓住他的手哭鼻子,或者像上次一样死搂住自己不放。换做其他什么男人也许还不会造成什么轰动,但他只是一个搬家公司的小工人,头发蓬乱,浑身灰土。
齐越瞅了个空隙跑到尽头的楼梯间。加蓝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像只小兔子一样红红地眼睛。
“……原来你也在这儿工作啊……”齐越笑笑说。
女孩一反常态地沉默着,齐越心里倒有点发毛了。他伸手想碰加蓝的肩,半途又缩回去,局促地在身上蹭了蹭。
“全都是胆小鬼……”加蓝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透明又单薄的锐利划痕。“你和陆寻!还有史小威!加上我!都是胆小鬼!”
齐越不明白,无措地站在原地。
“不然就是老天故意要惩罚我们的吧?!大家都是罪犯!”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可又马上咬住嘴唇忍着,狠狠跺了跺脚。
光是听到加蓝这样说齐越就已经感觉到事态不妙。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工人们似乎开始准备离开了。齐越没办法再耽搁,只好又着急又生气地死抓着加蓝的胳膊说:“晚上我来找你!下班后哪儿也别去,就在大楼门口等我!记住了?哪儿也别去!”
“可是齐越——可是晚上——天太黑了啊……”女孩一边点头一边红着眼睛说。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摆摆手,跑出楼梯间。
回公司跟老板请假时费了些工夫。齐越得到了从当天下午到明晚的假期,老板则是以扣钱做结论。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打着哆嗦用冷水擦身子、洗头,换上还没有被熏进墙壁霉味的衣服,最后把所有现钱都揣进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出胡同。
打车到写字楼时下班时间早就过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乖乖坐在假山景前的加蓝,倾斜孤单的身姿,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看到齐越出现在外面时立刻直跳起来,根本不去理会原先放在膝头的东西,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声音过后,女孩紧紧抱住齐越。
齐越等了一会才拉开她的手,让加蓝弯腰去拣钥匙、皮包、外套、还有手机。
“大妖怪,有件事要告诉你……我现在,和陆寻住在一起。”
加蓝慢慢地说。
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撞碎了一样,齐越满耳朵听到的都是哗啦哗啦的声音。
“原来你爱上的人就是他啊……”他说,露出无限疼痛的笑容。
“不是!我一点儿也不·爱·他。”加蓝立刻坚决地否认掉,“我喜欢他,就像喜欢你一样。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爱·你们!”
“为什么?”
“你还用问我原因吗?我有问过——你为什么会那么爱陆寻吗?”
“我爱他?是你一厢情愿这样认为吧?”
“我又不是傻瓜!想想以前你跟他那么的——”
“如果不告诉你我们交往过,你何曾这样想过?还是只把我们当做一般关系不是么?”
“可你们干吗不敢承认?说爱就那么难吗?证明自己可以去爱人然后被别人爱就那么难吗?”
“加蓝。”
“明知道的结果谁都不敢去看,只是骗自己、互相骗!明明该做的事不去做,一个比一个逃得远!不就是想爱吗?不就是想好好爱上一次吗?!要生活在一起!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有那么难吗?难道天就会塌下来吗?”
“加蓝……”
“一群混蛋!王八蛋——!”
她用皮包狠狠打在他身上,用像是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嗓音哭泣着。齐越默默站着,听着加蓝反复说大家全是胆小鬼,全是骗子。直到他感觉女孩那濒临崩溃的态度十分古怪,便赶紧架着她走出大楼。
刚到门口他就不得不停下来。天已经彻底黑了,路灯发出橙黄的光芒。齐越窒息般僵立了半天,最后叹口气找到还在抽噎的加蓝的脸捧着,以少有的严厉口吻对她说:
“听着加蓝!听着!别再哭了!我们现在打车回家!你听懂了吗?你得带着我走!没灯的地方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你听懂没有?!”
女孩一下子安静了。半晌,她吸吸鼻子,攥住齐越的手。
那是一栋破旧的四层砖楼,估计是解放前盖的,之后又翻修过几次,已经看不出什么建筑风格,爬山虎的残枝绵延在墙壁上,处处透着寥落的气味。
楼道里没有灯,很黑,加蓝拉着齐越慢慢爬上一级级台阶。她说他们刚搬来时就是这个样,因为是各色人等杂住的老房子,也没有什么专门负责的物业单位肯负责维修。陆寻曾经当过雷锋安上了所有灯泡,但没过一星期那些灯泡不是没了就是被砸得粉碎。她又说这里虽然比较旧,可设施还算齐全,周围环境也不错。
“他上班了?”
“春节后刚找到的,在新世界附近的一个影视广告公司。陆寻特别讨厌那份工作,总说是在谋杀自己。不过要挣钱啊,要活着啊……”
拐过一个弯,他们在长长的公用露台上走到尽头,加蓝掏出钥匙打开那两扇镶嵌玻璃的金属栅栏门。一进去竟然就是厨房,加蓝又用另外一把钥匙去开另一扇门。边拧边解释说:“原来这里也是露台的一部分,听说还是变成筒子楼后人太多改造成厨房的。跟同一层其他几家比起来大了不少呢。”
屋子里虽然亮着灯,却静悄悄的。加蓝奇怪地放下包朝客厅里走,齐越茫然地站在厨房门口,等着眼睛开恩让他尽量看清前面的路。
女孩从墙后探出头,小声招呼道:“大妖怪!”
寻声走到她身边,立刻看到沙发上睡着的模糊人影。
“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吧。”加蓝回身去摘挂在门后的围裙,“这星期他一直在熬夜,昨天更是一点没睡。”
她未再多说什么就去了厨房。齐越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凝视面前那个人。一团灰白的影子,却好像又明明白白。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被编丝成茧,逃无可逃。
很想摸摸他。很想亲吻。可是没有。
“饭做好了。”不知过了多久,加蓝带着一身的饭菜香跑回来,在齐越身边小声说,顺手把滑落一半的毯子朝陆寻肩膀上拽了拽。“让他睡吧,咱们先吃饭。”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默默吃着。加蓝一直张罗着给齐越夹这夹那,又时刻留意着还在厨房里炖的汤。灯光柔黄,照在女孩身上显得异样温暖。齐越模糊感觉在她身上似乎慢慢显露出一种自己熟悉而渴望过的气息,又过了一阵他才搞清楚,那是母亲的气息。他有些惶惑,想着女人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动物,却没注意身边多了一个人。
“不再睡会儿了?要吃饭吗?”加蓝仰起脸问。
蓦地升腾起一股晕眩感,天旋地转。
“等一下再说。”陆寻淡淡回答,“你今天是不是还要上课?”
“对呀!我这就得走了!”加蓝三两下扒拉干净饭碗,像个小孩子一样蹦跳着跑进厨房。
见齐越不是太明白,陆寻解释性地说:“她在学法语,一个礼拜有两次课。”
“现在去上课回来时就会很晚吧?路上安全吗?”
“她会回父母家住,那边离学校近。你慢慢吃……”陆寻起身去厨房和加蓝说话。他们的交谈丝丝缕缕飘进客厅,齐越继续吃着饭,心里却天翻地覆。变了吗?似乎变了。换做从前,不会这样安静淡然,淡然到没有温度。尽管他们都不是什么热情开朗的人,可也未曾如此陌生过……
加蓝跑回客厅又劲头足足地抱一下齐越,开机关枪一样说着我去上课啦,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吧!记得要喝汤哦!不喝光我饶不了你们!
她飞扬的发丝掠出玻璃门外。结果整个世界又变回两个人,尴尬而沉默。
碗里加蓝夹过来的那些菜早就吃得精光。齐越试探地去找盛菜的盘子,一双筷子东戳西探,勉强弄到些应该是菜的东西,然而却又在半路上掉了不少。陆寻可能是看不下去了,索性抓起一只空碟放到齐越面前,将每盘菜都朝里面拨一些。齐越听着那些声音脸立刻变了色,把碟子狠狠推出老远,稀哩哗啦响成一片。
“你逞什么能?”陆寻冷着嗓子追问,“让别人帮一下你会死啊?”
“用不着。”
陆寻根本没打算听他的,又把碟子拿回来,盛好菜放到饭碗旁边。总算有力气去看他了,齐越略微恼怒地抬起头,迎接到的却是对方的手心。
被轻轻蒙住了双眼,如同要掩藏某种命运。
“我宁可你是这个样子……也许你就能坦率点儿了。”陆寻忍耐地小声说,感觉着手心皮肤紧贴的单薄微凉的眼皮,和那个人短促而激烈地呼吸。
没有回答。一点点又湿又热的东西似乎马上便会淌到手心上,睫毛却飞快地将其统统收回,顽固抵抗了许久。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最后,齐越终于黯淡地笑出来。
第六章 尘埃弥散的路
1
那只手从眼睛上滑开,沿着脸的轮廓慢慢抚摸下去,手指一根根地停到嘴唇上。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齐越闪过身子,躲开那些手指。
饭菜已经冷了,他们还是坐着没动。距离不算遥远,如安放在阳台上的两盆植物;风吹过其间,彼此的叶片就会重叠碰撞,之后便再度分离,又是独立的个体。或许是需要一点声响,陆寻打开了电视。中央台的戏曲频道,一个脸颊揉满胭脂托着琼白鼻子和桃叶双眼的青衣,舞着洒金折扇在淡蓝背景下咿咿呀呀唱着。粉衫的花旦跟随在旁,做尽各种顾盼的姿势。
“下午加蓝给我打过电话。”陆寻没看他,“我想你也许会过来……”
“……”
“放下电话我就慌了。就好像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根本看不到该选择的方向。后来我想,还是睡觉吧——原先在等你的时候经常都是睡觉,这样心里就什么也不会考虑,时间过得也能快一点。”
“……”
“可是很多次睡醒了,你还是不在。我就觉得,这次是不是也和从前一样——我只能等在门口,但根本进不去。”
“我给过你钥匙。”齐越小声说。
“不是那一把。”陆寻用平静疲倦的声音反驳,“你从来不会给别人的,因为你害怕连自己也丢了。”
原来他根本没变,还是如此坚持,充满敏感又柔韧的执拗。
心被淋满热水,完全化开了。齐越想着想着竟然微笑起来,像是庆幸自己并未错过什么一般。
“今天加蓝告诉我你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慌了……”他缓缓说道,“现在想想,也许我已经把自己丢了……太晚了吧?其实你也明白的,我们总是无法在一起。就跟世界上的另外一些人一样,永远只能生活在南北两极——一个若身处在白昼里,另一个就会置身黑暗。”
陆寻的眼睛里燃烧出零星的火花,转瞬破碎在睫毛间。齐越抬头继续笑着,嘴角脆弱而灾难性地向上挑起。
“虽然有时候我会想啊——假如不停地走下去,是不是终有一天也会看到白昼呢?可是每次旅途走到一半,我就担心即便到达目的地也难以如愿,还不如干脆回头安心待在黑暗里,什么都不想,也许更快乐。然而回去后我又特别不甘心,积攒勇气重新跑出去。来来回回,越如此便越绝望,结果,我就这样跑来跑去,跑来跑去,跑来跑去……”
电视里换了一班武生,鼓点敲得又急又脆,灌进耳朵里麻麻的疼。
“换我跑过去呢?”陆寻轻轻地问。
齐越没有回答。
“还记得以前我们做过的约定吧?你的生命只能由我来做结束,所以你不可以绝望,你没有这个权力。齐越,真到要死的那一天,我就会带你去死。现在,我要带你活着。”
还是那么斩钉截铁地话。
齐越又笑了,还是那么落拓忧伤的眼神。
他想起某天夜里,陆寻曾经给他念过的书上的一段话:
——你在我的手心里又会看到那些斑斑奇迹。那时慌恐便成了你的命运,把你带走,跨出我的门槛将你引向冰天雪地——
即便如此,也不后悔吧?
陆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床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他抓了件T恤套在身上,光着脚走出去。客厅里没有点灯,但可以看见齐越坐在面向落地窗的沙发上,一动不动。陆寻俯身按住他的肩膀,对方宛如忽然惊醒似地哆嗦了一下。
“怎么待在这里?做噩梦了吗?”
“没有。”齐越小声说,“陪我坐会儿吧。”
陆寻依言坐到他身边,齐越便将毯子披到两个人的身上。彼此靠在一起安静地待了几分钟。
“我想知道外面的样子,看了半天,漆黑一片。”齐越说。
“没月亮的晚上能看见什么?”
陆寻回答,听着心迅速沉落的声音。这个房间朝东,尽管前方有零星几棵树,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不远处那整整一溜儿巨幅广告牌。几十盏灯白得雪亮,映照着某个在CBD兴建的高级商住公寓广告。也正因为如此,客厅里的家具摆设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房间不至于像点灯后那般明亮——但一清二楚。
身边的人笑了一下,异常憔悴的声音。
“想骗我也得巧妙点啊——来的时候加蓝跟我说了,就是因为晚上对面的广告牌太亮,客厅里基本上可以不用点灯。所以原来的房主才会搬出去,租金才会这么便宜。真是的——吃饭时她还特意在窗前指给我看过呢。结果还是乌漆麻黑。想不到这眼睛坏起来还够一日千里的……”
陆寻亲亲他的耳垂,仍旧处变不惊地说:“我不骗你,那广告牌确实没亮。可能是出毛病了吧。”
对方转过脸沉默地望着他。即便明知道在这样的光线里齐越根本什么也看不见,被他如此盯住的陆寻还是感到后背阵阵发冷,生怕露出端倪被一下识破。暖气不是太热,他们各自放在地板上的脚都有些凉。齐越勾住陆寻的脚,彼此叠错着取暖。其实热度似乎并未上升多少,但谁也舍不得分开。陆寻在茶几上找香烟,没过一会儿齐越便听到打火机清脆的“叮”声,可他未找到以往熟悉的那簇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