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了。
齐越似乎走神了,凝固的表情。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陆寻只能没话找话地转移注意力:“这个史小威……怎么还不回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巧克力递给齐越让他吃,见对方有些诧异,陆寻笑着说:“忘了吗?有次你熬夜画图的时候没零食吃了,结果咱们跑到楼下硬是砸门叫醒食品店老板买了一大堆这种巧克力。你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停,一吃起来就没个完,我都担心你会流鼻血……”
想起来了。那一夜的热闹场景和满地都是的包装纸——齐越低下头在手心里摆弄着那小小的巧克力,“因为要去找我才特意买的?”
“不是,平常身上也带着。如果融化掉就换一包……”陆寻慢慢回答,“完全成习惯了。”
“那些零食也是么?”
“……对。后来发现东西全不见踪影,我立刻急了,心里以为是史小威扔掉的便抓着他大吵一架。结果,他就把你的事说了出来。”
齐越听着,默然无语。他让陆寻在寂静中等待了一阵子,这才慢慢从衣袋里掏出烟盒,那十九根半香烟,整整齐齐地从手指下露出脸。
“已经完全没法抽……”他简短地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平静。
“既然如此为何还带着?”
“习惯了。”
“现在还是只抽七星的?”
“太贵,抽不起;又死都不想换其他牌子……所以干脆戒了。”
他们相视而笑。陆寻摸摸对方那依旧蓬乱的头发,手指在发丝间小心移动,生怕拽疼了哪里。齐越拉开他的手,笑着问:“特像民工吧?”
说着又揪起衣领使劲闻,“我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怪味儿?出门之前洗过澡来着,衣服也是新买的,不过可能还是——”
猝不及防的拥抱。暗淡夜色笼罩的脸庞,像得了疟疾一样发抖的身子。逃避欺骗了那么多时光,眼下却似乎突然惊醒了过来。
所有的清醒全都烟消云散。
齐越没有挣脱陆寻的双臂。他坐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朦胧地快乐像是已经把他带进虚无缥缈之中。神灵是不是也在怜悯他了?暂时跳离生活的污秽和艰辛,就这样留在此刻,就这样被另一个男人紧紧拥抱着——一个心爱的人。他不想承认却又无法逃避的事实,刹那间必须屈从的真相。简直是在发疯——太荒唐了——本以为他们绝对不可能的——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我为什么会真的喜欢上你?
无法遏制的痛喊在脑海中响起,潮水般汹涌不息。
“齐越……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
当陆寻那句宛若捆绑彼此的相同话语出口之时,齐越忽然觉得自己心中最后那点微弱的光亮似乎也紧紧追随着,熄灭在声音消失的尽头。
几分钟后,史小威抱着几瓶啤酒跑回来,身边还跟着明显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加蓝,屋里的人这才想起他们两家是邻居的事。女孩随便梳了个辫子,穿着睡衣,外面只披一件粗花格纹大披肩,一进屋就死搂住齐越的脖子,也不吭声。
“想我了吧?这么亲热。”齐越口气里带了些故意的轻松玩笑。
加蓝一个劲儿地摇头,又像想起来什么般猛点头。点着点着,泪珠啪嗒啪嗒掉到齐越手背上。年轻人有些吃惊,连忙如同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别哭啊,加蓝……我是开玩笑的,真的只是开玩笑——”
“你不要回去了!别再干那么重的活了!”尽管淌了一脸的泪,女孩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明天大家送你上医院,好好治眼睛!”
某种迅猛而绝望的东西闪现在齐越眼里。
一旁的史小威插嘴说:“我们问过医生,也查过很多资料。这种遗传性的病虽然预后极差,但也不能为此就放弃治疗。而且还有人在十多年前被检查出来,结果到如今也没有失明……”
“你不用担心费用,钱不是问题。”见齐越半晌不回答,他就又加重语气说。
“钱怎么不是问题?!”齐越霍地起身,退了几步撞到墙边的柜子。“还是说你们想当善人?”
“一提到自己的病你就变得像只刺猬!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我们当朋友吗?”
也许完全相反吧。正是因为太在意面前的这几个人了,自己才会——
“加蓝,你知道我和陆寻的事么?”深吸口气,缓缓地提问。
女孩望望坐在床边的陆寻,他还静静待在那里,僵硬的姿势。她转过脸,小声说:“你们两家的事,史小威都跟我说过。”
“你知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们上过床……”齐越将脸稍微侧向陆寻所在的位置,“我之所以会跑去看他是因为放心不下,我以为自己或许还能够帮上些忙。我和陆寻不仅仅是朋友;是的,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当真了。我甚至认为自己对他的感情就像狼来了时那个孩子呼救的声音一样,是真的……但结果并非其他人不相信,而是我自己不相信。
“起先我还抱有幻想,但现实已经非常清楚了——我什么也帮不上,继续留在这里搞不好还会添更多的麻烦。所以……所以你们不用再提任何关于怎样治眼睛的建议,也不要想着怎样改变我目前的生活……我和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两种人,就像处在白天与黑夜里一样,完全不同。”
这番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可是好像人人都听懂了。加蓝求救似地去看史小威,后者一言不发地抓住她的手,拉到身边。
齐越笑一笑,回到床前去拿自己的外套,在陆寻默默的注视下穿好,拉上拉链。“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我居然以为——”他淡淡对陆寻说,“原来是我想错了。”
对待这句话的态度依旧是沉默。只是在齐越转身的那一刻,陆寻拽住了他。
不能再犹豫了,否则自己也许真的会彻底惨败。他如此想着,用尽力气推开陆寻的手。对方因他突然的举动搞得脸色一阵阵煞白,好像被枪击中一样。假使齐越可以看得到,可以看得清陆寻的表情,他所选择的说不定会是迥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假使……
陆寻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显得异常平静:“估计判决中会没收全部个人资产,所以这个家里也就只剩下我那点所谓清白的钱了。除去请律师打官司之外,其余的都留给我外婆。家里其他人想着要送她去养老院,我希望能尽量给她找个好些的地方……你说得有道理,咱俩谁也帮不了谁。我挤不出多少精力挂念你的事,你也没必要为我费心。
“其实,你说你有一瞬间觉得喜欢上我了。我不会有多惊讶,因为我也是一样。这世上人人都会有这种经历——和喜欢上猫啊狗啊,一本书一张CD之类的没有不同。你不必有什么负担,忘掉就行了。”
这些话让旁边的两个人大吃一惊,齐越却微微露出会心笑容。
他完全懂了。他也完全懂了。
——我们不要互相拖累。不要成为对方的包袱。各自生活的地狱,不应该让另一个人跟随走进去。
哪怕之后的全部时光都会毁于不断地痛苦反思中,我们也必须无所畏惧,甚至情愿用剩下的生命去承受那些负担。因为我们是“放羊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到最后一息,我们都应该也必须是个“放羊的孩子”。
我们没有将来,也没有时间去创造什么将来。所以不能依赖,只能忍耐;不能牵绊,只能伤害——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就继续如此欺骗着生活下去,不好吗?
……
出租车停在离搬家公司大院不远的街角,陆寻让司机留在那里等着,自己陪齐越沿着遍布积雪的人行道慢慢走过去。雪势比入夜时减弱了不少,一片一片飘落下来时倒显出了些许少有的从容感。
“到这儿就行了,快回去吧。”齐越站在铁门边拦住还想朝里走的陆寻。
“不会有人说你什么吗?”
“估计都睡着呢,即便有人问就说下雪路不好走。回去吧,别让司机等太久……”
陆寻垂头待了一会儿,重新抬起脸时,嘴角轻轻地弯着:“成。那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你也一样。”
他点头。齐越将他拉到近前去吻那两片和自己同样冰凉的嘴唇。没料想陆寻却避开了,后退几步,在阴影中无奈地笑着。
“拜托,别再让我做梦了。”他哑声说,“快进去吧。”
齐越怔怔凝视着他,半晌也展开笑容:“好。好……”
汽车发动的声音隐约传过来。站在黑影里的齐越呆望着面前的水泥柱子,在周围再度恢复平静的时候,慢慢将头撞到冷冰冰而坚硬的粗糙表面上。灯泡还在夜的侵蚀下执着地发出光芒,然而夜是那么地大,那么地不可穿越,让这点渺小寂寞的光亮,完全变成了一只孤单的萤火虫。
新年之后,公司每天基本上都会接到搬家的活。单位的,私人的,好像大家全都赶着在那个阖家团聚举国欢庆的节日到来之前让自己安定下来。而这些为他们服务的工人,则完全被摒弃在外。
这天中午,齐越和几个工人赶往广安门附近去接今天的第二个活。因为是旧式的筒子楼,他们只能在狭小阴暗的楼道间穿行,再爬上爬下四层楼梯。郭志涛和齐越搭伙抬一些相当重的家具。一是他俩力气大些,二来郭志涛知道齐越眼睛不好,有自己在前面带路,同伴也能少遇上点麻烦。齐越心里挺感激他,把女主人送来给他的这瓶矿泉水也塞到郭志涛手里。
“我一瓶就够了,你喝吧。”郭志涛说。
齐越摇摇头,“不渴。”
女主人又在门口招呼他们去抬里屋的写字台。在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时,等在旁边的齐越百无聊赖地翻看起不知被谁扔到地上的当天报纸。看里面的小字非常费力,索性就瞅瞅各版的标题和图片。国内新闻里用将近半个版面报道了一件事,好像是什么贪官被起诉的消息,接着还有一些专家评论和背景介绍。他没去仔细琢磨那些不熟悉的贪官名字,视线很快便滑过去。紧挨在侧的照片跟随着撞进眼帘,说明的文字太小了无法看清,但那照片上的身影齐越却立刻就认了出来。
陆寻——被许多人许多话筒许多相机包围着的陆寻,戴着帽子低着头的陆寻,被一个穿西装的人拉住胳膊向前走的陆寻——
根本没有下一刻的踌躇,齐越抓起那张报纸就冲了出去。郭志涛在后面惊讶地喊起来,他并不理会,还是向前猛跑,即便撞翻什么东西也阻挡不住,一个刚从楼下上来的工人抓了一下他的肩膀,转瞬又被挣开。似乎很多人在喊,乱哄哄地挤进齐越的耳朵,但没有一句能真正停留住,全部粉碎在他疯狂而慌乱的脚步里。
经过二楼拐角处时他终于被一堆木箱剐倒了。刚从地上爬起来,后面就传来郭志涛惊疑不定的声音。
“齐越你要干吗?你要上哪儿去啊?”
理智在这句话的驱使下又飞快地跑回身体里。先前被自己怦然紧闭的大门重新慢慢打开,所有的知觉开始一一复苏了,疼痛的,伤感的,无可奈何的,如蔓生枝叶爬满了胸口。
是啊……我还可以去哪里?我还能做什么?
真恨不能将自己从楼顶摔出去,让粉身碎骨的结果把一切意识都带走。世界早就漆黑一片了,就算还能看得见站在身旁的伙伴,他的心也早就漆黑一片了。无可就药。他明知道的,自己是个无可就药的混蛋!
告诉我吧——如果冥冥中真有谁能听得见,就请告诉我吧!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能替他面对些什么?
我能给予他些什么?
傍晚,货车载着疲惫不堪的工人回到公司大院里。齐越刚从车厢里跳下来,立刻被等在旁边的老板娘叫住。
“白天来了个女的找你。这是她的电话,赶紧联系一下吧。”她见齐越仍旧一副茫然的表情,就稍微详细些地解释道,“那女人好像特别着急的样子,要不是我告诉她你整个白天都回不来,把人给劝走了;搞不好到现在她还在这里等你呐。”
纸上只有一行手机号码,没留下姓名。齐越道过谢,走出院子到街对面公共电话亭回电话。片刻后对方接通了,竟然是个小女孩。
“喂——你是谁呀?”可爱的童声透着几分奶味。
齐越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柔声问孩子身边有没有其他大人在。他听到孩子放下手机噔噔噔跑开的脚步声,以及她在向谁大声重复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接着就好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的声响。有人抓起手机却没说话,急促地呼吸里夹杂着一阵又一阵哽咽。
一丝阴云爬上齐越的心头。他听见对面的人喊出的声音,每个字都如同锋利刀刃切割进自己的身体。几乎是同时间的,齐越手忙脚乱地将话筒挂上,根本不敢再听后面的话。也许是太惊慌了,话筒在原处停留不到两秒钟,马上像只死蛇从树上坠落一般滑下去,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摇来荡去。
恐惧犹如滔天的巨浪,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到他面前,瞬间淹没了一切。他快要站不住了,身体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简直能感觉到全部支撑用的铁丝在一根根断裂弹开,飞得无影无踪。那道可怕的伤痕已经重新绽出鲜血,一滴一滴,滚烫地落在瞳孔里。迫使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在电话亭前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
妈妈……
本以为彻底忘记了——曾经被他倾尽全力封藏足足十几年的称呼和记忆。现在仅仅因为一个电话便炸得支离破碎。齐越能感觉到苦苦积攒的那些阻挡自己回头的力量顷刻化为乌有。最终,还是完全被打败了。如同被抽掉最后一颗螺丝而轰然倒塌的铁架,他忍无可忍,整个人一下子跪到地上大哭起来。没有声音,泪水却怎么也流不完,像是掉进了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河中,根本不知道身往何方。
妈妈!
当天晚上齐越便跟老板辞工。事出突然,所有的人都是满脸不解。齐越无心多做解释,随便编个假借口说在南方的朋友出了些状况自己得赶紧过去帮忙处理。老板挽留再三,见他态度相当坚决就不再勉强,就让当会计的老板娘给齐越结清工资。临出门时老板又塞给他三十块钱,说是快过年了,让他用这个买些水果吃。
“遇事别急,再大的难处咬咬牙总能挺过去的。”平常不苟言笑的老板头一次温和了口气,不断拍着齐越的肩膀。
简单地和郭志涛等平常来往比较亲密的工人道过别,齐越独自背起行李去赶最后一趟公车。就像几个月前他来到这里一般,一个帆布背包,一个人,孤零零得如同困兽。
他是在逃跑。再清楚不过了——他要逃避一切与母亲重逢的可能。或许比这还要严重,不知不觉中,他也在逃避其他的某些羁绊。
尽管齐越自己并不愿意承认。
临近半夜他在西直门附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暂时住下。沿着消防梯走上二楼,房间在尽头第一间。不大,只有两张单人床和几件简单家具摆设,墙上除去挂衣钩之外就仅剩一面长镜子。窗户外面架设了旁边餐厅的霓虹灯,持续不断地变幻着缤纷色彩。不远处的公路上传来货车奔驰而过的声音,这声音让齐越想起了以前住过的地方。那里到了晚上也经常会有外地进京的货车经过。
他没有去外面的盥洗室洗漱,就直接合衣躺在床上。到如今,齐越才静下心好好琢磨了关于母亲的电话——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