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陆寻终于松开他的手。
“对不起。”他小声说,把书一本本拣到怀里。齐越再度拉住他,尽量找到对方眼睛的位置死死盯着。僵持了一会儿,陆寻叹口气,满脸苦笑。
“被你这样看着大概是个人都会投降的……”
“愿意跟我说了?”
他点点头。
“……以前跟你说过我父母是工作机器。他们的确可以称上是机器……我妈结婚是为了能安全返城,我爸则是为了能从乡下山沟里彻底逃出来。成为所谓城里人就是他那时的唯一梦想,尽管他为了将其实现而吃了不少苦。当然,他确实有点本事,也在我妈她们家的帮助下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于是两个人就更忙了,忙着升官,除了升官只有升官。
“生我是因为两家的压力。很好笑,我爸那边是三代单传,外公家这边全都是女儿、外孙女。我的外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婆有老年痴呆,那边的亲戚都不太瞧得起我爸,但又舍不得他的官。
“我知道他们彼此间没有感情。不离婚不分开的原因很简单,还是为了各自的前途官运。初中时我爸在外面就有女人了……没多久我妈也不甘寂寞,见天跟所谓谈工作的男同事男下属在一起。两个人甚至根本不打算对我隐瞒什么,儿子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个透明人。但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同床异梦过了那么多年,也不争吵,连话都没几句就更谈不上争吵了。啊,他们有时也会热烈讨论,讨论单位里的人事,讨论上面领导的每一个小暗示。需要成为战友对抗同一外在威胁时,他们就会特别齐心合力。在这方面我爸妈倒的的确确是琴瑟和鸣。”
陆寻停了停,疲倦地说:“现在我爸被调到外地,我妈留在北京,官位还继续朝上升,大家都高兴。其实这就跟分居没有两样,我也能轻松多了,不必陪着他们演什么合家欢的戏。”
他们靠墙默默坐着,听着厨房坏了的水龙头规律的滴水声。陆寻从旁边的电脑机箱上找到香烟,叼在嘴里半天也没点燃。齐越摸索到他的手,将其同自己的手指轻轻插在一起。陆寻仰脸想了想,说:
“大学时会喜欢上史小威,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缘于他的家庭。他家里人很多,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一哥一姐。第一次去玩的时候看着那一家子热情得不得了的人,我简直都快懵了,头回知道原来所谓的家其实是这样的,所谓的家人……其实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都和我印象中的不同。他们看似平常的那种温暖,我却从来没有在自己家里得到过。”
“有什么样的家庭,自然会有什么样的孩子。”齐越说。
陆寻注意地看着他,淡淡笑道:“那你我算什么样的孩子呢?我是不敢信任别人,你呢?一受伤就要逃吗?”
“‘狼来了’的故事你听过吧?”齐越说。“整天骗人喊狼来了狼来了,等到狼真来了的时候,谁也不再相信那个牧羊孩子……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孩子。”
“你也在骗人吗?骗谁?骗什么?”他低声问。
齐越摇摇头,不想说下去。
黑下来的天色让陆寻止住了话题。他拍拍脑袋自我埋怨似的嚷:“讲起来就没完!该吃饭了!”
晚饭是他们一起做的。陆寻原本坚持不让齐越插手,觉得他眼睛不好,如今待在厨房里除去添乱只剩添乱。齐越还是硬留下来,洗洗菜收拾收拾东西。陆寻也开始习惯于指挥他跑这跑那,慢慢地房间里甚至有了笑声……
吃饭的时候齐越把房门钥匙交给陆寻。他很吃惊,手停在半空许久没动。
“万一哪天来的时候我不在,你可以在屋里等。”齐越轻轻松松地解释。
陆寻默默地收回手。说:
“昨天我来找过你,你不在家。”
“晚上?我去市里找朋友玩,等了很久吗?”
“也没有,下班过来的,见家里没人就回去了。”
“你该打手机先跟我联系。”
“也是啊,我忘了……”
“没关系,其实我手机也没电了,抱歉啊……”
那是平头百姓口中所谓的一种中国式豪宅——独门大四合院,灰砖墙暗红大门,门口还有警卫站岗。齐越这时才特别地看了一眼陆寻,他没事人儿一样站在旁边,淡淡说了一句:“这就是我外公家,得等人出来接咱们。”
“住在这种地方……你爸的东西应该不用我们收拾吧?”齐越再次怀疑起来。
“那是他的惯有伎俩,不过是想瞧瞧我是否身体健康精神正常而已。再怎么样三代单传的牌子他死都忘不了!如果我不活得龙精虎猛点,他们家就要绝后了。”
史小威检查着出租车发票不冷不热甩过来一句:“你爸妈要再这么玩抽疯的话我可就得找他报销来回路费了!以为我们挣的不是血汗钱吗?”
“你不用客气,尽管直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姓我外婆的姓。只要你俩不说出去没人知道我是他们儿子。”
陆寻说着,迎向从院内跑出来的人。
院子是两进的。青石台阶、悬山门楼、透花木雕,黄铜门钹,没有太多富贵气,倒显出几分儒雅味。他们跟随剃着平头的公务员绕过木头影壁进了垂花门,沿抄手游廊直接来到坐北朝南的上房里。
刚迈进门槛齐越就在史小威耳边小声嘀咕:“我要是陆寻也一定死都不来……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史小威皱起眉毛,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
到处都是凉森森的,感觉不到多少人的活气。几个人正站在硬木隔扇旁谈话,陆寻朝那边喊了声“爸”。其中一个男人抬起脸,淡淡地应了。
“你妈在里面,去问她要收拾什么吧。”
陆寻母亲说话非常缓慢却又非常有力。尽管总是和颜悦色,可话音里那若有若无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的感觉,还是让人听得后背的汗毛直竖。史小威和陆寻在她的指导监督下将书柜内靠东一面的书全部取下来放进箱子。母子俩之间见不到什么亲昵举动,连彼此的眼神似乎也是游离的。对话同样很少,不过几句“瘦了啊”,“工作太忙”之类。
齐越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可也弄不清缘自何事,就继续闷头捆手边的瓷器。
眼前的大理石桌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他以为是门外阳光被云遮挡的原因,抬头看时不禁吓了一跳。
谁也不知道何时来了一个老太太,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望着屋内的人。单看表情或许还不会感到蹊跷,只是八月天里穿着军用橡胶雨衣雨靴,还扛着把雨伞,这副打扮实在是太怪异了。她不说话,只是笑。齐越还未来得及开口问,陆寻母亲已经大惊小怪地喊起来。
“妈!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哎呀哎呀,小刘护士呢?”
她忙忙地奔过去,把老太太连搀带推地扶出门。陆寻朝她们的背影望了望,将一罐饮料塞进齐越手中,自己去捆还未捆完的瓷器。
齐越忍不住问:“那是你外婆?”
他把石青花囊举到空中端详一会才说:“别看她八十多岁,腿脚好得很,成天都是这种打扮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有天晚上还差点把过来送东西的居委会大妈给吓晕过去。”
史小威哈地一声笑道:“你外婆够厉害!”
“其实她这样还真算是有福气,能吃能喝自己跟自己玩,别人的事一概不懂。”陆寻说,声音里听不出究竟搀杂了哪种感情。“她算是这一家里最快乐的人。”
“心里既然那么难过就更没必要这样说吧?!”齐越的声音虽不大,却让陆寻蓦地扭过头来。或许会吵架,那可就太难得了。两个都那么怕痛的人能吵得了么?
他没反驳。果然,不想吵。
齐越放下易拉罐,拿起花囊慢慢地捆包,陆寻的手指在绳子与他的手指间有意无意地滑过去,冰凉。
要带走的东西的确不多。在清点完所有物品后,陆寻父亲很满意地点着头,一再地向齐越和史小威致谢。还提出要中午留他们吃饭。旁边的陆寻母亲立刻插嘴说:“忽然留人吃饭,张师傅还不知道吧?小王,你去跟张师傅说一声,如果家里没什么好菜我们就上外面吃去……”
两个年轻人赶紧找借口拽着陆寻逃出那座院子,一起闷头走在烈日炎炎的街上。
“先找个地方待会儿吧,下午咱俩还得回去上班。”陆寻说。
史小威看看表,“去浮士德。我发奖金了。”
“你吃错药了吗?!霄云路离这儿远着呐!”
“费什么话!走走走!”
“得!有本事你别请我吃什么商务套餐!”陆寻哼了一声,招呼站在树下躲荫凉的齐越。“走喽齐越!吃老法的菜去!”
餐厅里没有太多人,在暗色墙面衬托下愈发显得空空荡荡。白色座椅舒服异常,以致于齐越不太想吃饭反倒很想睡觉。到最后还是选了商务套餐,而且他和陆寻坚持AA制反对史小威请客,争来争去几乎把服务生都快惹毛了才罢休。其间他们两个人小声谈了些事,齐越望着不远处那些从高高屋顶垂下的幕帘出神,没听清具体内容。直到陆寻探身过来啪地一拍他的脑门,他才回过味来,刚睡醒似的瞪大眼睛。
“又神游到哪里去啦?”史小威说,“问你呐!国庆有计划没有?”
“现在怎么可能知道那么远的事。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昨天加蓝打电话说想一起出去玩,叫我们定地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齐越笑起来,伸出手指比划:“四个人?三男一女?你不怕警察叔叔抓我们嫖娼啊?”
“贫什么贫?!赶紧说正经的!”
“随便,只要能看到海的地方就行。”
“海?”
齐越点头。那两个人对望一眼。
薄雾笼罩下的海滩一切全是安安静静地,连海浪声也那么地安静。涌动着白色碎花般的浪跑过来,如略做停歇的旅人,在岸边拍打掉身上的尘土,马上又脚步轻快地重新上路。
愕然扔掉自己的背包,齐越回头瞧站在车旁的三个不是在打哈欠、看地图就是在忙着吃喝的同伴。
“是你说只要能看见海的地方就行。”打哈欠的人说。
“所以先把你这个愿望解决掉免得浪费我大好国庆时光。”看地图的人说。
“天才你饿不饿啊?一会儿没的吃可别哭哦!”吃喝的人说。
即便这样……也太突然了点吧……
见齐越的意识还在云里雾里徘徊,陆寻无可奈何地一摆手说:“我回车里睡觉,你们玩。半夜爬起来一个人开到这里我快成神仙了。”
“这里哪儿有什么可玩的?鬼影子也没瞅到!”史小威挥舞着地图,“连手机都没信号啦!”
加蓝抱着一堆零食跑到齐越身边,很热情地推销着:“天才,你想吃那个?薯片?苹果派?榛子?话梅?”
拿着薯片走到车边。陆寻放倒了座椅在躺着睡觉。齐越将车门全打开,坐进去关上冷气。史小威和加蓝在沙滩上找螃蟹,海风里不时传来女孩开心的笑声。
“给我一片儿。”
陆寻忽然将头搁到他的肩膀上说。齐越依言而行。陆寻却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默默靠着,片刻,他轻轻亲了亲对方的脖子,然后继续靠着。即便有了那样一个约定,即便上过床,他们之间也不能算特别亲密。现在的这种举动,实在是少有了。
“谢谢。”齐越对他说。
他的头动了一下。
齐越的眼中塞满了那片已经开始从薄雾中渐渐变为湛蓝的天空和海,“租车,又一个人开车走了这么远的路……谢谢。”
“就我会开车,没办法。”陆寻顾左右而言他,用手指搔搔他的脸颊。
把薯片咬得山响,“你别是想了吧?”
“你若是希望如此我没意见。”
齐越望着远远沙滩上的那两个人。
“怎么看都很像一对儿呢。”
“你说谁?我和你?”
“谢天谢地不是这样……我说的是史小威和加蓝……”齐越搬开他的头,又沉又热,再待一会儿真会出汗的。
陆寻注意地看了一会儿。
“是有那么点意思。”
“加蓝跟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不会就是史小威吧?高中时她不也追过他吗?”齐越说。
“谁跟你说的?加蓝?”
“上次在游乐园。不过她不愿告诉我是谁,说还不到时候。”齐越继续吃薯片,“行了,你睡觉去吧,为了我们大家能活着回北京。”
“齐越。”他叫着他的名字。
刚一转过脸,陆寻端端正正地吻上他的嘴唇。
“睡前安眠药。”他笑笑说。
齐越觉得心里有点冷,于是淡淡地问:“你没忘记吧?约定好的事儿……”
陆寻的眼里飞快闪动了一下,默默点头。
“为了将来不后悔。”齐越说。
“为了将来。”陆寻目不转睛凝视着他,重复了一遍,有板有眼的声音活像是在写楷书。
剩下的大半个白天他们几乎没有说过多少话,连目光都很少相碰。无论是陆寻睡醒以后,还是吃饭的时候。齐越想自身这边多少有些躲避的成分,至于陆寻心中的想法,则完全不知道。
也许是快要开始涨潮的缘故,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响,像个忙着收藏玩具的孩子一样,将原先裸露着的沙滩一点点藏起来,小心地拥抱着。
加蓝盖起一座沙屋,还找来不少空贝壳做房顶的装饰。齐越独自走了一会儿,停在远处凝视着那三个不甚清晰的身影。可以找到哪一个是陆寻的,可以听到他的笑声和带点挖苦却温和的话语。
“齐越!在那里发什么呆?过来啊!”史小威挥着手向这边喊。
齐越看见陆寻也直起腰,好像在望着他。海风明显大了许多,云跑来跑去,淘气的如同孩子。无垠的天穹静止地临于头顶,阳光如同交织的绿荫慢慢笼罩着他的心。
这样的景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返程的路感觉上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坐在后排的两个人已经睡得东倒西歪,前排的二人,头脑却随着离北京越来越近而愈发清醒。收音机里播放着午夜音乐节目,陆寻一言不发地握住方向盘,不断换档。
齐越很想睡觉,便靠在车窗上假寐。但是几分钟后,又不得不认命似地张开。陆寻发现他在揉眼睛,连忙拔拉开他的手。
“不舒服吗?”
“哎,陆寻——”齐越侧过脸去看他,有些遗憾地说,“起先人整天乱哄哄地忙,没怎么注意你的长相;现在有时间了,反倒看不清了。”
陆寻的脖子僵硬地梗了一下,口气淡淡地说:“告诉你记好喽!我是帅哥。”
这句话把齐越逗笑了。陆寻却仍然一本正经地样子,“没骗你。以后别人问你陆寻这小子长得啥样儿啊?你就告诉他我是帅哥!”
“有几个人能信啊?”
“你信就行。我说的话,只要有你信就行了。”他看了他一眼,说。
车外滑过的光亮接连不断地照在陆寻身上,洒下一片片明亮的白色。电台的DJ在絮絮叨叨念完几封听众来信后,一边不断感慨着,一边开始播放尾崎丰的《十五之夜》。